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慢慢靠站，天才亮，窗外是冷凝的灰白，站臺上人潮攢動。

安安看了看手錶，六點。四十多個小時的硬座旅途真是夠人受的，困了只能趴著睡一會，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地方不痠痛的。她從行禮架子上將皮箱拖下來，隨著人流走下火車。

好冷！安安扯緊了領(lǐng)子。第一次來南方，未料這裡的冬天比北方還冷。空氣像是藏匿了無數(shù)的冰棱子不停往身上刺，她禁不住打了個噴嚏。

這個火車站異常巨大，地道天橋遍佈四周，安安霎時迷失方向。問了幾個人才找到車站的出口。

這個城市有轟隆隆的聲音，像是來自地下又或者是空中，難以辨識。她感覺自己正置身於一間運作正忙的大車間。四處聳立的高樓將天空遮成不規(guī)則的四邊形，天空變得很小。安安冷得哆嗦，按著姐姐陳平平的囑咐打到了車。

“我要去樸竹園。”她用純正的普通話，聲音有點啞，大概是兩天沒有說話的緣故。

“來打工的吧，家在哪裡啊？”司機問安安。她坐在後座，凝望窗外，車子騰雲(yún)駕霧一般的上了高架。四處林立的大廈成了鋼筋的叢林，在這個陰沉的清晨顯得森冷而詭異。

“東北。”安安望著窗外陌生的一切，這個就是外婆矢志要歸還的家鄉(xiāng)嗎？

“東北現(xiàn)在該是大雪吧，我們這兒冬天難得下雪。”司機滔滔不絕，安安有些瑟縮，她從小慣於安靜，司機的熱情讓她一時不知怎麼應(yīng)答。

車子從高架上下來，七轉(zhuǎn)八繞的轉(zhuǎn)入一條街道，街的兩邊高大的懸鈴木擎天而立，轉(zhuǎn)眼間，機動車的嘈雜聲漸漸遠去，像是到了另一個世界。

懸鈴木的敗葉紛繁而下，一片蕭瑟中安安卻發(fā)現(xiàn)一種熟悉的東西——安靜。紅色花磚砌成的人行道十分乾淨，後面是鏤花的鐵柵欄，放眼望去，柵欄後頭鬱鬱蔥蔥的，依稀是一棟棟排列並不規(guī)則的獨立房屋。

那房子隱隱綽綽的藏在繁茂的長青植物之中，神秘而不可及 。

汽車終於在一扇大鐵門前停下，安安下車後止步不前，擡頭仰視那門上精緻的鐵藝鏤花。裡面的房子隱在綠色長青植物裡，那麼的諱莫如深。

正自遲疑，門房上已經(jīng)走出一個五十來歲的男子，身穿灰色的制服，表情嚴肅。上來就問:“你找誰啊？”然後朝安安上下打量。

安安沒有看見過這樣的目光，不由地支支吾吾：“……陳平平，我找陳平平。”她提著的行禮箱不大，裡面只有外婆的骨灰和簡單的衣物，但是此時她卻覺得這箱子異常沉重。

“你找錯地方了，這裡可沒有這個人。”門衛(wèi)拋下一句，然後轉(zhuǎn)身想走開。

“師傅，”安安追了兩步，“岑喬生，有這個人嗎？”她倉皇間說出了姐夫的名字。

“你是哪位？”門衛(wèi)回頭，態(tài)度遲疑“我?guī)湍愦騻€電話問問。”他轉(zhuǎn)身朝門房間走去。

此時有汽車的聲音由遠及近，門衛(wèi)看了一眼那車道，“岑先生來了，你等等。”安安看見一輛黑色的轎車從小區(qū)的深處開出，到大鐵門處停下來，等待門開，門衛(wèi)小跑到駕駛位的窗邊上，和車主說話。

