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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年冬天,跟何必偷偷交往了快一年,孫維季就知道自己大意了,因爲大姨媽該來的日子沒來。孫維季心想壞了,中鏢了,丟死人了,我都四十的人了。怎麼辦,到底是生下來呢,還是拿掉。拿掉罷,我還想要個閨女。生下來罷,我家冉冉都十八了,再過幾年我可能都做奶奶了。思前想後,孫維季最後決定徵求一下兒子冉冉和孫鐸的意見。如果他們願意我生,我就生。他們不願意,我再另做打算。
兩個兒子說媽媽你生罷,你不是想要個女兒麼,我們也想要個妹妹,我們支持你。
孫維季說不會讓你們在同學面前難堪罷。
兩個兒子說不會的。
孫維季說那媽媽就聽你們的生下來噢。
在徵得兩個兒子的支持後,孫維季這才把懷孕的消息告訴何必。
聽到自己要做父親了,何必並沒有表現出他這個階段的男人該有的激動或者惶恐,很平靜,說是麼,你確定中鏢啦。
孫維季說我都是兩個孩子的媽了,中沒中鏢能不清楚。
何必說你打算怎麼辦。
孫維季說我打算留著。
何必說老孫,既然你生,我就負責。
孫維季說真的呀,你能接受我們母女呀。
何必說你連孩子的性別都知道啦。
孫維季說肯定是閨女,我就想要個閨女。
何必說祝你夢想成真——不過我們自己有什麼打算呢,是不是應該先結婚。
孫維季說不了,這樣就挺好。
孫維季壓根沒有想過要跟何必結婚,更沒有奢望能跟他過一輩子。兩個年齡相差十四歲的人發生一段感情很容易,但經營一段婚姻卻很難,過一輩子就更難,孫維季不想把事情搞得那麼複雜,只想開開心心過好眼前,一切隨緣。
不過孫維季是真心喜歡何必。摘借某作家的一段話:世界上高級的人很多,有趣的人也很多,又高級又有趣的人卻少之又少。高級的人使人尊敬,有趣的人使人喜歡,又高級又有趣的人,使人敬而不畏,親而不狎,交接愈久,芬芳愈醇。何必就屬於這類人。
說實話,孫維季最初接近何必,純粹就是覺得何必眼緣挺好,抱著玩玩的心態。可結果卻發現,兩人竟然有共同語言,接觸時間越久,孫維季越發欲罷不能,不但沒有厭倦,反而每天都有新鮮感。在孫維季眼裡,何必就是一個寶藏男孩,總能從他身上找到新的寶藏。他能讓自己早晨醒來睜開眼看到他就感覺到生活的美好,也能讓自己身心疲憊的時候回到家看到他就精神換髮。他模樣英俊,但並不是靠臉吃飯的小白臉,他有屬於自己的事業,而且非常成功。他明明只是一個鄉下出來的打工仔,可對生活充滿熱情。他看大量的電影,大量閱讀書籍。他會把看過的電影和書籍生動地分享給自己,樂意把自己帶進他的生活,跟自己分享他的快樂。他涉獵廣泛,知道很多跟他其實沒有多少關係的事,卻不帶功利。他還很有生活情致,偶爾會買束花插在家裡,會在自己疲憊的時候泡一杯咖啡端到自己面前,會在晚上看電視的時候不經意地給自己按摩肩膀,會趁自己睡覺的時候幫自己把衣裳熨帖平整,會在清晨給坐在梳妝檯前的自己用心描眉塗妝。他做每一件事都那麼自然,那麼真情實意。
孫維季經常懷疑這一切是真的,天底下怎麼有如此精緻的男人,而且還讓自己碰到了。孫維季甚至幾度產生放下一切開始享受人生的念頭。算計來算計去,迎來送往,八面玲瓏,紛紛擾擾,實在是太累了,何況自己賺的錢幾輩子都夠用了,還爭個什麼呢。不如享受生活,和自己相愛的人,找處空谷,兩間小屋,幾株幽蘭,我翩翩起舞,你撫琴賦詩,詩情畫意。
只是孫維季終究還是沒能放下眼前的一切。
孫維季的肚子眼看著鼓起來,相熟的人也沒感覺到太意外,因爲這樣的事在孫維季身上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大家見面的時候言語上關心一下,也僅此而已,甚至不願意揣測一下孩子的父親是誰。挺著肚子的孫維季一如既往的幹著她的工作,過著她的生活,並沒有感覺到來自世俗的壓力。相對於稀裡糊塗大起來的肚子,孫維季更不願意昭示天下的反而是她跟何必的忘年戀。在孫維季看來,自己一個單身女人懷了孩子,這等於是抽到一支下下籤,倒黴而已,並不丟人。但自己一箇中年女人懷了一個青年小夥子的孩子,這就像是做壞事留下了證據,丟死人了。孫維季這樣的邏輯也不是毫無道理,甚至可以說非常正常——孫維季背景強大,能量驚人,交往的都是上層人物,這一切把孫維季塑造成了一個神秘的女人,大家也都敬仰她三分。但如果有一天,大家突然發現孫維季跟何必這樣一個毫無背景的年輕人有一腿,她之前的神秘感馬上就會蕩然無存,接下來她也就不可避免會成爲被人調侃揶揄的對象。可想而知,誰也不願意這樣的尷尬發生在自己身上。
應該說孫維季跟何必在一起後(也或許是懷孕後)智商也下來了,如果是在之前,相信她自己都不相信這種事能瞞住大家。兩人幽會避開大家就能瞞住啦?簡直是笑話。大家都是何等聰明的人,甚至都不能用聰明這兩個字形容他們,都成精了。比如阮如璋,比如覃長弓,比如陳嶺南,比如其他人,在他們那裡,判斷一件已經發生的事情的走向,那根本都不叫本事。他們的本事是發現一個苗頭就能判斷出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會怎樣發展。
