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王菲那柔得幾乎能化在心間卻帶著點不可侵犯冷意的歌聲飄蕩在空中,又到中秋。
趙冉冉正立在路肩上,輕聲和著這曲調哼唱,右手搭涼棚看馬路對面人行道的紅綠燈變綠沒有,見得眼前一個龐然大物,下一秒眼光從對面收回到跟前,已看到自己腳踝上攀上一個車輪。
還未來得及叫出聲來,腳下一軟便綿綿地坐到了地上。眼睜睜地觀望著這大大的輪胎從腳踝上滾了過去,車子一側在路肩上,一側在露肩下,斜斜停在路邊。
車庫入口處一個保安驚呼著跑出來,立在趙冉冉邊上大呼小叫、長吁短嘆。反倒是冉冉自己,坐在地上有些茫然,擡頭看這似乎有兩臺轎車高的SUV,因爲自己坐在車輪邊上,更覺得遮天蔽日。
駕駛室那邊的車門有了動靜,一個男人從車尾繞過來,穿了條淡色的休閒褲,灰色斜紋襯衫開了上面兩顆扣,兩邊袖口挽在小臂上,臉上帶著點戲謔,還在嗔怪副駕駛室的人。
見到冉冉坐在地上時一愣,“哎喲。”冉冉覺得他身材高大,如這車一樣遮住視線。
副駕駛的門也開了,險些打到冉冉的臉,嚇得她撐住地勉強要站,虧得保安大叔搭了把手,這纔看到那男人也伸出一隻手來。
她本能地往後退了退,右腳站直,左腳虛點地面,若是用一丁點力,還是很疼的,不禁皺了皺眉。
副駕駛下來個穿大紅吊帶裙的女孩兒,墨鏡掛在前襟,剛好連著一道隱隱的事業線,腳上踏著一雙黑色的恨天高,將本就又瘦又直的一雙美腿拉得更加纖長。
冉冉覺得她看著很臉熟,卻又叫不出名字來。
看看自己,牛仔褲短T,腳上一雙運動鞋露出一截棉襪,太學生氣。
“讓你別動,居然搶我的方向盤?!彼娙饺侥苷?,也就不以爲意,還顧著同那女孩兒打趣。
“怪我?你自己不小心開車,在幹嘛?”她走到他身邊,擰了小臂一下,“你一肚子的壞水。”
冉冉突然覺得心煩意亂,眼前這對男女好呱噪。
保安大叔看不過去了,“哎哎哎,你們這怎麼開的車?軋到人家小姑娘了哎?!?
那俏麗的女孩兒滿不在乎,“這不沒什麼事兒嘛。”
冉冉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保安大叔搶在前頭,“車輪軋了腳了啊,我在那邊亭子裡看得清清楚楚的,你問這小姑娘疼不疼,啊是???”
冉冉稍稍用力,左腳踝像使不上力似的就又要跌倒,忙調整了站姿,“不知道骨折沒有,我要去拍個片子?!?
那個女孩兒“哼”地冷笑一聲,白了冉冉一眼,轉頭只看著男人不說話。冉冉覺得她那神氣來得莫名其妙。
“你們不要以爲自己開個豪車,撞了人就不負責任的,這個路口有好幾個監控,小姑娘,你報警!”保安大叔有副古道熱腸,恨不得替冉冉揪住這對男女。
那個男人還算是懂道理的,“小姐,不好意思,我們趕著辦事兒去?!?
他從口袋裡掏出個小本子和筆,快速地寫了些字,撕下一張,遞給冉冉,“這是我的名字、車牌號碼還有手機號,你先去醫院查,查好給我打電話。這師傅說得對,有監控我跑不了?!?
思量一下,拍了拍那女人的背,“幫我把包拿來?!?
