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多久,霍夫子就上堂授課了,老生常談了一番才進入課題,忽而又停下,若有所思地走到於心安身旁問道:“這蘇阿懸去哪兒了?”
伴隨著清脆的聲音,大老遠,一隻手高高揮起:“夫子,我在這兒呢?!?
霍夫子年紀大了,眼神不太好,朝遠處張望了許久才認出是蘇阿懸,以爲她準是在想轍子偷閒,嗔罵道:“你倒是躲得遠!”
蘇阿懸站起作揖:“只要能在堂上聽夫子的課,坐哪都是會受益匪淺的?!?
霍夫子臉上的不悅雖未消散,但聽到蘇阿懸這番假模假樣的恭維話心裡依舊舒坦不少,沒再追究,接著說道:“昨日你受罰,沒聽課,按照慣例,還是得說上一說?!?
蘇阿懸恭敬稽首:“夫子請說。”
夫子忽覺口乾舌燥,晃晃悠悠回到案幾,喝了口茶,似是忘了要問什麼,閉眼冥想了片刻問道:“昨日提及‘罪疑惟輕,功疑惟重?!偃粢粚④姵稣饔懛P旋而歸,遇其子無端殺人,該何判?”
昨日蘇弘便將此題連同堂上解惑一一錄下交予她,眼下只要照著背給夫子聽就無礙了,但蘇阿懸思忖了片刻,直言以道:“恕學生妄言,夫子,這題出得恐怕不妥。”
蘇弘見舍妹如此回答,終究是沒看那筆記,一片心意入了流水。
“哦,有何不妥?”聽夫子的口氣似是有些詫異。
“‘罪疑惟輕,功疑惟重?!v的是罪行輕重有可疑時,寧可從輕處置;功勞大小有疑處時,寧可從重獎賞。而將軍凱旋,兒子殺人,皆是板上釘釘的事,就談不上從輕處罰,從重犒賞了?!碧K阿懸分析得不無道理,儘管如此,仍是有人幸災樂禍地等著看笑話。
霍夫子不怒反笑,似是被戳中了心中所想:“蘇阿懸啊蘇阿懸,昨日你在堂上打著瞌睡,今日便敢說題面不符,不知是我輕看了你這黃毛小兒的膽量還是低估了你的裝瘋賣傻。”
夫子確實是有意爲之,底下學生都是聰明人,大多看出了端倪,但礙於夫子的地位,不敢貿然忤逆師長。
霍夫子立在案幾旁,擡手拂鬚:“罷了,暫且撇開,先來斷一斷這賞罰。”
“結局無非有兩種,或是功過相抵,或是從輕發落。”蘇阿懸的判詞與昨日論的大同小異。
她不僅知道昨日大家議的結果是何,甚至能大概猜到誰願功過相抵,誰願從輕發落,就是不會從重處置。
霍夫子心存期待能有一個滿意的回答,可惜她戛然而止並沒有說出個所以然,夫子失望地嘆了口氣。
見夫子面露不滿,馬嘉譽從旁添油加醋道:“蘇阿懸,本以爲今日能聽到個新鮮的,沒想到還是如出一轍呀!”
蘇阿懸冷笑一聲,當即懟了回去:“瞧你那猴急的樣兒,判的又不是你家的事?!?
俗話說的好,文人吵架,不吐一個髒字。若她蘇阿懸有心謾罵,定能將人直接懟死。
馬嘉譽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火冒三丈瞬間成了個結巴:“你……你放肆!”
向來惜字如金的元蓮清破天荒地站出來充當和事佬,款款說道:“嘉譽,你先別打c岔,讓蘇家妹妹說完再去分辯不遲?!?
往日夫子問詢,蘇阿懸避之不及,今日似是揣著明白裝糊塗,莫非這纔是她自己,不行,是真是假,說了才知,非逼她現出原形不可。胡星河附和道:“是啊,阿懸,你就別賣關子了,有什麼話就直說吧,阿貓阿狗要叫,你別搭理就是?!?
蘇弘幫襯道:“懸兒,你就按書中所學說便是,說錯了也不打緊,自由論述,想必夫子也不會怪罪?!?
蘇阿懸也不想再糾纏下去,捋了捋思緒繼續說道:“那我就多說幾句。夫子引書中言,問的是與之不符的題面,想必是有意提醒,有些事看起來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實則不然,有些事情看似風馬牛不相及,實則息息相關,脣亡齒寒。題面沒看懂的,結局自然只有兩種?!?
蘇阿懸嘴上不饒人的功夫不知是從哪兒學來的,一段話過去又是得罪了不少人,鴉雀無聲的背後是蓄勢待發的羣起而攻之。
蘇阿懸的這番說辭讓人耳目一新,元蓮清好奇地問道:“你的意思是還有第三種?”
“鄙人不才,覺得眼下只剩一種,那就是賞罰分明?!?
“賞罰分明”四字一出,底下便議論紛紛,有的則不以爲意,認爲她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說不上來便胡扯一通,有的則恍然大悟,似是終於明白她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了。
夫子問道:“怎麼個賞罰分明?”實則在爲他人解惑。
題很簡單,道理也很簡單,只要去繁從簡就行了。蘇阿懸面向蘇弘問道:“阿哥,大伯一世清白善待他人,而你卻殺了人,你該如何自處?”
蘇弘明白她這是換湯不換藥,不過換個法子解釋而已,很是配和地答道:“不用父親下令,我自是會負荊請罪?!?
蘇阿懸轉而問詢向文山:“文山兄,倘若你爲陬涼域立下汗馬功勞,而你小兒殺了人,你會如何處置?”
向文山情緒激動,止不住地咳嗽,喘息間勉強能夠一字一字地吐露:“咳咳,我定會大義滅親,領著我兒去贖罪,咳咳……”
覺得大家都應該聽明白了,蘇阿懸沒再等人問話,自信地盤腿坐下。
又有無知小兒不依不撓:“話還未說清楚,你怎就坐下了?”
蘇阿懸索性起身一次性說個清楚:“我方纔不過提了兩個問題,答案顯而易見,無論是多顯赫的家世,凡有自知之明者,不用煩請他人,兩位‘兒子’均會主動服罪。當事人都能明白賞與罰是兩回事,更甚的要大義滅親,又何須多費口舌?將軍凱旋,論的是賞;兒子殺人,論的是罰。賞貴信,罰貴正。將軍能打勝仗,該是嚴守信用,論功行賞。兒子殺人,論刑罰,該辯的是殺的好人還是惡人,是爲官的還是平民,是老人還是小孩,是蓄謀還是自衛,諸如此類,重在公正嚴明不心慈手軟。但若要真的說這父親全然無錯處,也並非如此。”
說是賞罰分明,怎的又改了說辭定父親有過,元蓮清問道:“何錯之有?”
蘇阿懸回道:“教養之過。養不教,父之過,這是最簡單的道理。老子打仗殺敵是厲害,但對兒子疏於管教,沒有約束其行爲,纔會造成殺人這一舉動。這天底下的父母,沒有不疼愛子女的,但說到教養就是另一門學問了?!?
但聞夫子一聲長笑:“看來我罰你去止水洞,並不是毫無益處,今日你能有此見解,不枉我往日苦心教導。各位,我以一葉障目,尚且能讓大家身陷囹圄,猶如管中窺豹,看不清事物的本質,更別提院外繽紛多彩的大千世界、步步爲營的浮沉宦海,還望大家引以爲戒,面對複雜多變的局勢,能先獨善其身,後抽絲剝繭,找到無愧於心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