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嘯一天的朔風入晚之後終於小了許多滿天的大雪這時卻無聲無息地飄落下來。大金國皇宮的夜在紛紛揚揚的雪花掩映下更顯得寂靜深邃。
自熙宗皇帝三年前的那次擴建之後這上京的皇宮也有庭屋數千金翠碧相氣勢雄渾頗具當年宋國東京汴梁之風。深夜之中遠遠望去乾元殿、慶元宮、明德宮、武德殿諸多宮閣樓臺黑巍巍的猶如座座挺秀的峰巒。凝冰的池塘、削瘦的假山、參差的廊檐給厚厚的積雪蒙著在暗紅的宮燈映照下全閃著一層幽幽的青光。
便在這時卻有幾個貂帽裘衣的漢子裹著厚厚的斗篷迎著漫天大雪直向皇宮走來。
“站住了做甚麼的?”宮門前守護的侍衛正釘子似地佇著瞅見來人急忙一聲喝問。“不認得我麼?”對面一羣人中有人大咧咧地應了一聲。侍衛們挑起大紅燈籠才瞧清來人正是當朝駙馬唐括辯。宮門的守衛又瞧見這一行人中竟有熙宗的近侍局直長大興國那是宮中侍衛的頂頭上司十幾個守衛急將腰背再挺直了數分。
大興國晃了一下手中的寢宮鑰匙乾笑道:“快到晉王殿下的壽辰了咱們當差的可得好生伺候著。”幾個侍衛也急忙擠出笑容陪著自己的上司呵呵地笑卻未曾覺大興國此刻的笑聲有幾分生硬顫抖。
唐括辯、大興國幾人舉足入了皇宮就有一陣寒風捲著冰冷的雪糝子撲打在臉上絲絲的疼。唐括辯等人都將脖子縮在肥厚的貂皮裘衣內卻仍覺心底泛起陣陣的寒意。
幾人之中卻有一人高昂闊步神色自若。這人身材頎長身披的金色狐裘依著女真習俗胸左開襟露出裡面的雪色木棉襟袍。宋金時木棉產量極少算是遠貴於絲綢的珍品布料。這棉袍顏色又是女真人最崇尚的白色雪夜之中瞧來頗有灑脫出塵之概再加上他那顧盼自雄的眼神和嘴角上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更顯得此人卓而不羣。
駙馬唐括辯盯了那人幾眼忍不住暗道:“完顏亮著實是一代梟雄。我們這一次來行刺皇帝那是大逆不道之事事若不成身敗名裂夷滅九族。偏這完顏亮竟能意沉得住氣。”
原來大金國眼下這位熙宗完顏亶(按:“熙宗”本爲完顏亶死後才追尊的廟號在此作爲對完顏亶的稱呼只爲方便讀者閱讀後文有時稱宋帝趙構爲“高宗”與此類同。)本還算是個胸懷遠志的皇帝自登上大金國的皇位後重才禮賢南征北戰使西夏、高麗相繼稱藩。皇統元年更以兵威迫宋稱臣定下了每年給大金國上貢二十五萬兩的“紹興和議”。但熙宗偏在數年前喜歡上了夜以繼日的縱酒狂飲。無度的縱飲終於將那個睿智幹練的熙宗泡得喜怒難測性情大變數年前竟開始妄殺大臣而且多是一時興起之後不辨親疏不問罪責地親自手刃。幾年來弄得朝中大小官員個個自覺朝不保夕入朝前都如同上刑場一般先與親戚作別而行。
熙宗如此行徑自然弄得朝野之中人人自危更使一些重臣心萌異志。領頭的便是這位臉上總是掛著冷笑的完顏亮。