大家在一年前的那次飯局上就料定孫維季跟何必必定會搞到一起去。試想一下,當時在座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你孫維季平時跟大家在一起的時候也是八面玲瓏生怕被人無視,怎麼那一天會突然一反常態對飯局表現得興意闌珊而對一個第一次參加飯局同時也是在座各位當中最不重要的素人興趣盎然?答案無非就兩個,要麼是你孫維季對這個素人本身產生了興趣,要麼就是你孫維季對這個素人背後的某些東西產生了興趣,絕對是其中的一個,跑不掉,摁死了。具體是哪種可能,大家不能確定,但大家知道,無論哪種可能,何必這個雛兒都逃不出你孫維季這隻老鷹的魔抓。
不過阮如璋知道前一個可能性更大——孫維季一年前才被自己嚴厲警告過一次,不應該沒有吸取教訓,不然就真的高看她了。既然是第一個可能,那就只能任由他們了,我阮如璋管天管地管空氣,總不至於連人家感情那點事也管。不過通過這件事,阮如璋對乾兒子何必也基本上不抱期望了。此前通過幾年的接觸,阮如璋對乾兒子何必是打心裡喜歡,心想既然都栽培簡光亞了,沒必要厚此薄彼,應該也給何必一個機會。那天從北京回來的時候趙守政設宴,何必原本是不夠資格參加的,是阮如璋特意叫簡光亞帶上他,目的就是把他引薦給在座的各位,希望大家將來提攜他一下。但這不能說出來,也不必說出來,因爲大家看一眼就能心知肚明,接下來也知道怎麼做。
然而可悲的是,何必本人沒有珍惜這次機會,在飯局上的表現乏善可陳,令阮如璋大失所望。因爲這個事,幾天後簡光亞還被阮如璋批評了一頓。阮如璋的理由是,何必不懂事,你簡光亞應該懂,那天叫你帶上何必,你能不明白什麼意思麼,你怎麼事先不跟何必交代幾句呢。簡光亞說我冤枉啊,我交代了啊,是何必自己不發揮啊。阮如璋說你怎麼跟他交代的。簡光亞說我這樣這樣跟他交代的。阮如璋想,可惜了,交代的這麼清楚他都沒有做好,看來那小子是真的志不在此。兩個乾兒子在爲人處世方面的差距可真不是一點半點,是差了十萬八千里。阮如璋想,算了,機會已經給過你了,既然你志不在此,我也不勉強了。打這以後,阮如璋再沒有過問何必的事。這是題外話。
所有人都不主動戳破孫維季和何必的私情,並不是兩人的保密工作做得多好,純粹是他們的私生活並沒有觸犯大家,大家不感興趣而已。而孫維季有意把兩人的關係隱藏,何必也感覺到了。至於原因,何必沒問,也不是很想知道。何必認爲孫維季這麼做自然有她的理由,如果自己接受不了,可以選擇離開,沒有誰規定說不行。
很早的時候何必就相信宿命——人生如白駒過隙,會發生的總歸會發生,不會發生的總歸不會發生,所以不必那麼計較,活好當下就好。何必覺得自己存在於這個世界本身就是一個奇蹟——試想一下,以父母的第九個孩子這樣的身份來到這個世界,這種概率能有多大?別說計劃生育政策實行後幾乎沒有可能,即使計劃生育政策實行前概率也非常小哇,這難道不是一個奇蹟?在那個溫飽都沒有保障的年代,身爲第九個孩子竟然還活了下來,這何嘗不是又一個奇蹟?身爲一個農民,就因爲趕上了好時代,而沒有像祖輩一樣一輩子生根在土地上,可以自由安排自己的人生,這難道不也是一個奇蹟?這麼多奇蹟都落在你一個人身上,你的人生還有什麼可抱怨的呢!擁有的,都是老天爺對你的眷顧;不擁有的,都註定不是你的,還爭什麼呢!
至於跟孫維季的關係會往哪裡去、能走多遠,何必一樣沒有想過。何必只想愉快地過好和孫維季在一起的每一天。愉快地過好和孫維季在一起的每一天,不是因爲孫維季,而是“每一天”。沒有孫維季,何必一樣會愉快地過好每一天。愉快地過好每一天,是因爲不愉快也是一天。世界上沒有一種說法是愉快地過一天就是二十四個小時、不愉快地過一天就不是二十四個小時。既然都是二十四小時,爲什麼不能選擇愉快地過呢?因此,在和孫維季一起的日子裡,何必做的那些令孫維季感動和愉快的小事情,雖然也可以理解成他愛孫維季,但這顯然還不夠接近事實。最接近事實的是何必做所有事情也能讓自己愉快,比如給孫維季泡咖啡、揉腳、擦皮鞋、撫摸、惡作劇以及體貼的情愛。在何必看來,自己做這些,就跟自己喜歡唱歌和閱讀一樣,本質上僅僅在於自己喜歡,做的過程中能讓自己心情愉快。孫維季體驗到的感動和愉快,不過是何必的愉快的外延,絕非專爲她。
何必把自己接下來要做父親的消息告訴了簡光亞。
簡光亞說我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說——你們兩廂情願,按說你們有了孩子我應當恭喜。可我就在想,那年你反對我跟陳嶺南小姨子在一起,怎麼同樣性質的事也會發生在你身上。
何必說當時我錯了,當時我站著說話不腰疼。
簡光亞說我操,你一句“我錯了”把我一肚子不吐爲快的話又打回肚子裡了,四兩撥千斤啊。
何必說知道一拳打在棉花上是什麼感覺了罷。
簡光亞說既然這樣,我還能說什麼呢,我只能是恭喜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