慘白的眸子,空洞得恍如死魚翻起的白肚,死寂、乾枯、索然無味。定定地看著營帳頂棚的木樑,眼睫毛微微顫抖,手指似受盡般,不禁緊緊拽著柔軟的被絨...
餘悠然醒了。
大夢萬年,原是鏡花水月。
觸目驚心,哪知真真假假?
在夢境破碎的最後片刻,猥瑣道人撩拂塵輕輕掃開了沉沉雲霧。遂,無數零碎且迭亂的畫面如江崩般,瞬間涌入了餘悠然的腦海。斷斷續續,她又夢見了很多東西。有年少時候暗自發誓老死不相往來的好友,只是面容已模糊。有消失在記憶深處笑容溫暖的師妹,可滾滾天雷終將她撕得粉碎。也有純陽宮裡光怪陸離的人影,但她卻叫不出他們的名字。還有夕陽燦燦餘暉中落滿灰塵的一把殘劍。
殘劍,最終刺入她的心窩,然後她就醒了。
醒來,棉被的柔軟質感,空氣的寒霜清冷,兩道充滿擔憂的目光,都無不告訴著她,這纔是真實的世界,那只是一場夢…
有關夢裡的所有故事,全都已了無痕跡,就像夢裡的雲霧,虛無縹緲。然而,夢裡曾發生過的每一幅景象,卻都像刀刻一般牢牢鑲嵌在他的腦海裡。她敢肯定,那不是一場夢,絕對不是。因爲,夢裡的事物實在太真實,而且已完全超出她所能理解的範疇。
那阿修羅界,那道人,那片雲...
必然都真實存在著。
而且離她已不遠...
不過話說回來,最近做夢的人,貌似還挺多。
而且這些人的夢境,都無不互相牽涉著某些至關重要的內容。先是孫悟空,後是夏尋,再是馮書文,如今是餘悠然。即便再普通的東西,經過如此累疊,總是會變得不一樣的。如果有人能把這些人的夢境都串聯在一起,那他會就輕易發現一條被埋藏在深淵下的線索。這條線索的頭,就掌握這個世界最頂端的那羣人手裡。蜿蜒曲折,盤旋在無數未知或已知的禁忌領域,最終尾部匯聚在世界的盡頭。
只不過...
可惜,現在還沒人發現。
即便是餘悠然這瘋婆娘也沒有…
因爲,她也在夢裡。
“師叔,先喝完水吧。”
“嘩啦…”
餘悠然夢醒過來,呆滯無話,營帳內的溫度驟然下降。覆在周遭的冰霜迅速化散,散發起淡淡的白霧,使得環境迅速變得潮溼,讓人感覺得格外不適。
道生急急忙忙站起身子走到茶幾旁,將文火溫熱的清茶倒入杯中,拿給餘悠然。餘悠然像扯線木偶般僵硬地坐起身子,接過茶杯,然後放到嘴邊一點點喝下。
看餘悠然神情恍惚的模樣,道生無不擔憂問道:“師叔,你這是生病了嗎?”
餘悠然放下茶杯,冷道:“無病。”
“可…可你睡了好久呀。”道生小心提醒道。
“多久?”
“將近有六個時辰。”
“哦。”
聽得回答,慣性般冷冰應聲,再無下文。待過片刻,渾噩的目光逐漸重新被冰冷浸染,餘悠然方纔僵硬此轉眼看向墨言,說道:“我剛做了個夢。”
墨言略顯詫異:“你也會做夢?”
“很少。”
“夢見什麼?”
“疑似天機。”
“這…”
二字道罷,墨言、道生頓時愕然。
不過也難怪,南溟蓬萊,天機菩提,真仙人也。餘悠然虛夢一場,倘若是普通尋常的夢,她定然不會拿來話道。以她性格,若說出來,定然就意味著這場虛夢絕不簡單。況且,她還夢見了天機?天機消失已近二十載,天下無聖人出也已二十載,任何有關於這位神仙行蹤的蛛絲馬跡,無論在江湖還是朝堂,都是舉足輕重的信聞。縱使只是虛夢,然而夢出於餘悠然,這性質可就完全不一樣了。畢竟,白首太玄經,忘情太上訣,她可是當世後輩公認的第一算師。
震驚片刻,道生小心翼翼地再問道:“小...小師叔,何爲疑似呀?”
餘悠然冷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無名萬物之始,有名萬物之母。虛幻與假象在真實裡重合,無法辨認,所以疑似。”
“額…”
話說得玄乎難明。
與其說餘悠然是在回答道生的問題,倒不如說她是把自己的疑惑變作一則卦象道來。而連餘悠然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事,道生聽來又怎能明白?
道生擾著腦袋,尷尬說道:“師叔,我沒學過八卦脈,你說劍譜我懂,但你和我說這些我也聽不懂呀。”
“......”
或是說得多餘,餘悠然沒再回答道生的話。兩隻蒼白的手掌,微微收攏在袖子裡,不再把話題延伸。
墨言等片刻,忽然又問:“他和你說了什麼?”
餘悠然道:“很多。”
“簡而言之?”
