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槐花洲的冬天總是下雪。我躺在藥房牀上,把臉從被子裡伸出來,說,下雪了,雪花在說話呢!
我的母親張惠在鎮醫院藥房值夜班,她起身拉開窗簾向外看兩眼,又回頭看看我,說,真的下雪了。林雪,我覺得你是一個有特質的孩子。
我很爲她感到惋惜,因爲她聽不到雪花說話。對此張惠很矛盾,一方面她不相信我能聽到雪花說話的聲音,另一方面,她很聰明很驕傲地認爲我是個有特質的孩子。
我卻不這麼認爲,我認爲他們統統耳朵有點問題。明明下雪時雪花們是在說話的,他們不知道爲什麼就是聽不到。
母親不再發呆了,開始在屋子裡走來走去,手裡捧著一個茶缸子。她喜歡喝茶,我特別喜歡她喝茶時屋子裡飄著的那種淡淡清香,就像她身上的味道。
我就是在那個大雪的夜裡知道了母親的秘密的。其實在那之前,我就一直認爲她跟槐花洲其她婦女是明顯不同的,她應該有很特別的秘密。她喝茶,發呆,看書,有時還寫東西。而那些婦女們是不會做這些的,她們用豁了口的碗喝水,成天穿著分不清性別的衣服,粗門大嗓地說話,多數都不識字。母親有一個塑料皮筆記本,淡綠色的,非常漂亮,她經常在上面寫東西,寫完之後,用一把小鎖鎖在寫字檯抽屜裡。
寫字檯放在我房間的炕對面,我躺在炕上睡不著的時候,經常琢磨用什麼辦法能打開那把小鎖。寫字檯後面牆角有個鼠洞,有隻蒼灰色的老鼠是我的朋友,它出來活動的時候,我多次央求它去咬斷那個抽屜上的鎖。但老鼠不敢那麼做,它知道這個家裡誰是主人。其實我也清楚,即便打開抽屜,我也未必能看懂張惠都在塑料皮本子上面寫了些什麼,我只有六歲,雖然張惠很早就教我認字,但對於讀懂日記來說還遠遠不夠。
那個雪夜,我醒來之後,聽到母親在跟一個叔叔說話,我心裡撲撲騰騰地亂跳,直覺母親的重大秘密就要出現了。那個解放軍叔叔我認識,孩子們都叫他小賈叔叔,他住在爺爺家的廂房裡。他們的部隊之所以住在槐花洲,是因爲要在鎮子東邊的玉黃頂山打山洞,他們爲什麼要在那裡打山洞我們不知道。大人們猜測說是準備打仗。一九七八年了,還會打什麼仗呢?我覺得大人們說得不對。
母親把茶缸子遞給小賈叔叔,讓他喝點水暖和暖和。她是個很講衛生的人,王小雅阿姨背後總說她有潔癖。她經常偷拿醫院裡的衛生棉球擦家裡的東西,她自己的茶缸子連父親都不許用。父親總是無視她的規定,動不動就企圖拿她的茶缸子喝水,她總是一把搶過來,告誡父親要注意衛生。父親說,嘴都能親,茶缸子爲什麼不能用?母親說,跟你說不清,就是不能用。父親說,我用用能怎麼了?母親說,我噁心,會把吃下去的飯吐出來。
晚上我們家吃的是地瓜面條。母親不喜歡吃煮地瓜,但喜歡吃地瓜面條,她吃了一碗。但是小賈叔叔用她的茶缸子喝了好幾口水,我也沒發現她把那些地瓜面條吐出來。
小賈叔叔喝過水後,說,張惠,我現在在複習,準備報考軍校。
母親的眼睛亮了。我把臉藏在被子裡,偷偷把眼睛露出來,看著眼睛突然亮了的母親。我從來沒有看見她的眼睛那麼亮過,多數時候它們都是無精打采的,上面蒙著一層灰塵。她不僅眼睛閃亮,臉還泛出一層光輝,跟白天我所見到的她判若兩人。她抓住小賈叔叔端著杯子的手說,我也要複習!
小賈叔叔臉紅了。母親的手緊緊地抓著他的手,像花朵抓住樹枝。母親的手很美,皮膚很白,很細,父親總說,你怎麼鍛鍊也成不了我們鄉下人。
母親也臉紅了,她把自己的手抽回來,絞在一起,放在腿上,說,國務院有通知了,鼓勵知青高考。母親重複了一遍,我也要複習!
