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宣武年間,有本《五嶽五澤錄》流傳於市井之間,書中記載了以南德天國爲(wèi)首的周邊十四個大小國的各種奇聞異事,讓人飯後茶餘之間,津津樂道。書中,《五澤·長情·灼衣》一卷則以‘紅衣公子’一章,最爲(wèi)離奇。世事沉浮,如今在翻開這泛黃的書卷,細(xì)細(xì)讀來,字字錐心。小心的展平卷腳的書頁,依稀辨認(rèn)出模糊的字跡,那最愛一身紅衣的公子,名曰長煙。
正文
宣武七年,仁徽皇帝在位的第七年,就在離塢京西南的百里之外,隔著沅澤之川,那岸便是一個名不經(jīng)傳的小國家,號西綿。
宣武十七年秋,在西綿之都,最近那街頭巷尾之中一直流傳著一些關(guān)於楚王世子的傳言。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個不算是什麼人物的世子,悄然冒出了名聲。就連楚王府裡的下人都會背地裡偷偷的談?wù)撝恢獜暮螘r開始,長煙世子只穿紅色的衣袍。雖然款式很多,但那如血色般的顏色卻天天可見!誰也不敢去問,但是卻知道…偷偷揣測主子心意的那些小斯,不日就會消失於王府。從此,再無人敢過問這血色之袍。
西綿楚王玄縉還在是皇子的時候便早早的斷了爭奪權(quán)勢的念頭,身爲(wèi)西縉的四皇子,僅僅只有一個長兄在上,而胞弟卻有好幾個。還是皇子的玄縉那時也同樣被當(dāng)做儲君來培養(yǎng),可隨著年齡的增長,看著兄長盛氣凌人的打壓手足胞弟,他心裡很是不情願。
玄縉在十五歲封王的那天,當(dāng)朝就向還是太子的長兄玄琚行了君臣跪拜大禮,又私信明志,絕不會成爲(wèi)長兄的阻礙,爲(wèi)了西綿,他甘願做一個無權(quán)無勢的小王。也便從那日開始,西綿太子開始網(wǎng)羅朝臣,那老皇帝看在眼裡,也只能嘆息,看來這玄縉日後也不是一個能撐起朝堂的樑柱。不過幾年時間,便退了位給太子琚,封自個爲(wèi)太上皇,再不過問朝事。
西綿新帝登基,雄心勃勃,仗著年少,西下親征,倒也立下了不少威信。而那個無爲(wèi)的楚王,便一直留在了朝都,終日極少出門,這王爺名銜,已然空置。
儘管玄縉在家中循規(guī)蹈矩,可終究還是讓年輕的皇帝擔(dān)憂。畢竟兄弟兩人乃親兄弟,年紀(jì)又相仿,論品德,在皇后的眼中,還是楚王玄縉更多一分。但眼下他手中既無兵權(quán),又無黨派,確實不好按個罪名處置,以除後患。輾轉(zhuǎn)反側(cè),皇帝最後的決定,便是把西綿第一舞姬賜給了楚王做王妃。
終究是低人一等的舞姬,就算再美麗,這名聲可不比一個官宦家的小姐。如此奚落之舉,玄縉接旨的時候倒也還真是忍下了。爲(wèi)了避免手足廝殺,爲(wèi)了西綿的安定,他還真是好好的操辦了一場婚禮。簡單,卻正統(tǒng)的婚禮,迎娶了當(dāng)下汾城最貌美的舞姬:玉蘿。
再說這舞姬玉蘿,也不是花街那些賣弄的姐兒一般。她也本是良家子,卻只因家道中落,家人得罪了權(quán)貴,要將她搶嫁,這不依不饒的折騰,卻一股傲氣進(jìn)了這胭花之門。憑著姣好身姿還有清秀的容貌在不到半年的時間就成爲(wèi)了汾城的第一當(dāng)家花魁。
僅僅這‘當(dāng)家花魁’卻不算什麼,而再這名頭之前又加個‘汾城第一’,這到是還真能讓人去稀罕一眼了。論這西綿地界上,乃至外藩之地,就屬這汾城的美女最出名,最多,也最豔。而這‘汾城第一’則也可說是西綿第一了。如此一來,再不是什麼宵小勢力可以探爪之地,就玉蘿姑娘所在的暖香塢可都是汾城城主手下的高手看護。也因此名聲,玉蘿之名在朝都也是富家子弟談笑的角兒。
不想這皇帝哪裡來的興致,一紙婚書,就將楚王玄縉,舞姬玉蘿,這兩個本不該相遇的兩個人,用紅繩拴在了一起。
楚王玄縉初見玉蘿,便是在點著紅燭的喜房之中。雖然吃了不少酒,但他還是看清楚了自己的新娘。一身團錦鸞鳥繡紋吉服,一些明晃晃的頭飾…玄縉只覺得看著有些眼暈,也不知是不是酒勁上頭,剛剛調(diào)開了新娘的蓋頭,一個趔趄差點摔倒。“王爺!?”玉蘿一驚,趕緊拉住了他的手,扶穩(wěn)了他的腳步。
“無礙…無礙……”玄縉扶著頭,由她把自己扶做在榻上,就聽她怪道:真是的,不會吃酒,還喝成這樣。那些個臣子,個個都不安好心!