“人間浩劫,蒼生罹難。”
“……”
餘悠然的話依舊含糊,但道生這回可算從中品味到些深意了。
人間浩劫,蒼生罹難,同樣的八個字在前不久就曾經被人說道過。那人就是孫悟空。說這八字之前,他同樣做過一場夢,而後果則是他差點因泄露天機而被天譴雷罰給活活劈死。他夢見了修羅滅世的場景,可歸根到底,其中許多卻離不開餘悠然。
這兩者之間,難道有著某些不可思議的牽連?
墨言沉默凝眸,似品味這八字之沉重。
道生把持不住性子,心慌說道:“小師叔,孫悟空也曾說過這話。”
餘悠然似乎出於某種顧慮,隱隱約約有些點到爲止的感覺,依舊不打算將話題繼續往下說去。她扶著牀沿獨自坐直身子,然後指了指牀邊案臺上的兩張厚紙箋,問道:“那是什麼?”
“哦。”
道生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疏忽的某些事情。
急忙從案臺上拿過兩張厚紙箋,然後用衣袖擦淨封皮融化的水跡,再把紙箋雙手遞交給餘悠然,解釋道:“霸刀柳仙城,藏劍葉孤寒,同行來訪。拜帖已經送至有段時間了。因爲你在歇息,所以我不敢擅作主張,就只好將人擱在在營外侯著。”
“莎…”
餘悠然接兩張厚紙箋,放在眼前草草看去。
但見兩張厚紙箋都並非普通的拜帖,一紙藍底,四角嵌有藍綠寶石,紙皮印有各類刀紋,落款書-柳仙城。一紙金底鑲銀邊銀絲,乍看便知造價不菲,落款書-葉孤寒。草草看過後,餘悠然便將兩封拜帖交回到道生手裡,了問道:“他們來了多少人?”
道生把紙箋放回到案上,回答道:“來者不足兩百數,霸刀門下只有柳仙城,藏劍山莊以葉孤寒爲首弟子四十五,其餘皆爲各地門府翹楚,修爲不凡。”
“可有傷員?”
“暫時沒發現。”
“哦。”
餘悠然草草應聲,想了想再問道:“東山邊上的人有什麼動作?”
道生道:“順風千里的半時辰前回報,唐小糖因築防之事曾與獨行產生分歧,幾番爭執不下。最後唐小糖不聽獨行勸告,獨自領著唐門旗下所有弟子離開營寨,正於山寨前設置著天羅地網陣。唐川非常謹慎,一直坐鎮山中不敢貿然遣兵幫工。孫悟空則始終在監視著我們的舉動。”
“哦。”
餘悠然這回的應聲多了一絲謹慎,隨後所尋思的時間也更長一絲…
尋思好片刻後,餘悠然把收攏在袖子裡的手伸出,輕輕按放在膝蓋上,忽轉回話題,道:“你去讓柳仙城和葉孤寒進來吧,其餘人等繼續侯在營外。”
道生問:“唐門那裡,我們該如何處理?”
“暫時置之不理。”
“暫時?”
“你無需多問。”
“好的,我明白。”
“...”
餘悠然擱住話題,道生習慣性地沒敢再多問。愣愣點頭,然後隨手收起拜帖,便轉身走出營帳。
冰霜融化形成晶瑩的水露黏在光滑的椅凳上,但冷意並未因溫度回暖而將弱些許,反而更加陰冷。營帳外綿綿的毛雨從窗臺偷偷溜達進來,軟軟地灑落在地上。道生離去的腳步聲逐漸細弱,而這時沉默凝眸的墨言方纔重新睜開眼睛,深意問道二字:“菩提?”
“疑似。”餘悠然簡潔答道。
“疑在哪,似又在哪?”
“疑在泡影,似在真實。”
“很少事情能讓你如此搖擺不定。”
“因爲此事無從算起。”
“沒算根?”
“嗯。”
兩人交流,生澀而簡約。
餘悠然和墨言這對組合,真的很像夏尋和墨閒,有時候就連說話的方式都像極了。彷彿交流的每個字都蘊含有大量信息,但再深奧的隻言片語,他們往往都能心有靈犀地輕易理解而無須多言。就好像劍和人的關係,在用劍高手眼裡是沒有劍的,他們的劍不在手中而在心裡,念動劍出,念休歸鞘,精準果斷。
餘悠然說,她懷疑自己所見是泡影,而泡影便是虛幻,但虛幻卻存在與真實。這是互相矛盾的理論,卻也能互相認證確實存在著。
墨言顯然可以理解這層深意。
“看來,孫悟空真知道你的秘密。”
“理應如此。”
“找他問問?”
“不。”
“爲何?”
“時機未到。”
墨言伸手幫著將蓋在餘悠然膝上的絨被掀開,餘悠然從牀榻上走下,隨意將細長的白髮挽起散在身後,拿過斗笠戴上腦袋。緩緩邁步,便走向營帳的門…
“或許很快我也會知道他的秘密。”
“但這事件很危險的事情。”
“命運是無法逃避的。”
“你可以嘗試更安全的方法。”
“這已經是最安全的方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