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以衎剛準備起身,被簡光亞按著肩坐回了沙發。
簡光亞盯著唐以衎的眼角,說老唐,你眼角是不是有皺紋了。
聽到這話,唐以衎突然像是吃了屎一樣,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尷尬地把臉扭向一邊。
簡光亞擡手試圖把唐以衎的臉往回扳,被唐以衎一把推開。簡光亞又重新把手放在了唐以衎臉上。唐以衎執拗地推了幾次,最終簡光亞也沒有把她的臉扳回來。
簡光亞說難道你把臉扭到一邊皺紋就憑空消失啦。
唐以衎回過頭狠狠地瞪著簡光亞,說你到底想說什麼。
簡光亞說我沒有別的意思……
唐以衎說我何止眼角有皺紋,我渾身滄桑——昨天一整晚時間還不夠你發現麼。
簡光亞說我是想說……
唐以衎說在山上不說,在旅館不說,現在說——當時是隻顧著玩了,還是昧著良心玩的。
簡光亞說哎,你怎麼還不讓人說話了。
唐以衎說想換換口味,想玩玩老一點的,是麼。現在玩過啦,過癮了麼,滿意了麼。
簡光亞說別這麼說話,真難聽。
唐以衎徹底怒了,說你他媽滾蛋。
簡光亞見實在無法跟唐以衎溝通,端起茶幾上的茶慢條斯理地嘬著。等到唐以衎沒話了,茶杯裡的茶也差不多喝完了,簡光亞這才放下茶杯,像是自言自語,說不知道爲什麼,一直有一個心願,有一個女人能像母親那樣對我。
唐以衎說你說的那種女人不會跟你做那種事——混賬東西。
簡光亞繼續自說自話,說想在乾媽面前撒撒嬌說說心裡話,可乾媽性格強勢,她更願意看到我成才,更希望我頂天立地,我不敢讓她老人家失望。想在操小玉面前撒撒嬌說說心裡話,可操小玉太沒主見,我在她心裡就是天,我不敢讓她看到我脆弱的一面,我撒嬌會讓她害怕。至於何潤物,哈,除了跟我要錢,其他時候我猜她根本不記得還有我這個兒子。哎,身邊的人都希望我頂天立地,就沒想過我也是血肉之軀、我也還只是個孩子。
唐以衎說所以你就把目標鎖定我了,是不是,是不是。
簡光亞說老唐,麻煩再去給我倒杯茶罷,我口乾舌燥。
唐以衎你想得美,我是你的傭人麼。
簡光亞說我是市長的寶貝乾兒子,我是事業成功的青年才俊,我是人中龍鳳,我有很多女人。可不知爲何,我在她們身上找不到我最需要的東西,直到……
唐以衎喝住簡光亞,說你閉嘴,再敢往下說我殺了你。
簡光亞說老唐,這人生啊……
唐以衎說別跟我談人生,我眼角都有皺紋了,我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還多,人生比你豐富,不需要在這聽你暢談狗屁人生。
簡光亞說老唐,別這麼激動嘛。你是繼續跟我好,還是到此結束,我都尊重你的選擇。你願意跟我好下去,我絕不負你。你說到此爲止,我也絕不糾纏。
唐以衎說這叫什麼事,原本很純粹的一段關係,結果出來個兒子,你說煞不煞風景,你說。
簡光亞說你要接受不了,我也沒辦法,我……
唐以衎說滾蛋,別在這煞風景。
簡光亞說看來是我錯了,我應該一開始就把我的想法告訴你。老唐,我冒失了,我這就滾。
唐以衎說趕緊滾,多呆一秒鐘都讓我倒胃口。
簡光亞站起來準備離開,唐以衎下意識抓住簡光亞的手用力一拽,又把簡光亞拽回了沙發裡。唐以衎正在氣頭上,但並不代表她願意這段關係就此不了了之。
簡光亞坐回沙發裡,掏出煙點了一支,默默地抽著。
唐以衎說別把菸灰彈在地上——這不是在你自己家。
簡光亞說那你倒是給我找個菸灰缸啊。
唐以衎說我家沒人抽菸——不知道我討厭煙味麼,掐了,討厭。
簡光亞說昨晚抽了幾支也沒見你說過一句。
