九點三十五分,妙紅進來接替了我的工作,臉色陰沉,大概林妮又說了不少難聽的話。我暗自苦笑搖頭,不明白問題的癥結何以如此磐固。身材是天生父母給的,怪不得別人,更怨不得自己。何苦因爲別人的冷言冷語看輕了自己?生一肚子悶氣有什麼用?落人笑柄事小,氣壞自己的身子可就虧大了。
本想勸慰她幾句,轉念一想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如果我現在主動搭話,妙紅那一肚子“苦水”註定要往我身上潑了。儘管我現在口乾舌燥,急需補充水分,但對她這種水資源還是敬謝不敏的好。
和往常一樣,我在休息室把水壺灌滿,茶葉是自己的,所以不怕被冠上“中飽私囊”的罪名。
因爲對自己的車技有自信,所以我敢悠然自得地邊喝茶邊騎車。從來沒想過單手扶車把有任何危險性,因爲我這麼幹至少有一百次了,但今天偏偏就倒黴地碰到了第一百零一次的意外……
依舊是順著牆根騎向“諾亞”的正門。很好,門口空蕩蕩的,我趁機舉高左手的水壺,又灌下一口熱茶。還不等我充分享受那股熱流帶來的舒爽感受,一陣尖銳的喇叭聲從身後傳來。我的第一反應是握緊剎車以自保,等到發現左手並沒有握在車把上卻爲時已晚。
前輪停,後輪衝,我被整個拋了出去。
可笑的是,在那瀕臨生死關頭的一刻,我腦子裡想到的竟然是--壺裡的茶會灑出來……
身體著陸時我有一瞬間的眩暈,好在頭部在雙臂的保護下沒有直接撞到堅硬的水泥路面,我很快就清醒了,但身體還不能立刻聽由大腦指揮,所以我仍倒臥著沒動。
急促的腳步聲,我知道有人跑了過來,應該是車主吧?那輛幾乎撞到我的車……
“小姐,你怎麼樣?有沒有受傷?”陌生男人的聲音。語氣透著擔心,至於是擔心我的安危還是本身要負的責任或者醫藥費就不得而知了。
“我沒事。”我此時已經可以動了,自然沒必要裝成重傷的樣子。生來不是嬌弱的命,普通的跌跌撞撞摔摔打打自然也不會把我怎麼樣。
我一撐地面坐了起來,不在意地把遮住臉的短髮往後一撩。
就這麼一個動作,我發覺面前的男人好象渾身震了一下。因爲背光,我只看得清他的輪廓,至於他的五官和表情則完全淹沒在黑暗中,但我有個直覺,他被我嚇了一跳。
莫非我的頭受傷了,滿臉鮮血?所以把他嚇著了?可是我怎麼一點兒也不覺得疼?
低頭看了看自己,白色短袖襯衫和米色長褲粘了地上的泥土,有點贓了,但因爲燈光昏暗的關係,所以不是很明顯。胳膊肘破皮了,本來不覺得怎麼樣,但是看過之後一陣一陣的刺痛開始明顯了起來。心理作用,我皺了皺眉,早知道就不看了。
我想站起來,卻發覺跟前的男人離我太近了,如果我硬要起來一定會撞上他。
不知什麼原因,他盯著我的視線讓我很不自在,彷彿……彷彿藏身於暗處的野獸在窺探它的獵物……其實這種感覺是很沒道理的,但感覺本身就很少有道理可言,至少我就經常有莫名其妙的感覺,而這次……多半是突發的意外,黑暗,和昏黃的燈光造成的錯覺吧?