完顏亮的老爹完顏宗幹是熙宗的親叔父兼養父也是金國的三朝重臣。完顏亮十八歲從軍征戰素來胸懷大志目視雲漢。因他是熙宗的堂弟仕途也就一帆風順兩年前便官升爲位高權重的尚書左丞一年後再被升爲平章政事更兼任都元帥。完顏亮大權在握愈張狂起來私下的吟詩唱和中便多有“等待一朝頭角就撼搖霹靂震山河”、“一朝揚汝名天下也學君王著赭黃”這樣的崢嶸之句。
眼瞅著這兩年熙宗貪酒性暴弄得羣臣生怨完顏亮自以爲時機成熟便加緊培植黨羽。駙馬唐括辯、左丞相完顏秉德和近侍局直長大興國全是熙宗近臣卻皆因被暴戾的熙宗無故杖責而對熙宗懷恨在心。這些人便全給完顏亮招攬過來。除了大興國熙宗身邊的近侍阿里出虎和僕散忽土等人也被完顏亮以厚禮重利邀至身邊。
完顏亮這些日子廣結重臣近侍已經惹得熙宗生了疑心數日之前更是遭到了熙宗的質問怒斥。完顏亮深知凡舉大事者必貴神之理便鐵了心鋌而走險。
就在上個月酒醉狂怒的熙宗竟然親手殺死了自己的皇后裴滿氏隨即又將自己的皇妃烏古倫氏、夾谷氏、張氏一併殺死。完顏亮眼見熙宗喪心病狂自認時機已到算好這一晚該當阿里出虎和僕散忽土守衛熙宗寢宮精心謀劃之後便帶著完顏秉德、兵部侍郎蕭裕等幾個親信以駙馬唐括辯和大興國詐開宮門直入皇宮。
這一晚正是大金國皇統九年十二月初九的深夜。
從宮門到熙宗寢宮宵衣殿這一條路似是格外漫長幾個人腰裡揣著利刃默不做聲地只顧走。雪愈大了滿空都是綿密的雪花打得人睜不開眼。夜風小了許多深宮的夜更靜得駭人毬頭皮靴踩在積雪上出的咯吱吱聲響就顯得格外刺耳。
左丞相完顏秉德的腿忽然踩到一堆軟綿綿的積雪腳一軟幾乎跌到。駙馬唐括辯一把揪住了他沉聲問:“怎麼了腿軟了麼?”完顏秉德昂起滿是油汗的腦袋咧嘴想笑一笑卻笑不出聲。近侍局直長大興國喘息了一聲嘀咕道:“莫說是完顏相爺便是我的腿也有些軟咱這事若是萬一出個差錯”
話未說完一個人猛地伸出手堵住了他的嘴低喝道:“走到了這一步豈能回頭?是個丈夫漢便掀天揭地做下去。”大興國的嘴給那人的手扣得生痛正待作黑夜中卻見了那人灼灼閃動的雙眸正是兵部侍郎蕭裕。大興國知道這人是完顏亮的親信素來果敢多謀心下一寒之下便只乾笑了兩聲。
“走!”說話的卻是完顏亮。他面上不見絲毫異樣心中也是陣陣的緊:自己這幾人身藏利器夜入皇宮雖說當值的宮內侍衛統領阿里出虎和僕散忽土都給自己收買但若是有個不聽使喚的侍衛高聲一呼那就是九死一生的險境呀。又或是阿里出虎二人臨事反悔事先向熙宗告密邀功這時熙宗的寢殿內外早佈下了天羅地網
想到此一股怒氣卻驀地從心底騰起:“都是太祖的子孫憑什麼就讓他做皇帝。哼哼當初父王立他還不是一時的權益之計論資歷我完顏亮是太祖的長子長孫他完顏亶算什麼太祖爺的嫡孫罷了!更何況他是給父王一手養大的沒有我爹完顏宗幹哪裡有他的皇位?況且今日我完顏亮行此大事實是迫不得已。”
他不由長吸了一口氣潮溼的雪花灌入口中就化作一片冰冷寒意從喉嚨裡直刺入心肺間。完顏亮猛地打了個哆嗦心底忽然多了一份平生罕有的虔誠:“列祖列宗在上完顏亶行事癲狂不分善惡若不誅殺此獠列祖列宗的千秋大業就會頃刻葬送。請太祖太宗在天之靈保佑我完顏亮馬到功成!”這麼暗自唸叨著心內就有了些底氣似乎大金完顏氏列祖列宗的魂靈都在頭頂向他俯視微笑。