安安站在原地，看見汽車駕駛位的茶色玻璃泛著光。她看不清開車人的面容，但卻隱約感覺到有一雙銳利的眼睛在看著自己。她低下頭，看著自己腳上那雙白色的球鞋，上面有外婆親手繡的睡蓮圖案，那淡紅的花瓣栩栩如生。若不是爲了完成外婆的遺願，她又怎會離開那個村莊和平靜的生活。想到這裡，不由鼻子微微酸澀起來。

“瑯……”鐵門自動打開，那黑色的轎車徑直從安安身邊開走，門衛(wèi)朝安安招手，手裡拎著一串鑰匙，“岑先生讓你先去家裡，他趕著上班去呢。”

安安跟著門衛(wèi)走進了小區(qū)，灰色小道上溼漉漉的，像是昨夜的露水，因爲天氣寒冷沒有蒸發(fā)掉。小區(qū)裡面綠化植物種類繁多而且面積龐大，房子隱在一片綠色當中倒成了點綴。他們在小路上走，兩面有高大的雪松和黃楊、龜甲冬青、茶花樹錯落其中。

轉(zhuǎn)一個彎到了一條青磚小徑，兩面是修葺整齊的萬年青，萬年青後是一株株臘梅，淡淡的香氣撲鼻而來。對於植物，安安是再熟悉不過了，因爲外婆喜愛栽種植物，她們的院子裡種滿各種花草，其中不乏一些珍稀品種。所以她對於植物如數(shù)家珍。

小徑的盡頭一幢二層的小洋樓呈現(xiàn)眼前，那牆原來應(yīng)該是雪白的，但是時間長了漸漸變成了一種灰白的顏色。上面有斑駁的印子，像是記錄著悠長的歲月。牆面上爬滿爬山虎，因爲是冬天，爬山虎只剩下了灰黑色的枝幹，但還是牢牢的攀在牆壁上，像是用訂書機定上去的線。那牆乍一看也就成了古老的線裝書了。

房前是個小花園，門衛(wèi)打開鐵柵欄，花園被小羅漢松整齊的圍著。地面上的馬賽克拼成了一朵白蘭花的圖案，花瓣泛了黃，年代久遠。院子裡很乾淨，幾乎看不見落葉和灰塵。

保安打開房門，一陣暖氣已經(jīng)劈頭蓋臉涌到安安身上。“你自己進去吧。”說完已經(jīng)離開。

安安踏進屋子，深色的地板上立刻多了兩個腳印。她連忙把鞋子脫了，光腳踩在地板上，地板是暖的，並且乾淨得可以隱約照見自己的影子。她俯下腰用帕子擦去地板上的鞋印。

客廳很大，裝修得樸素中不失優(yōu)雅。西面的牆上一個壁爐裡還有一簇小小火苗在燃燒，噼噼啪啪的發(fā)出響聲。壁爐旁的搖椅上放著一條灰格子的毛毯。

客廳的布沙發(fā)是白色的，那沙發(fā)套子洗得已經(jīng)白得不純粹了，舊舊的泛著黃，看上去感覺舒服而熨帖。

她無所適從的坐在沙發(fā)上。突然想到姐姐陳平平，只覺得陌生而惶惑。姐姐姓陳，而安安姓易。她們不是同一個父親生的。姐姐更像媽媽，美麗得那麼耀眼，卻又那麼的脆弱。

一年前姐姐回過一次外婆家。那時她長髮披肩，臉上有濃重而精緻的妝容，表情漠然。她對安安說：“我一直以爲媽媽是神經(jīng)病，原來我和她有一樣的病，我們都是瘋子？”她的眼神是神經(jīng)質(zhì)的，悽楚中帶著癲狂。那表情類似於母親生前。

母親對於安安來說是噩夢。從她懂事以來母親林紅梅就已經(jīng)精神分裂，她的病時好時壞。平靜的時候，她會用她蒼白而冰涼的手指滑過安安的臉頰，嘴裡哼著一首不知名的歌曲，她那海藻般濃密的長髮遮住了她蒼白的臉。每當這個時候安安覺得母親對她是很有感情的，至少她從來不對姐姐平平這個樣子。

