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江西柴桑的“摩登”跟“眼鏡”、“耗哥”和“熊老師”是同輩,但發展遠沒有後面三位順利,至今手下也只有二三十個小弟,手裡的產業也只有一家旱冰場和一家遊戲廳,在龍踞江湖上只能算第二梯隊。不過塗林在江湖上的口碑不錯,首先是人緣好,從不挑起爭端,主張和氣生財。其次塗林模樣標緻,中等身材,眉清目秀,白白淨淨,穿著摩登,大家也都願意跟他做朋友。在其他大哥眼裡,塗林更像個撈偏門的小白臉,而非幫派大哥。如此種種,塗林在龍踞江湖上幾乎沒有樹敵,誰也沒想過爲難他。真正看不起塗林的反而是同樣來自江西的“熊老師”,至於原因,首先可能是江西人的秉性使然。另外,塗林能在龍踞站穩腳跟,也是因爲跟林奕輝沾親帶故,在林奕輝死後,又迅速攀上了張小園的助理法樂,並在幾年後與法樂成了夫妻,而法樂卻有一段不堪過往。就因爲這個事,在“熊老師”眼裡,塗林是個沒脊樑的軟骨頭,所以很是看不起他。“熊老師”看不起塗林,何苦作爲“熊老師”的好兄弟,自然也看不起塗林。
何苦那天帶著何文奚紅和鍾美英去塗林的旱冰場溜冰,爲了在鍾美英面前顯擺一下,在空中耍了幾個動作,結果剎車的時候現眼了。旱冰鞋是前後四輪,沒有剎車,停下來通常有三種方式,技術高超的採用的是轉身剎車方式,在高速滑行的情況下來個一百八十度轉身,速度迅速降爲零;技術一般的採用的是雙膝剎車;沒技術的一般用身體剎車,就是整個人直接拍在地上。何苦技術高超,所以採用的是轉身剎車。會玩這一招的男孩子在溜冰場很吃香,很容易找到女朋友。會玩這一招的女孩子在溜冰場也很吃香,很容易失身。
然而偏偏這一次出了幺蛾子,何苦租的那雙旱冰鞋有一隻鞋的輪子壞了,直行無礙,但無法轉向。何苦不知情,爲了在鍾美英面前耍帥,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轉身。結果在轉身的時候腳下的溜冰鞋突然鎖死,何苦的身體一下失去重心,整個人像顆炮彈一樣射了出去,直接一頭撞在了旱冰場邊上的水泥護欄上,那叫一個疼。疼還在其次,更關鍵的是狼狽,在大庭廣衆之下丟了面子。脫下溜冰鞋一看,原來罪魁禍首是輪子壞了,這還得了,暴跳如雷的何必當場脫下溜冰鞋就把工作人員揍了。塗林的小弟過來阻止,雙方都不是講理的人,一言不合就打了起來。塗林那邊人多勢衆,最後自然是何苦跟何文沒佔到便宜,不但兩個當事人頭破血流,還殃及了在中間勸架的鐘美英(一邊是情人何苦,一邊是柴桑老鄉),被不知道誰在頭上鉚了一棍子,打得當場暈倒在地。何苦生下來就不是願意吃虧的人,何況自己的女朋友還受傷了,自然不會善罷甘休。今天輸了,沒關係,明天再來。又輸了,沒關係,後天還來。
何苦跟何文一而再再而三地砸場子,塗林贏了其實也毫無意義。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雙方一旦打起來塗林的旱冰場就做不成生意了。焦頭爛額的塗林最後只有找“眼鏡”吳瑞舫出面調停。塗林跟老鄉“熊老師”沒交情,卻跟湖北佬吳瑞舫交情匪淺,因爲兩人都是在長江邊長大的,方言交流暢通無阻,算得上是半個老鄉。
