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晴,是入冬以來暖陽的第一次露面,書院門口擠滿了人,烏泱泱一片。
有手裡提劍氣勢洶洶的,有掌著簿子挎著算盤的,有躺在擔架上還不忘罵罵咧咧的,有低聲下氣轎攆旁伺候家主的,還有來歷不明靜默等候的,各形各色,好不熱鬧。
只聽一記鐘聲,管事先生命人敞開書院大門,請來人進入。進門時,一書童從旁執筆,認真記下來訪之人的基本信息。
熙熙攘攘的人羣見書院門口一側立著一名壯漢,五大三粗,濃眉大眼,肩扛一柄大刀,右手牽一條威嚴兇狠的大黑狗,煞有介事地盯著每位過客,眼神犀利,逼得人不敢直視,其間又有劍客認出此人,畢恭畢敬喊了聲“伍大人”,他也只是微微點頭以示迴應。那些仗著人羣囂張跋扈的氣焰一下子變得微妙了起來。
鹿鳴書院用於迎賓待客的地方有兩處,一處爲雲來廳,客人多爲賢人雅士,博古架上均擺放著古董玉器,便於大家在等待交談的過程中能賞玩一番;另一處爲和煦廳,要更敞亮些,擺設卻極爲簡單,接待的是來自地處三國的幫會門派,常用來議事論道。
管事先生從容不迫地領著一干人等到了雲來廳,請人就坐,又命小廝端茶送水。
霎時間站著的坐著的擠滿了整個廳堂,還有那擔架上的幾位,興師動衆地擡進了門卻只能被臨時擱置在了大廳中央,跟隨的小廝們連落腳的地方都沒,又不敢擅自離開,一排排肩挨著肩豎在了門檻處,場面十分滑稽且怪異。
那麼多人齊聚書院鬧事的還是頭一回見,越來越多的學生聞風而來,想提前搶佔個有利位置,好第一時間知曉發生了什麼驚駭秘聞,其中不乏像胡星河這樣愛湊熱鬧不嫌事兒大的。
慌亂中,有人不小心撞倒了博古架上的玉瓶,幸是被眼疾手快的書童接住,重新擺放了回去。擺定後,書童拍了拍上下起伏的胸脯,倒吸一口冷氣,瞧在別人眼裡卻是大驚小怪了。
管事先生指著各處的博古架,慢條斯理地解釋道:“這架上的東西雖不值幾個錢,但都是院長精心挑選以供友人欣賞的,還望各位稍加註意,切莫毀了,讓老翁我無法向院長交代,先謝過各位了。”
一位華衣男子笑著站了出來,說道:“先生言笑了,小生自問對古董珍寶有些研究,知道些裡面的學問,適才只是粗略地瀏覽了一遍,便能發現幾件連春城王宮裡都未必能見著的玉器。就說剛纔這位差點撞倒的玉瓶,看似平平無奇,實則要看裡邊的內飾,整個瓶身清瑩通透,藉著光亮便能看清楚,論工藝少說也有上百年曆史了,能保存得如此完善,當今世上絕對是獨一無二的。這樣價值連城的寶貝,若不是剛纔那書童接得快,我看這位兄弟是傾家蕩產都賠不起?!?
聽罷,那小哥臉色刷的一下全白了,額頭直冒冷汗,還得強裝一副鎮定的模樣,瞥了一眼那個手疾眼快的小書童,暗自慶幸得虧了有他纔沒有真的出事。
管事先生口中不值幾個錢的玩意突然變成了價值連城的古董,聽著的人都將信將疑,但卻不敢隨性而爲,不由得如履薄冰,連呼吸聲都變得小心翼翼起來,更有甚者竟在這彈指之間已在心中盤算過哪怕連底褲都算上都賠不起一兩件。
在這落針可聞的過程中,幾家主子們用眼神示意自家小廝們退出廳堂。小廝們退去,廳堂瞬間敞亮了不少。
須臾間,管事先生幾個不起眼的安排,便不動聲色地將這些劍拔弩張的來客限在了一方廳堂中,讓人不得僭越半步,足見手段之高明卻不漏痕跡。
萬事妥帖,只見那衆目睽睽下的管事先生拄手而立,老神在在道:“不知各位今日遠道而來所爲何事?書院茶水簡陋,還望各位多加見諒?!?
躺在擔架上的一位少年手腳均被打了膏藥,想起身卻動彈不得,在侍從的攙扶下卯足了勁才坐了起來,咬牙切齒地說道:“我父親乃是春城鼎鼎有名的太常卿,官任從四品,你們也不用這般惺惺作態,把蘇家那孫女交出來便能相安無事,若是不交,信不信我動動嘴皮差人把你們整座書院給掀了!”