完顏亮側目回顧卻見身後緊跟的兩個漢子的目光一如往昔的凌厲逼人他的一顆心才漸漸凝定下來。
這兩人一個是竹竿般的高瘦漢子一個卻是結實魁梧的壯漢乍一瞧全是相貌平平其實皆是給完顏亮籠絡來的當今武林之中的頂尖高手。那粗黑的女真壯漢名喚蒲察怒人稱“烈火刀”乃是武林絕頂高人“風雲八修”之中“刀霸”僕散騰的五大嫡傳弟子之一據說已得了乃師的真傳。這高瘦漢子則是個道人道號無憂子師出“風雲八修”之中最詭異的‘巫魔’一派。
刀霸、巫魔同爲當今武林位列“風雲八修”之中的絕頂人物無憂子和蒲察怒自是互不服氣。深宮行刺九死一生這二人卻暗中較上了勁。無憂子展開高妙輕功踏在雪地上竟不留下一絲腳印。烈火刀蒲察怒則每一步踏出都震得地上積雪四散飛濺奇的是他落地時這麼大的架勢卻沒有出半分聲息。
一行人中的大興國身爲熙宗親侍武功自是不俗無意中瞧見他二人的舉步落足也不由心下暗歎:“瘦竹竿將踏雪無痕的功夫使到如此境界當真了得!這矮粗的鄉巴佬竟能將剛柔兩股勁力融會一處只怕更勝一籌這莫不是武林中傳說的絕頂心法‘無弦弓’?完顏亮竟能籠絡到這樣的高手也當真是處心積慮。”
終於瞧見了前面熙宗的寢宮宵衣殿了。
那殿前兩條長廊都挑著紗罩西瓜燈有氣無力的點點燈光蜿蜒遠去望過去如同一條病蔫蔫無聲靜臥的長龍。殿門前燃著大紅宮燈紅朦朦的幽光照耀下無聲無息飄灑的片片雪花似是密匝匝的碎棉絮在空中織成一張蒼白紛亂的網。幽紅的燈光只照得殿前丈許稍遠的地方就看不清寢殿兩旁的林木山石全隱在一片冷肅黝黑的暗影裡。
那殿前正晃著兩個人影正是今晚當值的親侍阿里出虎和僕散忽土瞧那帽子上全頂了厚厚的一層雪想是二人早在殿外心急火燎地守候多時了。完顏亮的心微微寬了寬使個眼色唐括辯、大興國等人也隨著他舉步跨上丹墀。
頂上的八面宮燈將硃砂色的光芒劈面照過來映得幾個人眉眼須一團暗紅。阿里出虎輕輕伸出手緩緩地推開了宵衣殿的殿門。咯吱吱一聲響聲音不大幾個人卻都覺得格外刺耳。殿門只推開了一條縫那縫裡面黑乎乎的沒有一絲聲息似是一條深邃無比的深淵。幾個人凝在那殿門前驀然全覺得一顆心砰砰地跳得厲害似乎那道縫隙是個裂開嘴的惡靈要將他們一口吸噬進去。
便在此時忽聽檐頂上當啷啷的一陣脆響驚得幾人心魂間全是一震。完顏亮急擡頭看時才知是靜夜裡忽然起了一陣疾風吹動了檐上的那鐵馬銅鈴。幾個人給這鈴聲驟然一擾額頭頸下全竄出一層冷汗。
正在極靜極靜的當兒忽聽殿內響起一聲叱喝:“誰?”正是熙宗的聲音。
驀然間聽得這積威多年的主上泛著混濁醉意的怒喝衆人的心頭全如同炸響了一聲驚雷脊背上一股潮溼冰冷的寒意倏地遊竄上來身子僵在那一動不敢動。微微一沉還是兵部侍郎蕭裕先呵了口白茫茫的熱氣咬著牙迸出一聲嘶啞的低吼:“事已至此不衝進去行麼?”