那女人扭了扭,不情願地開了副駕駛門,拿出個男式的錢包。棕色的腕帶扣住他的小臂,他掏出一沓紅通通的票子,“剛好我這兒有五千塊的現錢,你拿了去醫院,不夠打我電話。”
保安大叔見了這個架勢,也覺得冉冉虧不了,但嘴上仍然不饒,“開車要當心,快車道這麼寬你不開,非往非機動車道上擠,還不夠,還要上路肩,路上有人的呀……”
那個男人寬厚的手掌裡是那一沓票子和一張字條,臉上帶著誠摯的笑,但因爲個子高,不低頭,冉冉覺得他有點傲慢。但若是再僵持不下,自己反倒像碰瓷的,伸手接了過來。
那男子花錢消災,甚是輕鬆,擺了擺手,轉身又上了駕駛室,載著那盛氣凌人的女孩兒開走了。
秋老虎尾巴的陽光下,冉冉望著那輛黑色的Escalade,突然想起從前自己把它認成帝豪的光景,想笑,卻又繃住,不然那保安大叔還以爲自己見錢眼開呢,雖然自己從前被錢打發過一次,但這次卻不是,只是想起和鄭其雍的那段對話,饒是隔了好幾年,仍然覺著有趣。
“你看,這帝豪出SUV啦?怎麼這麼霸氣?”和鄭其雍牽著手走在漢口路上,冉冉忍不住打量路邊一輛白色的車,同今天這輛差不多。
“你管這叫帝豪?”其雍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叭思疫@是凱迪拉克,這老闆簡直哭瞎了?!?
冉冉這才知道孤陋寡聞了,卻又不願意承認,轉頭指指另一邊,“那奇瑞的漆水也漂亮得很。”
其雍臉上抽了抽,“小姐,人家那是英菲尼迪。”
冉冉想完這一段,回頭同保安大叔招呼,“謝謝你。”
“沒事兒,跟這種人,不能客氣的?!鞭D身回了自己的亭子。
冉冉掏出手機,給組長髮了條微信,說自己讓車給軋了,下午得請半天病假。
然後將錢和手機一起收到包裡,那張紙片上“李沛然”三個字,冉冉腦中就冒出“龍飛鳳舞”這個詞,卻不是說寫得不好,恰恰是好看,舒展身子,如矯健的汗血寶馬般在紙片上上騰飛。
冉冉心裡冷笑,這富二代原來也有拿得出手的好字。
一瘸一拐地往一公里之外看得到急診大樓的鼓樓醫院走去。
醫院沒有因爲過節而蕭條,冉冉一個人坐在拍片室外面的走廊,看厚重的防輻射門開了又關關了又開,像極了當年物理樓核物理實驗室的大門。
坐在醫院走廊等拍片,從前也有過一次的,也是腿上有問題,卻不是冉冉自己,而是陪鄭其雍。
鄭其雍,鄭其雍,鄭其雍。冉冉在心裡默唸,已經第四年,還有一年他就要拿到博士學位,心裡泛起點點欣慰。
即使五年過去,趙冉冉還記得那天的足球賽,是大二剛開學逢上中秋,院系杯足球賽,物理學院對戰計算機學院,兩個男生大系,從本科到研究生院湊出來的球隊,高手雲集。
大家都知道,鄭其雍除了愛泡實驗室,就只愛踢足球,皮膚都是小麥色的,因爲剛過去的暑假他也沒少在球場上待。
上半場他這個活躍的前鋒已經幫物理學院拔了頭籌,下半場一開場又進了一個,對方不知是不是故意,一個男生連人帶球地把他剷倒在地,自己吃了個黃牌,但鄭其雍瘸著到了場邊,是不能再上場了。
冉冉到現在都還記得鏟他的人叫程諾,計算機系大三的男生,像記住仇人一樣記住他。
其雍在場邊坐了會兒,嘴脣有點發白,復又站起身,叫了聲,“趙冉冉,能扶我去校醫院嗎?”
冉冉至今都還記得,他說這話時的自然而然,讓冉冉心跳漏了一拍,這一天冉冉惴惴了近一年的心,才終究有了點安然,扶著他去校醫院的路上,臉蛋一直紅撲撲的,落了其雍的眼,得到他輕輕一笑。
門口LED屏上跳出趙冉冉三個字,冉冉一瘸一拐地跳進了拍片室。
幸虧沒傷著骨頭,冉冉在同事羣裡發了句“沒事”,同事們都炸了,被這麼大輛SUV壓過去居然皮都沒破。
冉冉低頭看,難道因爲穿了雙NB鞋?笑笑,更可能的是那車本就斜著,重心都在路肩下,這纔沒傷著筋骨。那五千塊錢倒是隻用了百來塊錢拍了個片。
拍出來的片子夾在腋下,冉冉一跳一跳地出了醫院大門,門口一輛出租車殷勤地停到她跟前,響了聲喇叭,冉冉彷彿看見司機的眼神裡滿是期待,就把掏出的手機又塞了回去,打開後車門坐進去。
汽車先是在虎踞龍盤的路上上上下下,而後過了擁堵不堪的長江大橋。下了大橋,右拐行了幾公里,到了臨江的小區。冉冉讓他直送到樓房下,艱難地跳上三樓。
門已經“吱嘎”一聲打開,谷裕立在門邊,一雙淡黃的塑料拖鞋擺好在玄關處,“你看看你,非出去吃午飯,點外賣不挺好?這下吃得開心了?”