吳瑞舫擺平何苦跟何文倒不在話下,可投鼠忌器,也不方便動武,只能撮合雙方講和。
何苦說“摩登”求和可以,先賠我一萬醫藥費。
塗林說去你媽的,溜冰場一個禮拜沒做生意了,我還傷了幾個兄弟,我還沒跟你算呢。
何苦說談不攏就接著打。
塗林說接著打就接著打,大不了我他媽不開這個溜冰場了,有種跟我籤個生死狀,誰死誰自認倒黴。
吳瑞舫說“騾子”,你過分咯,明明就是你錯在先,“摩登”看我的面子纔沒叫你賠,你訛誰不行訛我的好兄弟。
何苦說你算老幾。
吳瑞舫說“騾子”,我他媽放下自己的買賣來處理你們的破事,你別給臉不要臉。
何苦說我他媽什麼時候請你啦,你他媽算幹嘛的。
吳瑞舫說“騾子”,我今天把話撂下了,你訛“摩登”就是訛我,這事我還管定了。你要打,我跟你打。
何苦說這話可是你說的。
吳瑞舫說我說的,你是不是想試試。
何苦說試什麼試,我給你下戰書了——晚上我就去燒了你的果蔬批發市場。
講和失敗。
吳瑞舫考慮再三,覺得有必要跟簡光亞和何必打聲招呼。擺平何苦何文不在話下,問題是何苦何文背後站著簡光亞和何必。簡光亞不但有大靠山,背後還有虔州幫,肯定要給足面子。何必嚴格上說不算江湖中人,可他在江湖上也是呼風喚雨的角色,因爲他跟“耗哥”和沈仲康關係密切。“耗哥”是香港“和勝和”在內地的代理人,沈仲康是臺灣“竹聯幫”在大陸的話事人,得罪何必,等於得罪了華人社會裡最大的兩個黑幫組織,那就真的沒法活了。
簡光亞說話陰陽怪氣,說既然要打,那是不是約個時間呢,你把你能喊上的都喊上,我們把我們能喊上的也都喊上,一架定勝負豈不更好,老打來打去即勞民傷財又遲遲分不出勝負,有什麼意義呢。
吳瑞舫說怎麼你也想把事情搞大麼。
簡光亞說怎麼是我想把事情搞大呢,明明是你在把事情搞大嘛。
吳瑞舫說怎麼是我在把事情搞大呢,我主持公道還錯啦。
簡光亞說你那是主持公道麼,你明明就是在拉偏架嘛。再說了,你是湖北人的大哥這我承認,可你什麼時候做了龍踞的大哥了,我怎麼不知道呢。
吳瑞舫說矮子,你要這麼說那就真沒意思了——我是給你面子纔沒有擅自動手,你以爲我真怕那兩個小角色麼。
簡光亞說我知道你不怕,你吳老闆能混到今天,膽子肯定夠,這一點我毫不懷疑——可我們也沒怕過啊。
一旁的何必說二位,二位,有話好好說嘛——吳老闆,我說句公道話哦,當初你就不該摻和進來,這事跟你又沒關係。
吳瑞舫說怎麼他媽的沒關係,誰他媽不知道“摩登”是我罩著。
簡光亞說看看,你還說你沒有拉偏架,你明明就是在拉偏架嘛。
吳瑞舫說行行行,你說我拉偏架就拉偏架,這偏架我還拉定了,你們說怎麼搞罷。
簡光亞說我無所謂。你吳老闆本事大,你挑起的事端你肯定也能擺平。我跟何必只管最後收拾殘局,其他的一概不過問。
吳瑞舫想,這下尷尬了,原本跟我沒有一毛錢關係,現在責任全在我身上了。什麼叫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就叫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自己原本想做那隻黃雀,結果卻成了螳螂!