唐以衎說這是我家,我說不行就不行——你掐不掐,不掐滾蛋。
簡光亞說你這是無理取鬧。
唐以衎伸手搶奪簡光亞手中的煙,被簡光亞擡手擋了回去。唐以衎不罷休,又把手伸了過來,又被簡光亞推開了。唐以衎惱了,整個人撲了上來。簡光亞把夾著香菸的手高高舉過頭頂,另一隻手反手掖住唐以衎的腰,摁倒在沙發裡,任由唐以衎在身上抓撓也不撒手。
唐以衎撒了半天潑也沒能掙脫出來,說我命令你撒手,你不撒手我喊了。
簡光亞說你這是徒勞,我單手能拎起一桶上百斤的油漆,別以爲我吃素的。
唐以衎說我腰斷了,我不能呼吸了,撒手,混蛋。呵呵呵,你撒手,癢啊。
簡光亞說還不讓人說話了,還不讓人抽菸了。還治不了你了,他媽的豈有此理。
唐以衎說讓說,讓抽,呵呵呵,你先撒手,真的癢啊……你怎麼還生氣了。
簡光亞條件反射地鬆開了手,因爲他的確生氣了。可他明白,這個時候不能生氣,一旦自己也生氣了,後面就不知如何收場了。
唐以衎終於重獲自由,說混蛋,手勁還真大。
簡光亞說非惹我動粗——還敢不敢跟我動手。
唐以衎說今天饒了你——剛纔好像抓到你了。
簡光亞說抓到眼鏡了,沒事。
唐以衎說你怎麼也近視——幾百度。
簡光亞說三四百度。
唐以衎說我才一百五十度——不生氣呵,我剛纔衝動了。
簡光亞說沒事,下不爲例,有話好好說。
唐以衎說也不能全怪我,是你先惹我的。
簡光亞說我還不能表達自己的想法麼。我承認我的話有點冒失,可你的反應也太激烈了罷。
唐以衎說是“有一點冒失”麼,寒毛都被你嚇得豎起來了,這是失格——太煞風景了。
簡光亞說慢慢消化罷,要實在消化不了我也不強求。說到這裡,簡光亞擦了一把眼眶。
唐以衎說你到底有個怎樣的過往啊,怎麼會有如此怪異的想法啊。
簡光亞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眼淚突然不爭氣地滾了下來,說老唐,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扮演的最好的角色竟然是兒子,我最享受的角色竟然也是做人家的兒子。
唐以衎“噗”地一聲差點笑出來。
簡光亞說心裡好像缺了一塊,你不懂這種滋味。
唐以衎陷入了沉默。
沉默了半天,唐以衎嚴肅起來,說我不知道你經歷了什麼,我也不想知道——給我點時間罷,這彎拐的實在太大,一時半會真的很難轉過來。
簡光亞說也別勉強,我能理解。
唐以衎說你光嘴上說理解理解,你理解什麼。你要真能理解,就該一開始就把實情告訴我。等到發展到這一步了才說,明顯是綁架。
簡光亞說……
唐以衎說你哪怕心裡是這麼想的,行動上一點一點暗示,但只要嘴上不說出來,我也能消化啊。你不管不顧,冷不丁說出來,這多恐怖——太煞風景了。
簡光亞說我原本是個很能沉住氣的人,偶然發現遇到了對的人,不敢錯過,這纔沒沉住氣。
唐以衎說你倒是一吐爲快了,把一切壓力卸到我身上了。
簡光亞說確實很冒失呵。
唐以衎說不過也怪我自己,出門不看黃曆,纔會撞上這種事——真是煞風景啊。
吃過午飯,簡光亞從唐以衎家離開,回了鯉魚塘。
一如既往,這次回來沒忘記給伯父簡有山和叔叔簡有家一筆生活費。最近兩年村裡開始有了新的傳言,說簡光亞走過的路不長草,一個人就把他爺爺簡萬春這一支的好運佔盡了,留給兄弟姊妹的都是黴運。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這麼回事,不過好像確實都不順。