金熙宗唯一的皇子、晉王殿下完顏冠這時候已經記不清這一晚自己到底喝了多少酒了。平生第一次飲烈酒而且是和自己敬若天神的父皇對飲他的心內說不出有多興奮歡喜。在他的記憶中父皇的臉上常是冷冰冰的雖然父皇望向自己的眼神總有些期許和欣慰但他極少跟自己說話象這麼將自己拉入他的寢宮徹夜長談的飲酒更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再過兩天就是完顏冠十二歲的生日了熙宗對自己這唯一的皇子十分寵愛。在他眼裡這孩子雖然性子柔弱了一些卻還伶俐機敏。照著大金國的規矩十二歲以後的孩子便該過本命年了。熙宗尋思在後天他的生日大禮上正式冊封他爲金國太子。
這一晚熙宗忽然興之所至便將從來沒有喝過烈酒的晉王完顏冠傳進寢宮陪自己飲酒。寬敞的大殿中還陪著個五短身材、目光灼灼的中年漢子徒單麻。綽號“矮修羅”的徒單麻雖然貌不驚人劍法卻是絕高乃是半年前熙宗親從龍驤樓調來的絕頂高手一來隨護晉王安危二來閒時好教這位天皇貴胄幾路上乘劍法。這位大金國將來的太子十二歲的生日之時熙宗要在明德殿上大宴羣臣說不得完顏冠還要露上兩手助興的。
完顏冠興沖沖地將滿心的歡喜都化作紅潤貼在了臉上。喝就喝吧照父皇說的男子漢不就是得“醉死”幾回麼?兩三杯酒下肚就覺得這軒昂的寢宮都在忽忽悠悠地轉起來再飲下去他就不知道這酒的滋味了。
廳內的巨燭給絳紅紗籠罩住了透出的燈影是迷夢般的暗紫色。這光亮柔柔地鋪出去敷在碩大的帷幕上、繚繞的香菸上寢宮中的一切在完顏冠眼中便都變成一片朦朧的紫色連父皇狂蕩的笑聲都是紫色的……終於他的腦袋一沉就在一片醉人的紫色中暈在那案上了。恍恍忽忽地耳邊似是響起一聲無比寂寞的嘆息。
一片昏沉中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寢宮內殿傳來父皇尖銳的一吼:“誰?”完顏冠的神智都給這喝聲震得一清想要睜開眼卻覺眼皮萬分沉重。
猛聽得砰的一聲響寢宮的殿門忽然給人撞開一股冰冷的朔風捲著雪花打著旋灌了進來。完顏冠的眼睛拼力掙開一條縫卻見門外涌進來一羣人。他瞧不清那些人的長相只恍惚著覺得那些人的頭臉、衣襟上全披著一層血紅的顏色。
正要看個仔細劈面卻襲來一線刀光完顏冠迷迷糊糊地要待閃避身子懶懶地卻提不起半分力道。眼見那刀就要砍到頭上完顏冠忽覺背後生出一股力道一拖一帶將他的身子硬生生移開了半尺。饒是如此那閃電般的刀光還是在他頸下劃出道半尺長的血痕。
一串血珠飛到錦袍上頸上的刺痛伴著刺骨的寒意直竄入心底完顏冠的酒意登時醒了大半。他啊的一聲大叫在地上打了個滾擡頭看時才瞧見一壯一瘦兩道身影各舞刀劍惡狠狠直撲過來。卻又有個矮粗的身影揮掌如風死死攔在身前可不正是師父“矮修羅”徒單麻。完顏冠痛得雙目都流下了淚來霎時間只覺自己似是跌進了一個驚恐黑沉的噩夢中去了。
蒲察怒獰笑一聲:“不想這裡倒有一個硬爪子。平章爺你們去做大事這小子交給我們了!”口中說話手中鋼刀越使越快霍霍刀光如同亂蛇飛涌一般直向“矮修羅”捲過來。“你們當真是要造反麼?”徒單麻身上未帶兵刃立時給他逼得手忙腳亂急切間連聲音都顫了。
原來熙宗和晉王完顏冠飲酒時徒單麻一直在一旁隨侍今日熙宗竟是興致出奇的高也隨手賜他御酒數觴。幾大觴烈酒灌進去徒單麻腦袋也有些飄飄然起來。完顏冠才喝了幾杯便醉倒在桌案上。熙宗見兒子醉倒酒意上涌之下也不以爲意自顧自地痛飲數斛便醺醺然進了內室安歇。
昏沉沉的徒單麻正待扶晉王出宮卻正好看見這幾人氣勢洶洶地直撞進寢殿若非矮修羅及時出手蒲察怒那一刀早要了晉王完顏冠的性命。
猛然間只聽得無憂子一聲怪笑手中的喪門劍一吐一吞徒單麻立時一聲慘呼胸前鮮血淋漓卻是已被這詭譎如蛇的一劍在左胸上劃出一道血痕。“有刺客!”徒單麻驀地振聲長嘯。