冉冉把皮包和片子遞過去,自己低頭換鞋,發現白色的棉襪上一道黑色的灰塵,是方纔車輪上沾的。
說來也是巧了,平時要麼自己帶飯,要麼和同事一起點外賣,今天早上一經提醒是中秋偏偏就想到那個中秋,陪其雍在校醫院拍完片子後,在漢口路上一家小店吃了碗鴨血粉絲,勁道的鴨胗、軟滑的粉絲,早上突然很想念,一時又想去那兒吃碗去,這才走了出去,不想遇上這檔子事,又去醫院走了一遭,彷彿是把那個中秋重來一遍。
剛想問,怎麼谷裕中午也回來,突然想起來她調到大客戶櫃檯上一個多禮拜,排班表都和從前不同,今天剛好是休息天,難怪方纔和她微信時她回得這樣快,往??墒沁B手機都不能帶到櫃檯裡去的。
冉冉在沙發邊坐下,畢業找好房子後同谷裕去宜家挑的傢俱,房東租出來時是空空如也的房子,除了衛生間和廚房裝修過,其他簡直比毛坯好不到哪兒去。她倆花了兩天半把客廳房間刷了一遍,地上倒是鋪好的乳白色地磚,傢俱都靠她倆自己買。倆人秉著好看又實惠的原則,在宜家逛了整整一天,纔買好。
當時雖是辛苦,但這房東倒也是個很實誠的人,這兩年房租大漲,他也就象徵性的一年漲了五十,免去兩個姑娘許多煩惱。
當時看到這帶點波斯毛毯風格的布藝沙發,冉冉很滿意,谷裕笑道,像我們那兒老家炕上的墊子,但是雅一點異域一點,有趣,便也同意買?,F在坐了兩年有了,用手一摸,起了層絨球,改天得破費重新買一張了。
冉冉掏出手機,習慣性點了朋友圈,手指一滑,看到夏巍發了幾張照片,第一張上是一顆鑽戒,好像還是八心八箭;第二張是旁人拍的,一個男生捧著個戒指盒子跪在女生面前,仔細看看那男生不正是夏巍自己?第三張就是女生捂著嘴,幾乎喜極而泣的樣子,巴掌大的標準東方小凸臉,柳眉杏眼,看面相就知道是夏巍媽媽中意的。
冉冉偷偷瞄了眼往餐桌上擺飯菜的谷裕,什麼也沒說就又繼續向下滑著看。卻覺得視線大概真的有什麼未測出的物質,因爲谷裕突然回過身來看著冉冉,唬得冉冉低下頭。
“吃飯吧?!彼徽f了這三個字,冉冉放下心。
冉冉挪到飯桌邊,“幸好多做了點,不然還沒你的午飯?!惫仍T谧肋呑讼聛怼W郎弦槐P鍋包肉,一盤手撕包菜,色香味俱全,這兩個菜對谷裕來說是輕而易舉,分分鐘解決。
和這麼個人做室友是冉冉的福氣,這兩年託她的福,午飯晚飯都不用去外面解決,雖然常常吃東北風味也有點厭煩,但總好過外頭不吝嗇的地溝油和不清楚部位的肉。
冉冉突然想起包裡塞著的五千塊錢,同谷裕說了下來龍去脈,這錢拿著有點尷尬。
“你還想給人還回去啊?”谷裕雙眼圓瞪,嘴裡塞著一大塊鍋包肉,“還什麼還?五千塊錢多嗎?”
冉冉撓撓頭,“可我也沒骨折啊?!?
“那你給那哥們兒五千塊,也軋他一下,看他樂意不樂意?”谷裕一直很犀利,冉冉就喜歡這爽朗的性子,比那些繞著彎的不知讓人舒暢多少倍。
“再說你請了半天假吧?你算算日工資是多少?若是這半天假挪到別的時候休息,休息日剛巧加班,那就要拿兩倍工錢了;若是法定假日加班,就是三倍工錢,你算算是多少?更何況你自己吃多少苦?”
谷裕連珠炮似的算著,倒讓冉冉打消了那麼點念頭,再想想副駕駛上的女孩兒,他們有錯在先,卻彷彿嫌棄自己似的,也讓冉冉氣不打一處來,不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