聽著新娘的數(shù)落,玄縉差異的擡頭看向她,心裡還奇怪:怎是個如此不懂禮數(shù)的女子?卻見那一張瓊姿花貌的傾城之顏,霎時,他看呆了。
“……王,王爺…”那玉蘿罵完才發(fā)現(xiàn),這個已經(jīng)和自己成禮的男子竟然在盯著自己看,瞬時臉頰就騰起兩片紅雲(yún),頷首休言,緊張的不知道要怎麼辦了。
“呵呵……”玄縉見她躊躇的樣子,傻笑了兩聲,解下紅帳,轉(zhuǎn)過她的身,輕輕的吻住了那兩片粉脣。
婚後三日,照例楚王要帶新妃面聖,謝皇恩。本以爲(wèi)會讓兄弟出笑話的玄琚,當(dāng)他看見那眉眼中甜蜜恩愛的新婚佳人時,不禁心裡十分不痛快。而且,這楚王側(cè)妃,的確就如傳言一樣,還真真是個絕豔的傾城女子!這謝恩的三叩首,卻是讓皇帝心裡泛出了酸味。
明明是一無是處的閒王,怎奈何得了這樣一個豔麗的王妃!皇帝玄琚心裡氣惱,也怨自己怎麼不早一步先見見這個舞姬。如此都成婚了,自己才後悔!若是早看上一眼,自己絕不會把這個女人讓給弟弟!
楚王新婚,也確實讓人羨慕。他二人相恨見晚,一個是正值年少的俊王爺,一個是絕色卻心傲的女子,倒還真是有些緣分。默默無名的楚王,雖然沒有權(quán)勢,卻飽讀詩書,出口成章,而玉蘿也是愛才惜才的女子,這一來二去的,兩人的情愛便讓這冷冷清清的楚王府增添了不少暖色。
奈何楚王夫妻倆恩恩愛愛的,卻讓皇宮高牆之中的玄琚十分窩火,心裡惦念著那如花似玉的弟妹,心思早已不在朝堂上了。而種種卻又被看在了皇后的眼裡,奈何又不能明說,只能心裡氣恨那楚王側(cè)妃,一臉狐媚引得君王偏離正道。
宣武三年,西綿朝都傳來喜訊,楚王側(cè)妃有喜。聽聞喜訊,一直不問朝事的皇太后突然召見楚王夫婦,宣太醫(yī)診脈,確定是有孕之,老人家老淚縱橫,當(dāng)即便封了玉蘿楚王正妃之銜。又將皇后召來,訓(xùn)斥一番,說什麼楚王妃不過一年就懷上了,你這皇后可是從皇帝還是太子的時候就侍寢了,這麼多年都不見一個準(zhǔn)信云云…
說的皇后臉色黯然,只能壓著怨氣和怒火聆聽教誨。心裡可是在數(shù)落著這楚王妃,要不是她,皇帝也不至於成天尋那些貌美年輕的女子,將自己棄之不顧。一年半載的都與自己親近,自己何來皇嗣?!
足足聽了近一個時辰的訓(xùn)斥,皇后回到自己宮中,氣得砸碎了一塊成色上好的翡翠如意。想著皇太后的數(shù)落,氣得直掉眼淚。
“皇后娘娘,何必如此生氣?氣壞了身子,還是您自己難受。”那心疼主子的女婢杜鵑,勸道“不過是一個花街女子,可不能如此上心。她不過一個楚王妃,您可以母儀天下的皇后娘娘啊!”