完顏冠的耳膜給那淒厲的嘯聲震得嗡嗡作響他終於知道這決不是夢。他顧不得頸下傳來的陣陣撕裂的疼痛急甩頭向內殿瞧去那幾個黑黝黝的影子已經涌進了父皇的寢室。
殿內驀地響起父皇憤然的怒吼:“完顏亮你這幾個狗賊要待怎樣?”這一吼乍然而作有如靜夜中響個霹靂震得這寢殿都搖晃了一下子。無憂子和蒲察怒的招式都緩了一緩。
微微一沉寢室內忽又綻出一道冷峻如鐵的聲音:“還不動手!”這喝聲咬牙切齒的如一根鋼針一般直扎入完顏冠的心底他一輩子不會忘記這聲冷喝。立時喘息聲嘶喉聲刀劍聲和父皇的慘叫聲一起迸出來完顏冠哭喊著掙扎著要站起來衝進去但雙腿軟軟的卻沒有半分力道。
“住手——”徒單麻聽了熙宗的嘶叫驚怒之下只覺剛喝下的酒都隨著冷汗從每個毛孔裡飛濺出來要待奮力衝進內室但給蒲察怒二人風雨不透的招式絆住瞭如何脫身得了?
嘩啦一聲內室的水晶珠簾給人一頭撞開渾身是血的熙宗狂奔了出來卻一頭栽倒在地。幾個殺紅了眼的金國重臣也一窩蜂地跟著衝出。
完顏亮的狐裘已給他裂開木棉白袍上斑斑點點的全是血跡但他的刀卻最快最狠眼見熙宗撲到在地竟飛步踏上去雙手擎刀結結實實地自背後直搠進去。一蓬鮮血嗖的飛竄起來熱騰騰地濺了完顏亮一臉一身。熙宗掙起頭出驚天動地般的一聲哞叫便再沒有一絲聲息。晉王完顏冠的喉嚨裡咕嚕了一聲只覺滿腔的血一下子都涌了上來眼前一黑幾乎昏死過去。
熙宗這一聲慘嘶驚得衆人心頭都是一顫。完顏亮也給那迎面射來的熱血打得心膽一縮這可是高踞九五之尊的天子的熱血呀。這個不可一世、君臨天下一十五載的皇帝終於在這個苦寒的雪夜裡給自己一刀戳死了!
狂喜、得意、吃驚、不安諸般情愫竟一起涌上了完顏亮躊躇滿志的心頭他高昂起一張凝滿鮮血的可怖臉孔一霎時竟定在了那裡。
“皇上——”還是徒單麻從心底出撕心裂腑的一吼乘著衆人呆愣之際身子疾縱攬起了跌倒在地的晉王完顏冠一腳踢飛了寢殿的窗戶飛身縱了出去。
便在這時只聞腳步聲響寢殿的大門給幾個侍衛撞開竟是阿里出虎手下的侍衛聽得聲音不對奓著膽子衝了進來。一瞧見浴血倒地的熙宗皇帝幾個侍衛駭得面無人色腿軟的就先跪在了地上。
“慌什麼”還是大興國拿出往日近侍局直長的威風厲聲喝道“龍驤樓武士徒單麻膽大妄爲還不快追過去給我擒了來!”幾個侍衛慌得只顧叩頭跌跌撞撞地退出去卻在門外撞見更多聞聲奔來的侍衛內侍兩撥人亂糟糟地擁在一處寢殿外立時亂成一片。
駙馬唐括辯眼見著數月前還杖責自己的皇帝血污滿臉地躺著也有些呆了只顧盯著那張雖死猶威的猙獰臉孔呵呵地傻笑。那笑聲沉沉地著實駭人。
最先醒過神來的還是左丞相完顏秉德他輕咳了一聲道:“諸位國不可一日無君!今日昏君已廢太祖太宗的子孫尚在該當立誰爲帝呢?”(按:金國的開國皇帝是金太祖完顏阿骨打因女真族建國之前的幾代氏族領都是兄終弟及的制度繼承故繼任者不是太祖的兒子而是太祖的兄弟完顏吳乞買是爲金太宗。由於兄終弟及制度保證了繼任者有豐富的政治經驗因而有一定的優越性這也是完顏氏乃至女真族崛起的要因之一。及太宗晚年應太祖之子宗乾等掌權重臣之請還位於太祖一脈立太祖之孫完顏亶爲皇儲。)
完顏秉德說這話時雙眼灼灼地閃著光心下暗道:“不錯呀這時候羣龍無我秉德之父是爲大金國打下半壁江山的宗室英豪完顏宗翰這龍椅說來我也有份!”完顏亮霍地甩過頭眼中射來兩道怒獸般的光芒:“你說什麼?”他的目光似要把完顏秉德撕成碎屑語氣卻鎮定如常。完顏秉德心中一虛便不敢答話。
兵部侍郎蕭裕陡然踏上一步喝道:“行大事之前早定下了立平章(按:其時完顏亮官爲平章政事)爲帝這時豈能反悔?”說著拉過了桌案前的一把檀木雕龍座椅直推到完顏亮身前叫道“請聖上以天下大事爲重順應天命即刻身登大寶!”
