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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餘暉

日落,總是使人不安。

——博爾赫斯

暮春時節,清田信長向身旁的朋友傾訴衷腸。

他說:“日落,總是使人不安。”

園子裡起了霧,似有似無的,給往日絢麗多姿的晚霞塗抹著憂鬱的顏色。

索帕米契珀奧依格爾順著石徑緩緩前行,感到心情十分沉重。就在這時,她看到前面不遠處,有個年輕人孤伶伶地站在櫻花樹下發愁。

“清田先生!”

最初的猶豫之後,她和他寒暄。

可惜清田信長的眼中,只有一片茫然。

在孤獨中陷入苦悶,是極其可怕的事情。她有過體會。

她決定幫助他。

於是兩人並肩而立。

“你是?”

“我是你的朋友。”索帕笑了。

他看她,她的笑容友好,使人安心。

“隨著時間的推移,那場臭名昭著的街巷少年械鬥事件,已經被衆人遺忘。”

清田信長的目光越她的肩膀,凝視在愁雲慘霧中徒作掙扎的夕陽,開始訴說。剎那間,少年時所有的所有的、曾經的、曾經的悲慼,涌上了他的心頭。

“我的蘇珊。”

十數年前,清田暗中愛慕的美麗女孩兒,在斜陽的餘暉裡橫死於屠刀下。她臨終時矜持而又傲慢的眼神,讓他至今難以忘懷。少年清田的煩惱,就是那位烏髮如雲、雙眸燦燦如星的蘇珊姑娘。

“生活多麼殘酷。”

聽完清田冗長的追述,索帕米契珀奧依格爾沉默良久纔開始說話。

“你怎麼了?”他看著那張蒼老的面龐,非常窘迫。

“沒什麼。”她解釋道,“只是陽光刺痛了眼睛。”

日落,總是使人不安。

如同夢的終止。

黃昏。

安永政之像平常一樣,駕車駛過這條返家的必經之路。這裡來往的行人總是很多,幸好路面掃得還算乾淨,如果搖下車窗,就能嗅到笤帚下的灰塵味兒。當然了,安永的車窗在這種時候是閉得緊緊的。他不喜歡這個地方。

有個男人在路邊來回踱步,與周圍匆匆趕路的人羣,顯得格格不入。安永看他一眼,情不自禁又看他一眼,終於叫了起來。

“小椋——我準是眼花了——”

青年律師用難以置信的腔調高聲喊話。

落日的餘暉中,那個男人愁眉深鎖。

“小椋,你常年旅居國外,你怎麼會在這兒?”

人行道上。兩人的手終於握住。

“在這兒,我失去了最重要的朋友。”

小椋波說著,慢慢蹲下身子。

安永苦笑道:“別看了,清理掉了。”

他倆眼前,只是整潔的灰磚地面。

“你來遲了。”安永責備道。

“我來遲了。”小椋用掌心輕輕撫摩著地磚的花紋,若有所思,“——是你,聽說你——”

“我是目擊者。”

“他,那麼穩重謹慎的人。”

“儘管親眼目睹,還是不能接受如此慘痛的事實啊!”

小椋迴應的語調相當堅決:“很難相信,阿透會死。”

“很難相信。”他的聲音漸漸低沉下去,“他會在車禍裡死去。”

在律師安永固執的、短暫的沉默中,他的語聲低沉下去,沉下去,沉下去。

“案子了結了。”安永突然說道。

“什麼?”小椋驚奇,“案子?”

“是明星律師花形透生前的最後一案。”

“?”

“阿部謀殺案——其實是老爹晦氣,誤食某種有毒的東西——是意外死亡。可憐的阿部兄妹,險些作爲兇手判刑。安永律師的精彩辯護救了他們。”安永俊美的臉上,出現微微的嘲諷,“原本是阿透的案子,但如今安永得到了聲譽。那時,案子影響很大,媒體鬧得沸沸揚揚的。——你怎麼了,臉色——”

“沒什麼。”小椋笑笑,“我在吉薩也有所耳聞。據說如何結案絕對影響阿部財團高層人事,因此許多權貴參與其中,各顯神通呢!後來傳出衆**譽的辦案律師交通事故死亡,大家都斷言阿部兄妹是完了。”

安永一聲冷哼。

“安永老先生,你的父親,是優秀的刑事律師。”

“他早就過氣了。”

“你們是律學世家。”

安永無話反駁。

只有拼命嘆氣。

流川楓在落日大道上跑步。

他的身後塵土紛紛揚揚。

明尼蘇達州的傍晚時分,他收到了來自故鄉的信。那時空中沒有一絲雲彩,沒有飛鳥的羽翼給人間投下陰影,餘暉灑在摯友端莊謹嚴的字跡上,散發著模糊不清的溫情。

天氣果真晴朗,可是誰也不能想象,他的心裡涌起了思念的烏雲。

數年以來,對晴子的思念與日俱增,這種苦悶簡直快把他壓垮了。

赤木剛憲信中的措辭,非常客氣,但不像從前那樣誠懇——西元2002年隆冬,體育部門的高級官員赤木,再次邀請流川楓回國家隊效力——

衆所周知,流川楓的容貌雋秀,性情卻相當乖戾:他就像石頭一樣沉默寡言。如果有人指出,他命中註定會受到愛情的折磨,他絕對要矢口否認。他是傲慢的人。

少年時,曾經有許多美麗的姑娘,有許多聰慧的姑娘,有許多溫柔的姑娘,有許多又美麗又聰慧、又聰慧又溫柔、又溫柔又美麗的姑娘,朝他表白過愛情,都被他不假思索拒絕了。現在回想起來,是多麼遺憾啊!這些擁有傳統美德的淑女裡面,有位名叫赤木晴子的姑娘,她的美好形象如今在黯淡的回憶長河中熠熠生輝。

“流川楓!”

