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味齋
雪沫乳花浮午盞,人間有味是清歡。
人總能平白生出許多妄念,煎炒烹炸的作料加多了,又懷念那平平淡淡味道。
不知哪朝哪月,汴京城裡開了一家水酒鋪子,開鋪子的是一位年輕後生,姓胡,只說自己行四,街坊便喚他作胡四郎。做得一手好菜,氣質親和,風姿出衆(zhòng),因年歲不大,眉目中還有股子討人歡喜的憨氣,一雙眼睛黑黝黝清凌凌的,笑起來彎成兩道月牙兒,讓人瞧著心裡也高興。雖說這位胡小哥兒是個買賣人,看著倒比牛角斜街的劉秀才還像個讀書人,這十里八鄉(xiāng)街坊鄰里的小媳婦兒小姑娘哪個不愛偷偷的打望這俊俏的兒郎?更有那好男風的輕薄子弟,不知道偷偷在心裡把這個俏生生的美人兒在牀榻間搓弄過幾回了。
你道這些輕薄子弟遊俠兒爲什麼只能偷偷?這胡四郎雖說人親和,看著憨實好騙又惹人,架不住他還有一個同住的異姓哥哥,生的足足九尺,氣宇軒昂,一道濃眉斜飛入鬢,鼻樑高挺,兼之虎體狼腰,豹頭猿臂,頗具遊俠秉性。雖然面相也俊,但是架不住一身煞氣,從前也有一個色膽包天的紈絝言語挑逗過胡四兒,誰知恰恰被陶二聽見了,當時就變了顏色,將其直接摜出了門外,此後又解決了幾波上門挑事兒的流氓無賴,漸漸地兇名在外。
這一日清早,剛剛過五更,這入秋時節(jié),天氣還是溼溼涼涼的,草葉尖尖上凝聚的水氣和臺階下的青苔叫過來的劉婆子腳下出溜的險些在門口摔個跟頭。
她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梆梆梆的拍門,隔一會了木門吱嘎一聲開了,家人槐大探出半邊身子。
“三郎起了嗎?趕晌午勞煩胡小哥兒送些果子並配些兒粥湯到街東頭的李府,我家小少爺脾胃虛弱,煩請胡哥兒受累,做些清爽開胃的吃食。”劉婆子顧不得寒暄,緊著辦主家吩咐的事。
也怨不得她一大早的擾人清夢,實在是主家出了糟心事。中秋過後不久,柳姨娘的兄弟送來了一筐子大閘蟹,幾房都分了些,誰知柳姨娘生的哥兒脾胃生的弱,吃完便上吐下瀉的,大少爺如今統(tǒng)共才得了這麼一個兒子,全家自然待之如寶,連帶著家人也都高看柳姨娘一等,忙忙的請醫(yī)問藥,誰知幾副藥下去,瀉是止住了,又添了個下泄不通的癥狀。
這幾日越發(fā)不思飲食,形容憔悴。好容易這一日想要吃這有味齋的果子,劉婆子哪有不忙著過來的,生怕晚了一刻,家裡的小祖宗又不愛吃了。再者,這有味齋雖然十里八方都是有名的飯館,可畢竟只略微比那分茶鋪子好一點兒,一間四進的鋪面,供那南來北往的跑商和行人一個落腳地頭,並不如清風樓等大酒樓來的風光。
在她眼裡,依自己主家身份,不用家裡的廚子來這裡叫食也是給胡四郎兄弟一個體面。
這頭店面後頭的小院子裡,一邊種著一顆大槐樹,生的有些年頭,枝幹繁茂的遮了半個院子,一夜秋風過,地面鋪了一層落葉,不時的有落葉從高樹上閒適的往下飄落。一扇搪香方窗下面支開個木棍,晨光輕透窗紗,東邊的高幾上擺了一個香臺,胡亂插著幾柱香,也不知道供的哪路神佛。西邊的四柱雕花大牀上掛著青色的牀帳,晨光熹微裡只見牀上竟然睡著一條狗樣的兇獸,爪子裡盤著一個毛茸茸的糰子。