完顏亮盯著那龍椅上那精緻的盤龍雕紋心內一陣騷癢。他知道這時候還該當勉力推讓一番的但窺見唐括辯、完顏秉德等人火辣辣的目光口脣哆嗦了一下卻又不知說什麼是好。僕散忽土耐不住了過去將他拉過來硬生生按坐在椅上嚷嚷道:“請平章爺早做了皇帝咱們也早享富貴!”他是侍衛出身口不擇言說得卻是大實話。蕭裕眼見秉德幾人目光閃爍仍無臣服之意猛然揮劍砍斷了桌案一角怒道:“臨事反悔者如同此案!”他一聲色俱厲完顏亮身後的蒲察怒和無憂子的目光中也騰起了層層怒焰。
左丞相完顏秉德也是個千伶萬俐的主兒瞥見蕭裕等人目中的殺氣急忙率先跪下。唐括辯、阿里出虎見他跪倒心中都萬分後悔讓倒讓此人搶了先急爭著匍匐到完顏亮的腳下。完顏亮眼見桀驁不馴的丞相和駙馬都跪倒稱臣緊縮的一顆心才略略舒展開來。這時大興國、蕭裕諸人全都爬在血斑斑的殿內三拜九叩血氣瀰漫的熙宗寢宮裡立時響起了一片“萬歲”之聲。
完顏亮的雙手緊握著木椅扶手纔不致興奮得打顫但那泛紅的雙眼卻忍不住模糊起來。他就勢嗚咽著把那兩行喜淚灑下來哭道:“若非主上嗜酒亂性動搖社稷我輩焉能做出今日之事”匍匐在地的衆位愛卿急忙稱頌皇帝是爲了祖宗江山而大義廢絕實乃仁義明德之舉。
哭號聲中完顏亮揮手去拭那眼中的淚水卻將手上、臉上的血污一把抹上了眼眶模糊了一片。他卻似忽然想起了什麼睜大凝滿血絲的雙眸喝道:“唐括辯!”伸出血手指著地上的熙宗屍布了第一道綸音諭旨“仍舊以他的名義擬一道旨意召都元帥完顏宗賢入宮就說是商議立皇后的大事!”
完顏宗賢是完顏亮在朝中的死敵素來對熙宗忠心不二跟完顏亮處處針鋒相對衆人此時聽了完顏亮陰沉森寒的語調心下均是一寒。
就在這一瞬間完顏亮已從驟登大寶的狂喜中醒了過來迅即恢復了往日細密深刻的睿智又低喝道:“蒲察怒率人緝拿晉王完顏冠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眼見蒲察怒施了禮後急匆匆地要走又冷冷叮了一句“若是抓不到他你也不必活著回來見我了!”
※※※※※※
完顏冠給徒單麻夾在肋下飛一般地掠出了寢宮。“父皇我要見父皇”他哭喊著、嘶叫著卻給徒單麻一把捂住了嘴。“小祖宗別叫了這天已經塌下來了!”徒單麻顫抖的聲音中也夾帶著一股嗚咽“咱只求先要平平安安出了這皇宮和京城!”