伯父簡有山原本有三子兩女,前幾年先後死掉兩個,都年紀輕輕。大哥簡光義是家中長子,從小發蔫,一年四季臉色發青,也沒什麼大毛病,就是發蔫,一直拖到九零年,突然不吃東西了,看了中醫,也看了西醫,土方子吃了,道場也做了,總之,能想到的辦法都試過,就是沒有效果,人最後活生生餓死了。二哥簡光行死的時候才二十八歲,跟大哥差不多,也是個蔫人。九一年大年初二帶著老婆孩子去丈母孃家拜年,回家的路上自己絆了自己一跤,之後整個人就不對了,走路經常被自己絆倒。過了小半年,嚴重到無法走路了,眼皮耷拉下來,說話含糊不清,雙手連個雞蛋都拿不起來,家裡無計可施,最後眼睜睜看著他死掉了。由於信息閉塞,對於兄弟二人的離奇死亡,村民簡單地歸咎於兄弟倆的母親,說他們是被自己的母親罵死的。要說起來,伯母確實是一個不祥的女人,心胸狹隘,嘴巴歹毒,罵人幾乎是她唯一與世界溝通的方式,村裡人見到她都繞道走,幾個子女更是從小懼怕她,見到她就跟見到鬼一樣。兩個堂哥死後,家裡還剩下一個堂弟,可堂弟簡光丹偏偏又是個智力有缺陷的傢伙,連婆娘都娶不上。兩個堂姐妹,堂姐育蘭嫁在村裡,堂妹蕙蘭嫁去了村外,日子也都過得慘慘淡淡。堂姐夫是本村人,做泥瓦匠,兩年前幫人家蓋房子從屋頂上掉下來,摔斷一條腿,接上了,可沒接好,走路從此一高一低。堂妹夫是隔壁瓜嶺村的小學代課老師,天生肺結核,嘴脣烏青,走不了幾百米就要停下來歇一陣,一看就是個短命鬼。當初伯父就不贊成這門婚事,奈何男方家境寬裕,家裡有全鄉唯一的一臺彩電,沒長腦子的蕙蘭喜歡看電視,所以執意要嫁過去。
叔叔家裡又是另一幅慘淡景象。剛五十開外的長沙婆嬸嬸幾年前患上了肺結核,失去了勞動能力。嬸嬸年輕的時候是個人物,在孃家做姑娘的時候便入了黨,幹農活絲毫不輸男人,喊一嗓子能把男人嚇破膽,但講道理,知道大是大非。可如今完全是另一副模樣,瘦得跟只風乾兔子一樣,一年四季捲成一團坐在家裡。叔叔簡有家成家比父親簡有財早,兩口子生養了兩子二女。小女兒幾歲的時候夭折了。堂姐紅霜比簡光亞大兩歲,多年前嫁去了鎮上一戶做小買賣的人家。堂弟簡光茂跟簡光亞同年,月份小點,也二十六了,高中肄業。九二年跟著簡光亞去了趟龍踞,在郭宏生的油漆廠幹了兩個月就堅決不幹了,因爲過敏。之後又在陳嶺南的建材店打工,也沒幹多久,說是太累,吃不消。兩份工作都幹得不順心,說什麼也不在龍踞呆了,一個人跑回了家,現在在村裡做辣椒生意。最小的堂弟簡光明跟簡光亮同年,簡光亮大學都快畢業了,他還在高三複讀,每次高考都差幾分。他不怪自己不努力,卻怪祖先不保佑,去年高考又一次名落孫山,一怒之下把祖父簡萬春的墓碑砸了。
伯伯叔叔兩家都在走下坡路,沒有人清楚問題具體出在哪,因此村裡人把黑鍋扣在了簡光亞頭上,說是簡光亞耗盡了祖上積攢下來的陰德。爲此這次回到家給了伯父和叔叔兩千塊錢生活費,晚上在伯伯家吃飯的時候還跟叔叔吵了幾句。叔叔簡有家也開始相信村裡的傳言,在飯桌上突然跟簡光亞提議遷墳。可叔叔想遷的又不是爺爺簡萬春的墳,而是簡光亞父親簡有財的墳。
叔叔簡有家說我前段時間找風水先生看過了,風水先生說你爺爺的墳沒問題,是你爺老子的墳有問題,葬在白虎頭上,犯煞,你爺老子鎮不住,現在開始礙子孫了。
簡光亞說胡說八道,我爺老子的墳犯煞,礙的也應該是我們四姊妹,沒道理礙你們啊。
叔叔簡有家說風水先生就是這麼說的啊。還有,你嬸嬸這兩年也多次做同一個夢,夢到你爺老子渾身血淋淋跑回家,每次回來也不進屋,就苦著一張臉站在老屋門口荷塘邊上,日曬雨淋,一站就是一天。
簡光亞說有這事。
叔叔簡有家說這還有假,你嬸嬸幾次嚇得都打擺子了。你爺老子死了都十幾年了,你嬸嬸講得有鼻子有眼,我不敢不信啊——你伯伯也知道這個事啊,不信你問他。