“你懂什麼!”皇后泣道“陛下成天都想著那小狐貍精,就連尋來的那些個妖精們都是按照她的畫像去找來的!只怕是,陛下早已忘記了我這皇后了。”
“娘娘~~”杜鵑奉上茶來,細(xì)說“楚王妃畢竟只是楚王妃,那可是陛下的小姨子,陛下怎會去冒這天下之大不諱呢?娘娘~~”杜鵑拉過皇后的手,輕道“只要楚王沒有謀反之心,陛下就沒有機會得償所願。”
“這……倒也是一個法子。”皇后想了想,讓杜鵑去辦這件事了,心裡算計著該如何讓皇帝收攏心思……
宣武四年七月初,楚王府大喜,楚王妃順利的誕下了世子。而讓世人惋惜的是,小世子天生有疾,雖骨骼無異,卻無法站立。只能由奶孃抱著,或者躺在牀上,這讓楚王一家都覺得十分心疼。可不論是多少名醫(yī)來問診,都只能搖頭離開,只道一句:此乃天意,母胎裡帶出的毛病,沒法子治。
看著年紀(jì)還小,什麼都不懂的兒子,玄縉十分心疼。旁人不知,他自己卻十分清楚,自己的愛妻身體一直很好,更本沒什麼異樣!小兒如此,只怕是和皇嫂每日賞賜的湯藥有些關(guān)聯(lián)了。奈何她貴爲(wèi)皇后,又是自己的長嫂,自己又能如何?難道要棄兄弟情義不顧,爲(wèi)了一時衝動不顧愛妻和幼子?
一聲長嘆,玄縉終究還是咬牙把話吞進(jìn)了腹中,命令府中不許私下議論世子,違令者,家法伺候,逐出王府。
楚世子長煙,貌似母親七分,神似父親三分,其膚色似雪,且細(xì)潤如脂,本應(yīng)該透著紅潤的臉色也顯得比常人多兩分病白。終日只能坐在黃梨木的輪椅上,極少出門,久而久之,就連朝堂上的皇帝也忘記關(guān)切這個皇侄,那太醫(yī)去楚王府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少。
見兒子不喜說話,沉默寡言,身爲(wèi)父親的玄縉也很擔(dān)心。讓夫人親自選了兩個年紀(jì)相仿的丫頭小心照顧,又請皇帝撥了一個御前侍衛(wèi)守在兒子身旁,只能希望兒子不至於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可玄縉不知,那兩丫頭並不討喜,強顏歡笑哄著小主子開心,見不得好處,便不在用心。只顧著一味的玩樂,把長煙世子放在屋裡,姐妹倆個偷著溜出去玩耍。儘管長煙知曉她二人的心思,心中很氣餒,去還是不追問,無意中把心中的這股怨恨滲入到了日常的行爲(wèi)當(dāng)中。
這天,那倆丫頭又藉著外出給世子採辦零嘴的由頭在賬房領(lǐng)了二兩銀子便出門了,明知道她倆出門不會給自己帶零嘴,長煙也只能看著她們離去的背影見見消失在轉(zhuǎn)角。他恨,恨自己有一雙腿卻不能自由的出入這庭院,恨這些個丫頭女婢,從不把自己放在眼裡。就連教學(xué)的先生都對自己不管不問,卻還問父王索取高價的回報!他恨,恨這些人,恨不得再不見她們!