母親非常激動,抽抽咽咽地哭起來,說,我以爲一切都沒希望了,總是想到死,現在好了,有希望了,我不死了。
我不是很明白母親的希望。她曾經對我說,林雪,如果不跑到這個地方來,我會成爲一名作家。我問她,爲什麼跑到這裡來就不能成爲一名作家了呢?她說,來到這個鬼地方,一切理想都滅亡了。母親是知識青年。
母親和小賈叔叔後來一直坐著不說話。雪在外面下著,雪花們嘰嘰喳喳地說話,唱歌,跳舞,講故事。小賈叔叔是什麼時候離開的我不知道了。我希望窺探到母親跟小賈叔叔更多的秘密,但是他們一直不說話,各自坐著一把椅子,好像在跟我一樣聽雪花說話,沒有再把手抓在一起。
我很困,就迷迷糊糊睡過去了。
我去鎮政府家屬院找楊雪,聽到楊雪媽媽王小雅在廣播一個通知:下面廣播通知,下面廣播通知,各村注意了,各村注意了。
張惠和王小雅的口音跟槐花洲不一樣。楊雪告訴我說,她們兩人說的是煙臺話,我不知道煙臺是什麼地方,楊雪告訴我說,大城市,她們以前住在那裡。
由於她們一直說著城裡話,我和楊雪的口音就受到影響,聽起來跟周圍的孩子不一樣。尤其是楊雪,經常故意卷著舌頭說話。每當有人誇獎楊雪的煙臺話,她就會說,你們這兒的話太土了。她們逗楊雪,那你是哪兒人?楊雪翻著眼皮子,扁扁嘴,不屑一顧。逗她的人就說,你爹可是咱們楊根茂,你是生在槐花洲這個鎮上的。楊雪就悶悶不樂地走開了。有一次她對我發泄不滿,說,她們幹嗎要把咱們生在這兒?
這個問題我也回答不上來。張惠動不動就跟我說,她遲早要回去。既然她遲早要回去,那我也遲早要跟著她回去,我們就不應該是這兒的人。我想王小雅可能也這樣對楊雪說過。
其實我一直覺得王小雅的聲音不如張惠好聽。張惠也不喜歡王小雅的聲音,一聽到她廣播,就撇撇嘴說,大公雞又打鳴了。爲什麼他們不讓張惠去當廣播員,而讓王小雅去當呢?張惠的聲音比王小雅好聽多了。我猜可能槐花洲的羣衆聽慣了大公雞打鳴吧。
我在楊雪家門外叫了兩聲,楊雪家裡靜悄悄的,沒人回答。我就出門去鎮政府大院的廣播室。我對廣播室很熟悉,楊雪經常帶我去玩,我們都對那裡的機器很感興趣,楊雪說,她早晚也要當一名廣播員。她經常對著關了的麥克風練習廣播,有時還唱歌。
我走到廣播室門外的時候,王小雅正好在念結束語:廣播結束,廣播結束。王小雅每次廣播通知都用一樣的開頭和結束語,從來沒變過,我覺得要是讓張惠廣播,情況肯定不是這樣。
結束語剛結束,我就聽到椅子碰在桌子腿上的聲音,接著是椅子翻倒的聲音。王小雅嘹亮的聲音一消失,整個鎮政府大院就顯得過分安靜,我隔著門都能聽到椅子翻倒後,廣播室裡有人在呼哧呼哧地喘氣。楊雪爸爸獸醫站裡前兩天有人送去一頭難產的牛,那牛就這樣喘氣。
我把門推開一條縫,看到一個男人站在王小雅旁邊,王小雅跟椅子一起倒在地上,她手裡拿著一張紙。我想,那肯定是她剛纔廣播過的通知。
後來,站在地上的男人解開了褲子。他是背對著我的,因此我看到了他白膩膩的屁股,好笑的是,他的兩瓣屁股不一樣大,左邊大右邊小,右邊屁股上有一個坑,像吃過一顆子彈一樣。我猜他小時候打預防針的時候不聽話,讓醫生把針頭扎肉裡去了。
說實話,他白膩膩的屁股毫無美感。這個男人我在鎮政府大院裡經??匆?,他是鎮幹部,總是穿得很體面,不茍言笑。我怎麼也沒想到他的屁股如此難看。
王小雅試圖從地上爬起來,邊爬邊說,不行,來那個了。
鎮幹部把王小雅又摁回去,說,來那個怕什麼?
王小雅說,我怕血。
鎮幹部說,聽話。要是不把你弄到廣播室來,你就得到醫院裡呆著去,幹張惠的工作。你想想,你每天得看見多少血?