未說來因,先將自己老爺子的名諱報了出來。
胡星河倚靠在窗外欄桿處撇撇嘴鄙夷道:“這行事作風倒是和馬嘉譽不相上下?!?
緊接著,掌著賬簿的中年男人走到管事先生身旁攤開賬簿,手指利索地在算盤上來回撥弄,指著最後的數說道:“想必您就是書院管事的吧,勞煩您將蘇家小姐請出來,她賒小店的賬還沒清呢?我若這次再平不了賬,可真沒臉回去見掌櫃的了?!边@人說話要禮貌中聽些。
胡星河也不閒著,佔著最好的位子,不忘給身後的人一絲甜頭,時不時地解說幾句:“喲,這是來討債的,算盤賬簿貼身帶,聽口氣數量肯定不小。他不去那堂堂蘇氏劍莊要錢,跑到書院來找人,避重就輕,這樣的人要麼做買賣必虧,要麼就是心思不純。”
礙著胡星河個頭高,擠在最後的人壓根瞧不見,只能被迫聽聽這位半吊子說書先生怎麼侃,好奇心作祟,有人喊道:“又是來找蘇阿懸的?”
胡星河朝著那人衝了一句:“給賞錢了沒?沒給的只聽不問,懂不懂規矩!”
還真有人遞了兩銀子過來,胡星河喜笑顏開,掂量了一下銀子說道:“不光是這兩個人,我猜統統都是來找她的?!?
操持雙刀的大漢等得有些不耐煩,大聲吼道:“別跟老子來這套虛的,讓那臭丫頭出來,先吃我一刀再說!”
胡星河嗤笑了一聲:“哈哈,來了個找打的。”
果不其然,一輪打聽下來,各路人物,各持理由,皆是指名道姓要找蘇阿懸的,年紀大多和她一般,只是靠著家中有權有勢,前後奴僕伺候,還有府中高手護駕,煞有派頭。
所有人不約而同上門問詢同一個人,當中必有蹊蹺。胡星河察覺有異,側身一讓,退出人羣,往後院廂房跑去。
管事先生仍在廳堂與他們斡旋,不慌不忙道:“蘇阿懸乃鹿鳴書院的學生,書院有責任也有義務查明每件事情的真相。然今日各位所提之事不在少數,一時之間也不好斷定,不知各位能否賣書院一個面子,先行回去休息,倘若真是蘇阿懸的不是,書院定會嚴加責罰,命她回城,逐個兒親自登門告罪?!?
一位身材魁梧的壯漢呵斥道:“我等皆是遠道而來,就是想讓樹人無數的巍巍學府還我們一個公道。蘇阿懸這樣一個品行不正,作惡多端之人,居然能入學鹿鳴書院,豈不讓天下人恥笑?如今證人供詞俱在,你們不讓她出來對峙卻一味驅逐我們離開,難道是想公然包庇學生嗎?今日你們把她交出來便相安無事,也能落得個公私分明的名聲,若是交不出來,就莫要怪我們不給面子,就是把書院翻個底朝天也要把蘇家那個孽障給揪出來,到時候你們這書院也甭想辦下去了!”這一派激烈言辭不像是武夫會說的。
此人說話鏗鏘有力,話一出,猶豫不決的人羣紛紛點頭附和:“就是,快把她交出來!”
面對幾十張喋喋不休的嘴,管事先生依舊淡定從容:“各位在春城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你看有太常卿庾大人的公子,有八珍樓的賈老闆,有號稱氣如鬥牛力能扛鼎的虎霆,你們不辭辛苦登上鹿青崖,想必也不會不分青紅皁白就將人帶走。鹿鳴書院能多年來受人推崇,正是因爲對人對事都能做到一碗水端平,只是事發突然,老翁不過是書院一下人,大家擡舉纔敢在此言語。請各位稍作歇息,容老翁我稟明院長後再作定奪,你們看如何?”
短短進門的片刻時間,管事先生便把在場所有人的底細都摸得一清二楚,就連那個裝作夥計的賈老闆也被一眼識穿,賈老闆自覺理虧,隱在人羣默不出聲。
虎霆一介武夫,沒聽出管事先生的話外音,自覺好歹是將軍府出來的,就該張顯將軍的氣度。要是一個書院管事的都能做上頭的主,那整個天下不就亂套了,於是沒看某些人的臉色就代表衆人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