發(fā)病的時候，母親常倚在家門口的樹下喝酒，唱歌。醉酒以後，她拿著木棍毒打安安和平平。安安蜷著傷痕累累的幼小身體縮在牆角，淚水洶涌而出。平平則不同，她會撕心裂肺的大叫：“你是瘋子，你是瘋子！村裡的人都說，你瘋了！”她邊叫邊試圖去爭奪母親手中的木棍，卻被母親抓住頭髮往牆上撞去。那鮮血染紅了白牆，那觸目驚心的場面止住了安安的哭泣，她驚悸的望著這一切，在黑暗中無法控制的顫抖……

這一切都過去了，8歲那年母親死了，死於心臟衰竭。16歲的平平離開了家鄉(xiāng)，安安則被外婆接走。

外婆是一個乾淨而慈祥的老人，她總是將一頭灰白的發(fā)盤成乾淨的髻子，髻上插一根桃木簪。髮際上塗著她自制的髮油，時時散發(fā)淡淡的茉莉花香味。外婆穿的衣服每一件都是出自她自己的雙手。她刺繡縫紉的手工遠近聞名，經(jīng)常有人買了布料來讓外婆做衣服，外婆就靠她的手工養(yǎng)活了安安。

在她們所住的村子裡，外婆一直是以一種神秘的身份存在。她的氣質(zhì)和一般的村婦有太大的區(qū)別，一看便知她不屬於這個地方。但她卻比很多村民都更早的生活在了這裡。她有高深的學問和美輪美奐的手藝，大家都很尊敬她。所以，大家叫外婆作林老師。

外婆的身材挺拔而苗條從背後看像一個三十來歲的出色女子，她春秋天時常喜歡穿月白色的長旗袍，裙襬一直長到腳踝處。領(lǐng)口繡著朵睡蓮，那精細的小小花朵是用灰線和銀線纏在一起繡出來的。襯著她細長而優(yōu)雅的脖子端莊而嫺雅得好像是從畫裡走出來的人物。可是外婆的臉上卻有著比同樣七十歲老婆婆多而深皺紋，乍看之下總有些愁苦之色。但她的眼睛卻總是波光瀲灩，充盈著溫暖和煦的感情。

外婆給了安安前所未有的幸福和平靜，她教平平裁剪刺繡，種植植物，製作美味的飯菜，讓安安乏味的生活一下子豐富起來。然而，外婆終於也離開了。遺言就是要安安將自己的骨灰?guī)Щ剡@個她闊別幾十年的家鄉(xiāng)。

安安輕靠在沙發(fā)上，面前深褐色的木頭茶幾上有一支細長的玻璃花瓶，只插了一支紫色的鳶尾，花瓣略略耷拉下來。菸灰缸裡有幾段菸蒂，其中有一根抽了一點點就被掐滅了。

羅振鋒也是抽菸的，他總是把煙抽到很靠近過濾嘴的地方，彷彿要把過濾嘴也一併抽下去一樣。每到這個時候安安總是說：“哎，毒都到肺裡去了！”然後就要去把菸蒂搶下來。羅振鋒會一把抱住她的纖腰道：“親我一下吧，我就扔了！”她會遲疑一下，然後紅著臉在他臉頰上蜻蜓點水一下……其實已經(jīng)很久都沒有想到這個人了。大概是實在太空閒，不知道做什麼纔會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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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到家裡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這幾天異常忙碌，這個時間回家已經(jīng)算早了。開門看見地上的白色球鞋，纔想起倩玲的妹妹易安安今天來了，他不自禁的皺眉。

他答應(yīng)倩玲要幫她們的外婆找最好的墳地安葬；要照顧她的妹妹易安安；並且讓易安安住在這個房子裡直到她成家。而這一切是倩玲答應(yīng)離婚的條件，他不想幹涉她接下來的生活，包括爲什麼她無法和妹妹一起生活。但是他不想再面對她；不想想起死去的女兒淺淺。所以，爲了離婚答應(yīng)了她所有的要求。