胡四郎昨晚上做夢夢見自己變作了原身,被條又像豺狼又像虎豹的傢伙追著跑了5個山頭,最後還是被逮住來了個泰山壓頂。
胡四郎動了動,身爲一隻毛團的積習難改,用毛刺刺的小腦袋瓜子在兇獸掌心蹭了蹭。兇獸很快的睜開眼睛,慵懶的動了一下肩胛骨,把懷裡的小毛團帶的一個跟頭翻了過去。細看這糰子,原來是一隻小狐貍,只是比一般的山裡生養(yǎng)的成年狐貍小了一半,堪堪只到兇獸巴掌大,又比一般的小狐貍來的圓潤,雪白的皮毛養(yǎng)的皮光水滑。這會子迷迷糊糊被帶了個跟頭,攤開露出圓滾滾的肚皮又睡了過去。
陶二起來化作了人形,看著睡著正香的小狐貍猶豫了半晌,看他睡得耳朵一動一動的,想著昨晚狠要了他幾次,到四更天才抱他去洗洗歇下,最終還是沒有叫他起來。穿好衣服出門提水時自己也嘲笑自己:倒好似自己養(yǎng)了個兒子。
這陶二原是個有來頭的兇獸,盤踞在青崖山上。山裡修煉的大小精怪也就認他做個一方的霸主,託庇旗下。陶二也不很理會這些小妖精。
誰知三十年前,山裡修煉的天狐竟然垂垂欲死的抱回來一隻小狐貍。陶二與這天狐也有些淵源,也是閒來無事,山中寂寞,也是得了天狐的一個大好處,便收下了這隻有一半人類血統(tǒng)的小狐貍,還費了諸多力氣替他調養(yǎng)靈脈。本想著天狐也是天地靈獸。養(yǎng)幾年待大了就吃了補補身子。
誰知這小狐貍古靈精怪,嬌憨可愛,這些也就罷了,還有一樣大好處——會做個稀奇古怪的吃食。陶二這一脈的生性放縱慾望,他平生又最貪個口舌之慾,這幾年越發(fā)離不開這小狐貍了,如今小狐貍非要下山找父親,說不得也只有厚著臉皮跟在後頭,原來的計劃早拋之腦後。
於是兩個在這風物繁華的汴京城裡開了一家有味齋,暫做個兄弟相稱。
這邊陶二哥出門奔竈間準備開店。家人槐大早早便出門去早市買些蔬菜瓜果並些兒好肉,去的遲了,一則價高,二則也不好了;剩了個槐二老老實實的在竈間看顧。
那邊胡四郎在牀上又賴了一陣子,總歸記掛著前面店鋪,也磨磨蹭蹭的化了人形坐在牀邊揉眼睛,一時清醒些兒了便自己穿好衣服。人家穿越都穿成個王孫公子大戶小姐,再不濟也是有爹有娘,唯獨他,生下來就血統(tǒng)不純也不知養(yǎng)不養(yǎng)的活,後面跟著孃親千里逃亡,還被託付給了個會吃小孩的兇獸做監(jiān)護人。
=皿=一能睜開眼睛就感受到了來自世界的惡意。天天面對一隻對著你流口水的兇獸怎麼破?要真是隻小狐貍非被天敵嚇尿不可。
前世自己研究生時學了個奇葩的民俗研究專業(yè),畢業(yè)後沒有關係,只能去了個小城市的博物館。結果剛工作第二年,老父親又得癌癥去了,索性便回了老家繼承了祖?zhèn)鞯男〕缘辍H昧趴傉f他沒出息,他自己倒是每天都樂呵呵的,日子雖不富裕到底自在。就是找對象上有點高不成低不就的困難,不過本來自家事自家知,倒也下了決心做個老光混,雖說可能老無所依,到底也不好去耽誤人家姑娘。
現(xiàn)在看來,幸好自己也算家學淵源,加之閒來無事愛看個舌尖上的□□,得空便琢磨琢磨祖?zhèn)鞯牟俗V,又愛找些個隨園食單之類的自己動手考據(jù)一番,雖然不能跟國手神廚們相比,手上也頗有幾分家傳的功夫,很有些新奇的點子。