乍聽到有人呼喚,他的腳步放慢了,卻懶得回頭。

“阿楓,你好!”那聲音繼續喊道。聲音裡洋溢著真誠的喜悅。

他立刻認出了那蹩腳美語中的家鄉口音。

“你是?相田彥一!”流川楓迴轉過身,看著這位眉飛色舞的鄉親。

相認的語氣雖然冷漠,不過就他的秉性來說,已經算是很給面子了。

彥一素知他不善交際,因此不嫌怠慢,認真地與他攀談。說的無非是國內的各種新聞舊聞,名人故友的婚喪嫁娶。任何乏味的瑣事,在彥一口中說出來,倒也是妙趣橫生。

“對了。宮城良田——你可知道宮城良田的近況——你怎麼了?”

彥一的臉色煞白。

即使是像流川楓這樣不習慣察言觀色的人,也看出他的震驚無從掩飾。

“難道宮城出事了?”他其實是隨口問問。

“沒什麼。”彥一迅速恢復了常態。

“——聽說宮城——”

“他是走黴運,不過事情都結束了。”相田彥一笑了,“東瀛律師中最有名的敗類在幫他打官司,無論輸贏,他總會發財——這就是靠那擅長顛倒黑白的法學流氓——”

“只是他的職業球員生涯——官司打贏的話——”

“在國際賽事裡毆打裁判,是不可原諒的罪孽。就算官司打贏,也決無希望重返籃壇。”彥一斬釘截鐵地答道,“宮城已經打算移民了。”

“——也許——”流川楓看看天色,“他可以做我的鄰居。”

從相田彥一的話語裡,意外得知晴子的現狀。

他的情緒卻反而低落了。

薄暮。

圓明園藝術村。

“我們這些人,像是風中的飛鳥,又像是水上的浮萍。”

“萍水相逢,然後是可歌可泣的戀情……但是……”

廢墟附近,木暮公延遇到以前相識的人。

這位朋友有過一箇中規中矩的日本名字:石井聰太。年少時,人們稱他石井同學;年長後,人們稱他石井先生;無論是年少時還是年長後,親密的人都稱他阿聰。

“史東!”木暮看見他,就意外地叫了起來。

“木暮先生!”石井的英文名字是史東。

外國朋友是要把日式姓名搞混的,所以他們人人有英文名字。

如果是圈內的人,會叫他石頭。這種稱呼和小三一樣,聽上去有些可恥。在中國鄉村,比較講究給兒女取個賤名,據說如此容易帶來幸運。可石頭還有小三他們,卻不是爲了這樣的原因。他們的生活方式,崇尚犬儒主義遺風,而已而已。倘若木暮當年接受小三的邀請,與他們一起流浪,就可以被命名爲“木木”——某位舉世矚目的文豪筆下,某條舉世矚目的狗的名字——

只是要木暮決心像狗那樣生活,他雖然癡迷地愛著小三,卻覺得下這種決心實在是強人所難。

後來他是下了決心。

可惜那時已經失去了小三的蹤跡。

“……但是,但是……”

史東聽到他數年以來,一直在尋找小三,想勸他放棄。

“她說,你是依戀家居生活的人。”

木暮搖搖頭:“以前我太年輕,而且怯懦。”

“依戀家居生活的人,拋棄了家;就像蘆葦拋棄了泥土,很快就會枯萎。”史東打量著他,見到他形容枯槁,不由產生了深深的同情。況且,他確實提供不了小三的消息。他和小三是志趣相投的好友,因此對隨遇而安的熱愛,也如出一轍。他與她從來沒有固定的聯繫手段。

“在寒冷的神奈川,她爲了等你下決心,單獨留下,度過了落葉繽紛的秋季。”史東說道,“而我們受不了那樣嚴酷的季節,早早地起程,向吉薩出發。你永遠不能理解的,吉薩的四季,是多麼溫暖——猶如神奇的夢境——”

史東的話語,總是帶著詩歌的風韻。他就是詩人。

他說起話來,也像所有的同行一樣,不管對方是否回答,就會自顧自地,一句接一句,不斷說下去。

木暮知道,他是善良的人。

“你怎麼了?你的臉色?”

“沒什麼!”木暮解釋,“真的沒什麼。”

木暮知道,吉薩的四季,是多麼溫暖。

畢竟他在那兒,住了很多年,很多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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