那白色球鞋有些特別，因爲上面繡了一朵粉紅的睡蓮，那精巧的花骨朵躺在綠油油的葉子上，花朵已經(jīng)盛放，花瓣潤潤的嬌豔欲滴。如果是有人手工製作，那麼這做工讓人驚歎。他看見易安安坐在沙發(fā)上，雙手趴在沙發(fā)的扶手上已經(jīng)沉沉睡去。

早上看見她站在大門口，手提一個古舊的皮箱，身材修長。外面穿著倩玲幾年前的紫色羽絨衣，並沒有看清她的長相。此刻看來，她是一個相當美麗的女孩，眉如遠山，長長的睫毛猶如蝴蝶的翅膀蓋在眼瞼上。但雙目緊閉，面色蒼白，眉心帶著淡淡輕愁。

他慣常去琴房澆灌那幾株植物，發(fā)現(xiàn)一盆麥桿菊竟然開花了，那橘色的花朵開得茶碗般大，淡淡的清香散在空氣裡。他對著花朵發(fā)了會兒呆，便回到客廳

每天的這個時候他可以放鬆身心，回到一個人的寂寞裡。可是，現(xiàn)在又多出了一個人，他有些不習慣。

易安安兀自未醒，他不想去叫醒她。可能是因爲陳倩玲的緣故，對於她的家人總也有種排斥。想到淺淺，他的心一絲抽痛。

慧姨回鄉(xiāng)抱孫子以後，他就很少回來吃飯，他對於吃一向挑剔，也只有慧姨燒的家常菜他喜歡。現(xiàn)在，工作完往往已經(jīng)是深夜，夜宵和晚飯就合在一起在外面吃了。今天事情結(jié)束得特別早，回家後發(fā)現(xiàn)除了泡麪沒什麼吃的，也只能將就。

剛把面泡好，感覺身後有輕微的腳步聲。他轉(zhuǎn)過身，看見易安安站在廚房門口。她的短髮略有凌亂，因爲脫掉大衣的緣故，整個人顯得又高又瘦。她穿著一件粉紅高領(lǐng)的馬海毛絨線衫，樣式有些過時。烏黑的眸子略帶羞怯，像是中學生。

“要吃麪嗎？”他軒眉微揚。

“喔，謝謝！”她回答的時候望著那碗麪，臉色蒼白，嘴脣也幾乎沒有血色。

“對了，你一天都沒有吃東西嗎？”他發(fā)現(xiàn)了她的蒼白和虛弱。直接將面遞給了她。

兩人在餐桌前沉默的吃麪，他發(fā)現(xiàn)她用筷子將面捲起，然後整個放進嘴裡，吃麪的時候幾乎沒有聲音，這些舉止不像一個農(nóng)村女孩。

“請問，我姐姐平平呢？”她擡頭，額前的短髮遮住了小半張臉。

他微微皺眉，他不想談到陳倩玲。“她去了加拿大。而且她現(xiàn)在的名字叫陳倩玲。”

“那麼……我是說平平什麼時候回來呢？”

“具體時間我不清楚，”他擡頭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你住二樓的第二間房。”這面的味道實在差，他隨便扒了兩口便吃不進了。“你慢慢用。”說完便轉(zhuǎn)身上了樓。

加拿大？居然還改了名字？安安有些無措，雖然本來也沒有想到要依靠她的姐姐陳平平生活，但總覺得偌大的一個城市裡有個親人，思想上也有點依傍。現(xiàn)在她去了那麼遙遠的國度，且不知怎麼聯(lián)繫。岑喬生的態(tài)度是極冷淡的，拒人於千里的樣子，她只能把要問的都嚥下去。望著桌上熱騰騰的面，雖然胃在打鼓，缺彷彿喉嚨口堵了個硬塊，無法下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