打肯定是不能打。簡光亞有大靠山撐腰,自己只要動了手,林炳輝也會躲得遠遠的,最後不論輸贏,郭密下一秒就會找自己麻煩。何況也毫無勝算,“熊老師”手下那一票虔州佬現在都在楊凡手裡,他們還一直憋著替“熊老師”報仇呢,一旦打起來,他們會第一時間撲過來。另外,簡光亞是那隻黃雀,四川佬“耗哥”何嘗不是另外一隻黃雀——等到兩敗俱傷的時候,他就一家獨大了。
吳瑞舫找到塗林,說“摩登”,這事你只有認栽。你想呵,你是有產階級,“騾子”是無產階級,他天天來鬧,你贏了又怎麼樣呢,除非你以後不在龍踞混了——破財免災罷。
塗林說“眼鏡”,我們還是不是兄弟,我就問你。我叫你幫忙,你就這樣幫我。
吳瑞舫說哎呀,兄弟話不能這麼說嘛。那兩個騾子不夠我塞牙縫的,問題是打起來誰損失大。你不是每次都打贏了麼,結果最後損失的不還是你麼。
塗林說既然如此,那乾脆把他們做了,一勞永逸。
吳瑞舫說能這樣當然最好,你去做了他們罷,我就當什麼都不知道。
塗林說你得幫我啊。
吳瑞舫說你有病罷。我是流氓,不是亡命之徒,我不要命啦。
塗林說不說了不說了,你是大哥,我就聽你的罷,我認倒黴。
塗林最後賠了何苦一萬塊錢。
事後簡光亞跟何苦說這一萬塊錢你要還給塗林。
何苦說憑什麼,我那幾頓打白捱了。
簡光亞說拿了這一萬你那幾頓打也白捱了。聽我的,我什麼時候害過你。
何苦說什麼意思啊。
簡光亞說你把錢還給塗林,不要還一萬,就還五千。你這麼跟他說,其實你只拿到五千,另外五千跟你沒關係,不要提任何人的名字,塗林怎麼問你都不要說,一個字都不要說。
何苦說我還是不明白什麼意思。
簡光亞說不該你明白的時候你不需要明白,該你明白的時候你自然就明白了——記住,多餘的一個字都不要說,更別提我的名字。
何苦說行,你比我聰明,既然你這麼說,肯定有你的道理。
何苦於是還了塗林五千。
第二天,簡光亞自掏腰包給了楊凡五千,叫楊凡把這錢交給塗林,同時吩咐楊凡應該這麼說這麼說……
楊凡找到塗林,說老鄉,真是對不住,這事確實是何苦不地道,怎麼能跟湖北佬搞到一起去呢。昨天我跟簡總爲這個事討論了一晚上,爲了區區五千塊錢幹這種勾當,真是丟人現眼。這五千是簡總自掏腰包賠給你的,你別推辭,這事確實是何苦不地道,我們替他給你賠不是。
塗林眼圈都紅了,說我這幾天也一直在琢磨,我跟何苦無冤無仇,平時見面也是有說有笑,怎麼他突然就跟我翻臉呢。更讓我想不明白的是,我明明是找吳瑞舫出面幫我的,怎麼最後吳瑞舫還向著何苦,讓我賠出去一萬。
楊凡說場面上稱兄道弟,背地裡是什麼情況誰清楚,人心隔肚皮。不過那裡面是個什麼情況我也不想知道,你應該親自去問湖北佬。
塗林說我不問了,我就想好好做生意,我誰都惹不起。
楊凡說不打不相識,以後就是兄弟了,要是我們虔州人在你的地盤上搞事,你就找我楊凡。要是湖南人在你地盤上搞事,你就找簡總。大家都是出來求財的,和氣才能生財,有事可以坐下來商量,沒必要玩這種下三濫手段,失格。
塗林說謝謝老鄉了,以後有用得上我塗林的地方,儘管開口。順便幫我把這錢拿回去還給簡總,這事跟他毫無關係,我不能讓他受損失。
楊凡說這五千你無論如何收下,你做生意也不容易。
塗林說簡總的人情我心領了,但這錢我一定不能收,不然我塗林在江湖上還怎麼立足。
塗林執意不收那五千,楊凡最後把錢拿回來還給了簡光亞,說你這招玩得真高明,一分錢沒花,還成功離間了人家。
簡光亞說你他媽說什麼呢,明明是你離間了人家,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可自始至終什麼都沒幹,你休想栽贓到我身上。
楊凡說對對對,是我乾的,跟你沒任何關係,是我一個人乾的。
簡光亞說怎麼,你還想叫我表揚你啊,把事辦成這樣。
楊凡說我要是“摩登”我也不會收這五千,收了就太不懂事了。
簡光亞說那也不應該是你拿回來啊,你個笨蛋。
楊凡說我操,馬虎了,馬虎了。
簡光亞說以後做事多動動腦子,留個尾巴算怎麼回事啊。
簡光亞當然猜到塗林不會收這五千塊錢。正如楊凡說的,塗林要是收了那就太不懂事了。只是簡光亞沒想到楊凡會蠢到自己把錢拿回來,原本他的設想是塗林親自把錢還回來,然後大家一起坐下來吃個飯,雙方促進一下聯繫,同時自己也好摸摸塗林的底,儘量把球踢進網裡去。現在楊凡把錢拿回來了,塗林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簡光亞沒辦法知道,可能被成功離間了,也可能事實上並沒有。怎麼辦呢,總不至於又把錢送回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