“請讓一讓。”我用食指戳了戳他的肩膀,感覺到西裝外套下的肌肉實在是堅硬異常。但我沒有因此而退縮,因爲我不打算在這裡坐一輩子。
“你受傷了,我送你去醫院。”他突然開口,聲音裡好象多了點方纔沒有的東西……
我自認爲沒傷到送醫的地步,而且我生來討厭看醫生。但不知爲什麼,我覺得在當時那種情況下開口拒絕他的好意是不智的。於是我選擇了沉默……與其說我懶得開口,不如說我比較感興趣他接下來會怎麼做。
我很快就發現自己的預感是對的。
他把我抱了起來,霸道得很,根本不曉得人身自由爲何物。
要是往常,我絕不會給任何陌生人近身的機會,女子防身十八式早就使出來了。可今天的情形比較特殊……特殊的不是我有生以來第一場車禍,而是這個把我抱進車裡的人。
一個奇怪並且固執的男人,我在心裡給他打下第一個評語。
在前往醫院的路上,我終於有機會打量他--眼眶幽深,眉濃而筆直,高高的鼻樑,緊抿的脣厚而飽滿,下顎方正而棱角分明……總之這是一張輪廓極深的臉,極男性化的臉,有些像古希臘的大理石雕刻。眼角的細紋(說不出是皺紋還是笑紋)在某一程度上破壞了這份歐式的完美,卻沒有影響半分,甚至凸顯出屬於他自己的特色……很性格。
遺憾的是,我看不清他的眼睛。不曉得是車內光線微弱的關係,還是那雙黑洞中的光芒本就黯淡……
當然,我沒有盯著他一直看,那是很失禮的。儘管我不是什麼淑女名媛,但基本的禮貌還略之一二。以上的種種觀察都是我“無意”間扭頭看窗外的風景或是反射鏡時“順便”注意到的。
此刻,我像個“小淑女”一樣安靜地窩在“大男人”旁邊的座位裡,而我的“小山地”也舒服的佔用了“大寶馬”的整個後備箱,待遇幾乎和我平起平坐。
按理說,在一個黑漆漆的夜晚,慘遭橫禍,然後被陌生人強行帶上車,就算不用渾身發抖眼淚汪汪來配合氣氛,至少也要有幾根神經緊張一下下才合邏輯,但我就是恐懼不起來。
沒什麼特別的理由,也許我是累了,或者困了,或者……
沉重的眼皮終於體力不支地倒下。
“你習慣睡在陌生人的車裡?”
這是我醒來聽到的第一句話,問話的自然是那個無意撞了我又執意“救”了我的人。
交代一下,我仍在他的車內,不過地理位置已由高速公路變成了市立醫院的停車場。
“到了?”我迷迷糊糊地問,殘留的睡意還在。
“爲什麼會在‘諾亞’?這個時間?”他又提出一個疑問,眉頭也擰深了幾分。
我依然摸不著頭腦,含糊地“呃”了一聲。
“我問你這麼晚在酒店幹什麼!?”不知他被我的一問三不知惹火了,還是認爲我根本在裝傻衝愣,右手重重一拍方向盤,發出“咚”的一聲。
原來是問我在“諾亞”做什麼啊……我終於明白了他的問題。
“賺錢。”我又打了個呵欠。
他幾乎是惡狠狠地瞪向我。
我沒有迴避他的目光,在視線和他對上的一瞬,我察覺了一點點特別的東西。
好象震驚,好象憤怒,好象鄙夷,好象……好象什麼都是,又好象什麼都不是……
在我的注視下,他把視線飛快地拋向車外,彷彿我的眼睛會咬人似的。
“下車!”
好冷的聲音……冷得讓我幾乎以爲自己方纔的臆測都是做夢。
我突然對這個男人的反覆無常失去了耐心。我沒有義務回答他每一個無聊的質問!
因此,趁他還看著外面的時候,我飛快打開車門,跳了出來。
微涼的夜風吹醒了我,也吹走了這一晚所有的“特殊”。
當我緩緩轉身面對緊隨我下車的他時,我已恢復了平靜。
“我是否可以拿回我的腳踏車?如果損壞得不嚴重的話。”言外之意,若是嚴重就要閣下賠償維修費,管你身份地位是高是低,要是想賴帳就等著明天上報吧!