如今倒成了保命的手藝,靠這個喂好了兇獸,免得自己成爲他人盤中餐,想起來也是一把辛酸淚。
這頭胡四郎打疊精神,粗粗的洗漱了一番,便打房間出來奔前面店鋪去了。到了店裡,見得窗明幾淨,昨晚做好的包子饅頭已經熱騰騰的出了屜,隔著水霧薰得店內暖哄哄的。槐二正在抽門板打算迎接八方食客。外頭街上傳來一陣陣貨郎的叫賣聲,聲調悠長,尾音消散在在初秋的寒風裡。
這些貨郎沿街呼賣些菱角、雞頭,棗兒、葡萄,也有賣些楸葉,婦女兒童買了剪成花樣配戴。這些行商都是一大早出門不及吃早飯。便來有味齋門口買些包子饅頭。有味齋開門做生意,來者都是客。槐二便熱情招呼著進來歇一歇,也有些挑著擔子進來喝晚熱粥再配一碟糖蒜。
買菜的槐大也回來了,正在把新鮮的蔬菜瓜果往後廚中碼。如今時節(jié)好,瓜果梨棗都是盡有的。雞頭也上市了,前幾日青崖山還來人送了許多雞頭米並一大筐子秋蟹。
胡四和槐二兩個把送來的雞頭米揀銀皮子嫩的出來,用小新荷葉包了,糝以麝香,繫個紅小索兒,放在店裡。果然不一會兒就有街坊陸陸續(xù)續(xù)的過來買。他家的雞頭米都是選的好料,經過胡四郎的簡單炮製,價格又地道,一裹才十文,不說市井小民,就是那高門大戶的,也有特意派小廝過來買的。
今年秋蟹肥,昨晚兩個人說起來,別說大吃貨陶二,就是胡四自己也有些饞了。青崖山送過來的螃蟹都是活的,個大膏肥,吃這樣的美味,所有煎炒烹炸加作料,都是畫蛇添足,糟踐東西。
胡四郎只把螃蟹清洗了,什麼也不加的上屜,囫圇蒸熟,端上桌來,又調了一疊子蘸料。撿了圓殼胖蟹叫一旁端著個架子瞪著眼的陶二自己親手掰了吃蟹黃。陶二見了美食,哪裡還有青崖山主的架子,那張高貴冷豔的臉也不端了,直吃的滿嘴流油。
槐二看少爺一通忙活理順了主人的毛。方敢上前稟報劉婆子的事。
四郎聽得皺了皺眉。
李家商戶人家,做的好大臺面的生意,說是家財萬貫也不虛。大少爺李有行年輕有爲,娶了湖州長陽縣知縣的嫡出的二女兒,家裡還有一房妾室。嫡出的官家小姐下嫁商戶,就算這商戶家裡有錢,大少奶奶的腰桿還是挺得直的。可惜,雖說這大少奶奶爲人端和,管家理事都是出挑的,頗有些賢名兒,卻只一點不好,嫁進來6年並沒有得一個兒子。現(xiàn)李大少爺膝下僅一個兒子,取個賤名喚作李發(fā)財?shù)模耸橇棠锼_@柳姨娘原是底下掌櫃的女兒,因面相好生養(yǎng),女眷走動時被大少奶奶相中了,便求了來給大少爺。此事過後,大少奶奶的賢名更甚,都說到底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姑娘。除此外家裡在沒有別的妻妾,可算得是後院安寧。
前次端午前後,李家一衆(zhòng)女眷去了城外大佛寺上香,路上在有味齋略坐了坐,吃了些茶點,又買了盒糖果子,誰知四郎做的水晶皁兒就得了李小少爺?shù)囊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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