完顏冠曾跟隨父皇親自指定的飽學宿儒研習經史以往曾草草翻閱過漢人史書中的弒君篡位之事這時眼見素來沉穩幹練的師父竟也渾身微顫才從無盡的悲慟中略略掙回了一些神智:“是呀天已經塌了下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往後的大金國只怕再難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一個聲音在心內只是喊:“完顏冠你可要撐下去!死活不能丟了太祖太宗的臉!”他強掙著咬住自己的脣但心底劇痛這哭聲就是止不住只在喉嚨出一陣子嗚嗚低吼。
起風了虎虎狂嘯的北風夾裹著片片雪花打在臉上完顏冠便覺著頸下的傷口刀割一般生痛。藉著皇宮長廊裡串起的盞盞宮燈散著的點點幽光他隱隱瞧見蒼穹上厚實的彤雲仍舊濃重地凝在頭頂上這沉沉的夢魘般的黑夜竟似沒有盡頭。
隱約著不少的喧囂和火光從身後宵衣殿方向傳來。正是混亂萬分的時候兩個人卻不敢回頭穿過延光門一鼓作氣地向前衝去。路上遇見了幾個巡視的侍衛和內侍全不明白爲何晉王這麼驚惶失措的奔逃只是遠遠地垂問安。到了皇宮的英武門前完顏冠和徒單麻故作鎮定喝出守門的內侍開了宮門大搖大擺地出了皇宮。
剛行出去半里路身後就傳來了一串驚急的蹄聲跟著“晉王殿下留步”的呼喊一聲緊似一聲地在靜夜中傳來。師徒二人的心都是一緊情知這緊要關頭誰也不能相信立時加力狂奔。
好在二人是趁著完顏亮等人心魂未定的一刻及早跑出來的漆黑的雪夜裡身後的追兵一時還辨不出他們在什麼方位。矮修羅顧不得身上傷痛展開絕頂輕功攜著完顏冠猶似足不沾地一般在雪地上飛步急掠。
“咱這是去哪裡?”完顏冠的話中帶著哭音他知道自己已經從天上掉到了地獄這蒼茫大地再也沒有自己的立錐之地。“去哪裡?眼下這大金國能收留你的想來就只有那龍驤樓了!”“龍驤樓?”疾奔的完顏冠喘息起來他忽然想起來師父好像就是龍驤樓的吧忙嗚咽著問“它在什麼地方很遠麼?”
“遠”徒單麻啞著嗓子說“完顏亮當權時最怕的就是咱這龍驤樓一年前藉口汴梁人心思宋龍驤樓要虎踞中原衝要之地就將龍驤樓主芮王完顏亨遠遠地支到了黃河之南的南陽。”說著一把將完顏冠攔腰抱起負在背上加力飛奔。
“芮王完顏亨?”完顏冠久居深宮卻總聽師父提起完顏亨的大名依稀記得這人就是師父總提起的大金國第一高手。
徒單麻的眉毛上已經堆滿了飛雪驀地揚起雙眉道:“便是他!芮王完顏亨是咱女真的大英雄完顏宗弼的兒子勇武機謀不輸其父這時也只有他這龍驤樓主或能仗義出手!”頓了頓又道“還有殿下那塊龍紋玉佩還在吧?”
完顏冠的心一顫急探手摸向懷中但覺胸口上的那塊玉還溫潤潤便一把攥緊了顫聲道:“在啊。”徒單麻低笑道:“好!這塊玉可是萬歲當著文武衆臣的面給殿下戴上的那便是殿下他日重登大寶的明證。嘿嘿若是我不成了殿下獨自尋到芮王完顏亨時他見了玉自會給殿下做主……”
徒單麻本來心底無限的虛軟但說起“龍驤樓”和“完顏亨”之後立覺一顆心沉實了一些抱住完顏冠的手臂猛力緊了一緊喝道:“殿下你可要撐下去誅奸鏟邪、重整河山的重任可就看你了!”
完顏冠渾身一抖擡起頭來頭頂的夜空深邃漆黑昏黑粘稠的夜氣裡隱隱地也透出一股血腥來。他覺得自己的心已被斫成了十七八塊正汩汩地冒出血來忍不住嗚嗚地又哭起來:“師父我不成、我……我好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