聲音平淡,不卑不亢,有禮卻把持著合適的尺度--這纔是我的本來面貌。
他盯著我看了好久,看得很深,不知心裡在想什麼,但那不關我的事,我現在只想回到自己的小窩裡,好好洗個熱水澡。
良久,他重重喘了一口氣,但是沒有說話。
“寶馬”的後備箱開了,我的“山地”重獲自由。還好傷得不重,檔泥板有少許劃傷而已,我鬆了口氣。不知爲什麼,我不願和他有過多牽扯。
本該推了車就走的,但身後飄來的低喃令我止步。
“不知感恩的人……”
如果我沒聽到,也許我就這麼離開,回家洗我的熱水澡了。但我聽到了,所以我決定反駁一下這個男人的自負。
“先生,不知你所謂的感激是指‘諾亞’外的事故還是你送我來醫院的‘義舉’?如果是前者,我不認爲我有感激的必要。若你指的是後者,我感激你這一程好意的護送,我可以在回家的路上享受比平時多一小時的夜風。我對‘謝謝’二字並不吝嗇,如果它對你的男性自尊十分重要,我很樂意多說幾次,而且不介意在前面加上‘非常’。”
我的眼神想必十分挑寡,因爲一直面無表情的他竟然揚了揚眉毛。
這個小動作無疑給他那張撲克臉添加了一點點生氣,溫度回升了……
“你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多奇怪的問題!我認識他麼?不。可爲什麼他的目光彷彿充滿熟稔?我開始在記憶裡搜尋,再次確信自己從未見過他。兩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是什麼原因讓他如此深刻地研究我?
我是怎樣的人?這倒也不乏是個有水準的問題。因爲,就連我自己,也不大清楚我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呢。
我並不複雜,也不簡單;我喜歡獨處,但不討厭善意的友情;我獨立,但不給自己過分的壓力;我相信感覺,但不倚賴任何虛幻的東西……我,一個典型的矛盾綜合體。但這世界上又有幾個不矛盾的人呢?我面前這個男人,他心裡,一定也有不少化不開的結吧?
想到這兒,我不禁有些懊悔。剛纔的一席話似乎過於鋒銳了些……
“你是不是有什麼困難?”
“呃?”我再度困惑於他突兀的發問。
“你要是有困難,不妨告訴我,只要……只要別繼續現在這種……工作。”他說得很艱難,似乎在盡力尋找合適的措辭。
“困難?”我遲疑地反問,不確定自己是否抓住了問題的重點。“你在暗示什麼?”
“一個好女孩,怎麼可以做這種工作?”他提高了音量。
又激動了?看來他不但古怪固執,並且易怒,不是個好相處的人……
相處?我怎麼會想到這個詞?過了今晚,我們就會又成爲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人,他開他的“寶馬”,我騎我的“山地”,哪來的“相處”?
“你究竟有沒有在聽?!”
“有。”
“那你今後……”
“我的工作有什麼問題嗎?”
“那……那是不正當的工作!”
“哪裡不正當了?打這份工的又不只我一個人。”
“你……就這麼需要賺錢麼?爲了賺錢什麼都肯做?”
“我是需要賺錢沒錯啊!”不然學費哪裡來?生活費哪裡來?
“你……你竟連一點羞恥心都沒有麼?算我看走了眼!我還以爲你是個好女孩……想不到你竟然這麼……自甘墮落!這麼作賤自己!”他狠狠捶了車子一拳,把滿是怒氣的臉別向一旁,彷彿不屑再與我面對。
羞恥心?墮落?作賤自己?……我不過是個電話接線生罷了,和這些形容詞八竿子扯不上關係啊!莫非他以爲我出入酒店是在……賣春?我長得像不良少女麼?還是有淪落風塵的面相?摸摸自己的臉,我在心裡畫了大大一個問號。今天真是遇到怪人了……
空氣裡飄浮著沉默的氣息。
夜風吹來不安的騷動,撩起我的短髮,也挑起了我的玩興。
既然他已如此武斷的爲我戴了這麼一頂帽子,我何必浪費所剩無多的精力向他解釋?倒不如將錯就錯,看看他還有什麼話說。
我故意擡高音量道:
“先生,你好象多管閒事了!我沒有羞恥心也好,墮落也好,作賤自己也好,都是我的事,有影響到閣下半分麼?” 說得漂亮!我在心裡爲自己喝彩。對這種自大的男人就是要硬碰硬地頂回去!
他滿臉震驚,沒想到我會承認得如此坦白而大膽。“你……我是爲你好才……”
“請問閣下是以什麼身份在這裡教訓我呢?一個深夜出入酒店的人又有什麼立場對我品頭論足?謝謝你的好意。‘非常’謝謝!再見!”說“再見”還是客氣了,最好“永不再見”。
不理會他的措諤,我跨上“山地”飛馳而去。直到確定自己騎出了他的視野範圍,才爆出一連串的大笑。
憋好久了,再不笑的話會受內傷。好舒服,好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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