“世子,屬下今兒帶了一些糖蓮子,您想吃一些嗎?”身爲(wèi)楚王世子的隨行護衛(wèi),他覺得小主子是在很可憐。疾病在身,還要隔三差五的受這些女婢們的白眼和悶氣,也難免心裡不舒服。
看著他遞過來的油紙包,長煙沒有伸手,也沒有搭話。淡道“下去吧,阿牧,我想靜一靜。”,“是,主子。”牧心把包著糖蓮子的油紙小包放在了他可以伸手拿到桌上,退下,隱於暗處,目光依舊沒有離開那單瘦的少年身上。
糖蓮子是什麼?長煙根本就沒吃過,只是從女婢的口中提到過,好像是一種吃了就會有笑容的東西。記得前些日子長煙聽聞有這種東西,便讓丫頭們?nèi)ベI,結(jié)果她倆花完了碎銀子,卻說賣東西的小販早早的回去了,沒買到。可侍衛(wèi)牧心卻看得分明,她倆的嘴角還沾著糖渣子,分明是用主子的錢買了東西,卻又自己姐妹偷吃了享樂。
而也就是那一次,牧心瞧見到了世子長煙一些很隱晦的舉動。
呆坐在輪椅上,趴在白瓷魚盆上,愣愣的看著盆中三尾小錦鯉,長煙想起來了,這三個小東西好像是前些日子母親讓人帶來的,說是給自己解悶的玩物。“玩物…”他呆呆的看著它們,伸手入水,好一會才捉住一隻小錦鯉的尾巴,將它倒拎出瓷盆,瞧著它不安的在手裡扭動著,一甩手將它狠狠的摔在了地上。扶著輪椅軲轆,反覆的去碾壓這一個小小的生命。
看著小錦鯉被自己‘玩’的傷痕累累,粉乎乎的,黏黏的躺在地上,他笑了。
玩盡了性,他習(xí)慣的喚道“阿牧!”,就見那人也不知從哪裡出現(xiàn)的,跪在自己面前,等待自己說話。“我累了,帶我回房。”,“是,主子。”牧心起身,走到輪椅之後,推著他回房休息。
等安置好了長煙,牧心才匆匆的回到剛纔的小苑裡,看著那三條死去的錦鯉,他只能趕緊魚盆收拾乾淨(jìng),把死去的小魚安置在花圃下長眠。看了看日頭,便輕巧的越過了圍牆,匆忙往集市上趕去。尋了半天才找著昨日那個魚販,向他買錦鯉。
“小哥,讓你家妹子一次少投些食,魚兒小,不能吃太多。”那魚販好似惋惜的笑說著,一邊撿出三尾小鯉,一邊心裡偷著樂:這傻小子,這都買了三四次了!倒是可惜了我家的好魚苗。好歹自己的荷包也實在了很多!
“是是,是,我會叮囑小妹的。”牧心汗顏,趕緊接過小鯉,又趕回王府,趁著世子還在小睡,趕緊佈置好魚盆。看著新入魚盆的三條小錦鯉,牧心不得不想起了前幾次那小鯉魚的死狀。嘆氣,想著還是今日的三條死的比較快…
翌日,長煙依舊讓牧心推著輪椅在迴廊上散步,瞧見那新色白瓷魚盆覺得實在新奇,便要圍看。問了牧心才知道,這是母親特別給自己準(zhǔn)備的小夥伴。依舊如初的給它們分別取名:小牧牧,小翠翠,小花花。
看著長煙世子猶如天真孩童般的笑容,牧心看著卻覺得心在滴血一般。想著長煙世子,他倒是還記得,用他們?nèi)说拿謥斫o魚兒取名,卻不記得昨個兒,差不多也是這個時辰,他親手把‘小翠翠’碾壓的血肉模糊;把‘小牧牧’的眼睛生生摳出,捏死;用自己留給他吃的糖蓮子填滿了‘小花花’的肚子,活活撐破了魚肚皮。
也不知道長煙世子究竟是善忘還是故意的,牧心發(fā)現(xiàn),每每在人前的世子總是笑的很溫柔,可背地裡卻又不管不顧的撒氣。牧心也知道世子平白的受了很多委屈,聽著那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誰能不惱?只是,他真的不希望世子長久如此。今日死的只是幾尾小魚,還不知道明日他會拿何物來撒氣…
如此孤僻的世子,牧心真的只希望他勇敢,堅強的活著,最是不願他那自己來撒氣。哪怕是自己,只要他開心,就算被他折騰死,也甘心。
久而久之,楚王玄縉也逐漸發(fā)現(xiàn)了兒子的一些異樣,對於他自己東西很執(zhí)著。哪怕是自己或者王妃去他的院子,他也只會拿出另外備份的茶杯,座椅。兒子長煙很厭惡別人碰他的私有物品,一旦觸碰,便是棄之不顧!慢慢的,哪怕只是弄髒的衣物,長煙都不許家裡的婆子去清洗,而命令侍衛(wèi)牧心親自動手。哪怕是不小心讓誰清洗了他的衣物,他都會把衣服用匕首割碎,再也不要同樣款式的衣袍!
只不過讓楚王玄縉意外的是,兒子這些癖癥只有對侍衛(wèi)牧心還算寬鬆,就連夫人派的丫頭都不及這個侍衛(wèi)。如此,他也稍稍安心了一些,想著:至少兒子有自己信賴的人,也不至於那麼孤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