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阿懸跟隨譚先生到了酌芳亭,譚先生沒有進門,用眼神示意屏退了亭內小童,與其他小廝們一同守在了亭外。
微風習習,湖水恬靜柔和,魚兒空遊無依,愜意地輕吐泡沫。酌芳亭四面紗幔飄逸,撫挲過欄桿雕紋,透露出細碎陽光,灑在海棠樣式的茶幾上、香騰的茗碗上、瘦骨的青花梅瓶上。
紫金爐中燃著盈盈薰香,輕煙裊繞而上化爲虛無,與藏書閣的檀香不同,細膩如空谷幽蘭,變幻莫測,初聞時清涼香甜,之後有股奇異乳香撲鼻,在亭內瀰漫開,久久不散。
此情此景竟是讓人忘了前廳那些荒誕瑣事。
經奇香洗禮方覺沁人心脾,蘇阿懸停在屏風前躬身作揖,恭敬喚道:“院長。”
屏風中央是一面紗,隱約能夠瞧見裡面坐了個人。
這是蘇阿懸第二次拜見院長,初次見面是在靈悟祠。
祠堂裡掛著歷任院長的肖像,一幅六尺長的畫卷被裱在了中堂,是書院建成時先人親畫的鹿青崖俯瞰圖,後經名家潤色,取名《青山圖》。
院長跪坐在畫前蒲團上,背對著閉目養神,聽聞腳步聲,側臉望了她一眼,只與她說了一句話,問了一個問題:“你便是蘇夢白之女?”
她傻愣著點點頭,隨後便讓她回去了。
世人多久仰蘇長風之名,從不關心其父是誰,院長一問,讓蘇阿懸有股莫名的親切感。蘇夢白常年遊歷在外,有幾個舊交也是在所難免,蘇阿懸沒有細想。
第二次相見,透過屏風,院長似在契著小玩意兒,沒有嗔怒責罵,只有長輩與晚輩之間一系列噓寒問暖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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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院的生活可還習慣?”
“習慣。”
“夫子們的授課可還淺顯易懂?”
“夫子們深入淺出,都是極好的老師。”
“書院的伙食可還滿意?”
“魚容做的,即便是在春城的八珍樓也是吃不到的。”
“鹿青崖氣候寒冷,到了夜間更是難耐,可還受得了?”
“學生肝火旺,不怕冷。”
“……”
良久,院長停下手中細活,攏了攏衣袖,從身旁拿出一本厚厚的簿子置於桌案上,慵懶地說道:“這是今日訪客明細,你可翻閱看看,興許有用。”
蘇阿懸繞過屏風,上了一層臺階,見院長側臥在舒適溫暖的的炕榻上,半披著狐裘大衣,手中契著的是塊紫檀木,吹去木屑,已初具人形。
初見院長時,礙著與胡星河一戰成名的話柄,蘇阿懸始終低頭未見其廬山真面目,回了個話就被遣走了,後悔得不行。
剛匆匆一瞥,只覺院長與她想的大不一樣,至少也得沾上幾分仙風道骨,或是暈染一色脫俗晏然。而那人裝束精緻考究,著華衣,面如玉,硃脣皓齒,腕白指纖,更像是風吹不著雨打不到的名門貴族。
不過,溫文爾雅,風度翩翩,倒是真的。故而站在原地盯著看了許久而不自知。
也不知這鹿青崖有何靈草妙藥,師父與院長的容貌近乎返老還童。
“我臉上可是有東西?”院長瞧她盯著自己出神,愣著遲遲未動,便擡頭問道。
蘇阿懸下意識搖頭,收回飄遠了的思緒,拾起桌案上的簿子,正欲翻開,院長道了一句:“坐下看吧。”
蘇阿懸呆呆地點頭回應,坐於榻上一側,揉搓著太陽穴。
怎就盯著這位男子看了許久,就連胡明決、胡星河那樣意氣風發的翩翩美少年,她也不曾稀罕得多看上一眼,更何況此人還是院裡最爲德高望重的院長。
蘇阿懸打起精神翻開簿子,上面記載了書院歷來拜訪的每位賓客,時間、姓名、籍貫、背景均登記在冊,書院做事如此細緻謹慎令她心生佩服。大致翻閱後,今日之事已瞭然於心。
這些人在春城時不發難,大動干戈跑到書院裡來鬧事,不就是想讓她聲名狼藉,好逼迫書院逐她下山,遂了他們的心願。怪不得當初辭行時,衆人齊聚城頭放下海話說要送份大禮,原來指的是這個。
她的名聲,沒有最差,只有更差。
區區雕蟲小技,她能瞧得明白,那院長怎會不知?
院長此刻還未動怒,全無責怪她的意思,蘇阿懸肅然起身深深鞠了一躬解釋道:“學生曾在春城教訓過這幫無良人,結下樑子,他們仗勢欺人,一個打不過,便聯合起來搞這一出,院長明察秋毫,定能識破詭計。”
“子虛說你犯錯犯得勤,愣是說話中聽,免了不少責罰,今日一聞,果然不虛。”院長看著這個小無賴假惺惺混不吝的樣子啞然失笑。
轉而又強調了一遍:“且坐下好生翻看這簿子,我將訪客簿交予你,不是教你說這些話的,你可看出何端倪來?”
蘇阿懸復而坐下,聽從院長吩咐重新翻閱,發現訪客簿上的人均與她曾有過節,除了一位開古董店的少東家,平日裡八竿子打不著的人,竟是簿上有名。
此人是誰?蘇阿懸比武打架尚算輕車熟路,但對古董寶物實屬一竅不通,又怎會認識古董店的小少爺,於是回道:“訪客三十八人,爲十戶,學生識得九戶。”
訪客簿便是在這兒有了用處,院長提醒道:“嗯……這不識的一戶,若非隱姓埋名,便是想混入其中藉機打擊,你待他時務必要小心爲上。至於其他九戶,因何而來,想必你心裡已經清楚。”
此事波及書院,院長能出面提醒,蘇阿懸拱手言道:“學生明白,多謝院長指點,打擾院長靜修是學生的罪過,學生給書院添麻煩了。”
一衆人上山鬧事,她蘇阿懸非但沒有露出半點怯意來,院長態度還未表明,僅憑方纔一句點撥,便能篤定其意,冠冕堂皇地同他道歉言謝,她是太清楚自己有什麼,沒有什麼。
院長手扶茶案雲淡風輕地說道:“書院是從不招惹麻煩,但偏偏麻煩要找上門來,書院解決麻煩的能力還是有的。丫頭,看來你是料定書院會爲你出這個頭了。”
“學生不敢,學生名譽是小,折辱了書院就不好了。”蘇阿懸頷首,長長的睫毛微微抖動,似蝴蝶的薄翼,談不上怯生,倒是暗自靈動。
這裡不是春城,憑一己之力想要解決,就得倚賴“鹿鳴書院”這桿現成的公秤。蘇阿懸機靈,事關書院盛名,書院不會置之不理,故而作乖順的模樣,曲從迎合,任其吩咐。院長也非糊塗,不願做那平白無故的好人,一語戳穿了她糖衣。
蘇阿懸畢竟年輕,禁不住敲打,一句話便現出原形,方纔一言,旁人聽了去似是場面話並無不妥,而她與院長都清楚,她便是要將自己與書院捆綁在一起,與威脅無異。
院長似笑非笑,時間穿過他纖細的手指,緩緩流動,他依舊像位匠人,精心雕琢手裡的檀木,一絲不茍,心無旁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