簡光亞說伯伯,真有這事。
伯父簡有山津津有味地吃著菜喝著酒,自始至終沒有參與弟弟和侄子的爭吵,直到侄子問到自己頭上來了纔開口。可顯然,伯父簡有山很不願意參與這樣的爭吵,說你們吵你們的,等你們吵完了我再發表意見——有酒有菜,你們不快吃,吵個卵。
簡光亞說我爺老子回來怎麼不去我屋裡,去你屋裡幹什麼。
叔叔簡有家說他死的時候你還沒有蓋新屋嘛,他找不到嘛。現在我蓋的新屋正好在老屋的地盤上嘛,他回家肯定是來我這裡嘛。
簡光亞說可這又能說明什麼問題呢——他說他要回來害你們啦。
叔叔簡有家說是風水先生說的啊。
簡光亞說你找的是哪個風水先生。
叔叔簡有家說何老師嘛。
簡光亞說哪個何老師嘛。
叔叔簡有家說村裡有幾個何老師,你二舅嘛——教過我,也教過你。
簡光亞說他的話你也信,他那張嘴就是個馬勺——對了,他什麼時候成風水先生啦。
叔叔簡有家說他退休後跟何繼泉學過一段時間,這兩年村裡老了人都是請他。
簡光亞說何繼泉呢。
叔叔簡有家說你還不知道麼,何繼泉癱瘓了,屎尿都在牀上。
簡光亞說不是我說他們,師傅就是半桶水,徒弟水平又能高到哪去。
叔叔簡有家說何老師講的頭頭是道,我看水平不比何繼泉差到哪去。
簡光亞說就他那張嘴,除了不會說人話,什麼都會,你還不清楚麼。
叔叔簡有家說反正人家都信他,我當然也信。光伢,你還是挑個日子把你爺老子的墳遷了罷。你現在過好了,不能不管其他人的死活啊。
簡光亞說我怎麼不管你們啦,我這兩年都快把你們養起來了,這還不算管啊。
叔叔簡有家說這不是錢的問題啊光伢,命比錢重要啊,你不能因爲錢連親人的命都不顧了啊。
簡光亞說哎呀,我懶得跟你爭,哎呀,喝酒罷,喝酒罷,哎呀——你要真不放心,去請何繼泉來。我爺老子當年葬在那,就是他看的風水。他要說那是個白虎頭上,我就回來遷墳。
叔叔簡有家說何繼泉如今屎尿都在牀上,怎麼出門嘛。
簡光亞說反正我不信何老師。
叔叔簡有家說光伢,你現在出人頭地了,家裡人在受苦受難,你的人情味哪去了。
簡光亞說哎呀,在這村裡老老少少就你最開明,怎麼你現在也變得這麼愚昧了嘛。
叔叔簡有家說不敢不信嘛,你看看你爺爺這一支這幾年都凋零成什麼樣子了嘛,死的死病的病,沒病沒災又個個不順遂。
簡光亞說有病趁早治療啊,不順遂發奮努力啊,先從自己身上找原因啊,怎麼一遇到不順就怪到已經入土的人身上去呢。
叔叔簡有家說嗚嗚,光伢,你今天說的話真讓叔叔寒心啊。
簡光亞說哎呀,叔叔你哭什麼哭嘛,喝點酒你就哭,像什麼樣子嘛。難道你哭我就改主意啦,遷墳那麼大的事又不是兒戲,你哭一下我就答應啦。哎呀,哎呀,我懶得跟你說了,喝酒罷。龍踞還有一堆事等著我回去處理,你們在家自己照顧好自己罷,我明天就回龍踞了——還有,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以後別叫我“光伢”了,太不雅了,你怎麼總是記不住呢,哎呀。我現在叫簡光亞,“衝出亞洲走向世界”的“亞”——哎呀,喝酒罷,杯子端起來啊,哎呀。
叔叔簡有家說嗚嗚,光伢,你出去這幾年,心腸怎麼變得跟石頭一樣硬了。
伯父簡有山說你們吵完了罷,吵完了那我講兩句——我的意思是都不要吵,古話講的好:良言難勸該死鬼,慈悲不度自絕人。人死一捧泥,信它不如信自己。你自己要是拿得起來,閻王老子都躲著你;你自己要是拿不起來,什麼鬼都往你身上纏,有什麼可爭的呢,沒卵意義。
簡光亞說叔叔,你什麼時候才能活的像伯伯這麼通透啊——來來來,伯伯,乾了這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