我覺得鎮幹部說得對,既然王小雅怕血,那她肯定不適合在醫院呆著。醫院後院有一片空地,就在我們家院子外面,那片空地拉著很多鐵絲網,整天曬滿了病房撤下來的牀單。不管怎麼洗,牀單上面都是污跡斑斑,有些是血漬。如果王小雅像我母親那樣,成天一睜開眼看到的就是血跡斑斑的牀單,就不用活了。
王小雅可能也覺得鎮幹部說得對,就不爬起來了,很聽話地讓鎮幹部拽掉了褲子。王小雅的腿和屁股都很白,我父親說得沒錯,像張惠和王小雅這樣的知青,怎麼鍛鍊也成不了鄉下人。
王小雅手裡還一直舉著那張紙,像舉著一面旗。最後那張紙被鎮幹部拿下來了,他可能不喜歡王小雅一直舉著它。他把它拿下來,想了想,塞到了王小雅屁股下面。他讓王小雅把騰出來的手放到他屁股上。
發現了張惠和王小雅的秘密讓我很激動,我急於找到楊雪,跟她分享。我在鎮政府大院轉了一圈,沒找到楊雪,又返回家屬院,終於找到她了,她正在看部隊上的放映員往兩棵樹上掛銀幕。部隊幾乎每週都要在鎮政府家屬院放電影。
我跑過去問楊雪,今晚演什麼電影?
楊雪說,不知道,管它呢,咱先去拿椅子。
楊雪總喜歡去她母親王小雅的廣播室裡拿椅子。其實她完全可以去家裡拿椅子,卻每次都喜歡跑到廣播室去拿。她從廣播室裡拿椅子往家屬院走的時候,總是顯得特別興奮,小胸脯挺得高高的,就好像是她在廣播室裡當一名廣播員,而不是她的母親王小雅。
楊雪用鑰匙捅開廣播室的門。我看到那把被碰倒的椅子已經扶起來了,就像半個小時前,王小雅沒在這裡廣播過通知似的。我有些懷疑,我剛纔是不是在這兒看見過王小雅?要知道,這關係到一個秘密是否真實的問題。如果剛纔只是我的幻覺,那我就不能隨便跟楊雪說了。
我在屋子裡轉了一圈,最後在紙簍裡看到一個紙團,憑直覺,它應該就是那張寫著通知的紙。我很興奮地把它從紙簍裡抓了出來,它上面沾著很多血。我非常高興,因爲這證明我不是一個撒謊的孩子。
我拿著那張皺巴巴的紙,說,你媽媽說她來那個了,那個是什麼?楊雪很神秘地說,那個就是“倒黴?!蔽艺f,哦。
“倒黴”我知道,就是月經,也叫例假。張惠教過我,每個女人都要有例假,但要長大以後。
我說,那這就是你媽媽的血。楊雪說,我媽怎麼用這擦血?我說,不是擦,是墊在屁股下面。楊雪說,怎麼用紙墊?我說,鎮幹部把紙放到你媽媽屁股下面的,你媽媽躺在地上。你知道嗎,鎮幹部的屁股左邊大右邊小。
楊雪一把扯過那張紙,重新扔到紙簍裡,呸了兩聲,說,耍流氓。我說,你不要這樣說你媽媽。楊雪說,都脫褲子了,不是耍流氓是什麼?
我不太明白耍流氓到底是怎麼回事,早知道楊雪這麼生氣,我就不告訴她這個秘密了。其實我告訴她這個秘密不是想讓她知道她媽媽耍不耍流氓的事,而是她媽媽跟我媽媽爲什麼有仇的事。
楊雪的母親王小雅和我母親張惠從來不說話。現在我終於明白了,因爲王小雅怕血,所以鎮幹部纔沒把她安排到醫院裡去工作,要不然,可能張惠就去當廣播員了。誰不願意當廣播員呢,又幹淨又體面,還能認識鎮幹部。
那天晚上我們沒有拿椅子,當然也沒看電影。我們都很鬱悶。昨天夜裡下的雪現在凍得的,很滑,我們挽著手在冰上滑著走,誰也不說話。遠遠聽到鎮政府家屬院傳來放電影的聲音,我惋惜地嘆了口氣,說,我們沒有聽到小賈叔叔唱歌。楊雪說,你猜小賈叔叔今晚唱的什麼歌?我說不知道。
小賈叔叔每次都要在放電影之前,打著拍子指揮部隊唱歌。我想,張惠今天晚上肯定在鎮政府家屬院看小賈叔叔唱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