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平一街,自古繁華恢宏,飛檐高出,鑼鼓喧天,是那海清河晏。遠離了京城的九天閶闔,衣冠冕旒,此處同樣鱗次櫛比,九街昌盛,尤其長平大道上,算卦賣字,野採果品,雜耍茶藝,無處不紅火。
遠處哄哄鬧鬧,駟馬高車,一看便知是個深宅大院的富貴人架勢,城西邊角處擺算卦攤子的老王搖著籤筒擡頭望去。
驚鴻一瞥,瞎了狗眼。
他以最快的速度眼觀鼻鼻觀口,做到遺世而孤立,著實不忍心直視迎面而來之人。
什麼叫做財大氣粗?什麼叫做頭腦簡單?顏大公子,這就是。對於錦衣夜行,財不外露這種事,這位顏大公子引以爲恥,不以爲榮,在他心中,那連個屁都不是!
顏于歸瀟灑斂開外袍,蹲坐在地,與老王平視,他傻里傻氣地笑著,道:“老神仙,您能不能幫我卜卦一次?”
老王氣得噴出一口老血,額角青筋跳的歡快而有節律,內心也誹謗道:神仙就神仙,能不能別加個‘老’字!你老爺爺我如今不過四十來歲罷了,四十不惑,哪裡老了?哪裡老了啊!
老王雖心裡過問了顏于歸祖宗十八代八百遍,可面上依舊笑嘻嘻,畢竟是城中大戶人家的公子哥,不能怠慢了去,他搖了搖竹筒,皮笑肉不笑道:“顏公子,從上個月開始,您就每日來我這裡一次……”
煩不煩啊!
顏于歸看不懂他的不耐煩,只知道自己心中有愁苦,一張臉如今都是皺巴巴地,叫人看了恨不得給他燙平了去,老王只聽他悶聲道:“您一直說我是修仙的極品料子,百年難遇,千年難求……”
那就先去修仙唄。
“可我左思右想也想不通怎麼修……”
呵,就你這腦殼子,若是能想通,要我幹什麼?
“你說修仙到底要怎麼做?”
老王挑眉,抖了抖籤筒,撫須故作深沉道:“顏公子考慮好了?當真是要走這條路了?”
“我欲成仙,神魔難阻。”
顏大公子說這句話時,眼神不再似以往迷糊,而是清亮地逼人,那一瞬間,老王以爲這人清醒了過來。
“所以,老爺爺,我到底要做啥子嘞?”
老王手一抖,籤文抖出,無語望天長嘆,一副我早就知道你正經不過三的悲痛欲絕樣。
老王輕咳一聲,收起了籤子,正襟危坐道:“修仙道者,無慾無求,無嗔無我,得而不喜,失而不悲,心如止水,行無偏頗,大悲無淚,大悟無言,大笑無聲,照拂蕓蕓衆生,悠哉遊哉……”
老王詞窮,編著編著,連自己都覺得一陣惡寒,便掩脣輕咳一聲,接著道:“總之,修仙無限好,但是吧,這個機遇卻很是渺茫,但顏公子就不同了!”
老王一按他的肩膀,鄭重其事地,顏于歸早被他忽悠地沒了思路,只跟著點了點頭,就聽他說:“顏公子生來便得了一身好仙骨,稍加修行,不出十年便可位列仙班,實在是旁人苦求幾生都得不到的緣分……”
“所以你還是沒說怎麼做?”
“咳咳,所以說年輕人……就是沉不住氣。”老王面色尷尬,翻了個白眼,繼續侃侃道來:“說修仙啊,一般人都是拜仙師的,當然也有例外。有的人在外遊歷也可,在家閉門深思也可,還有的,晚上睡一覺,早上起來就飛昇了。
”
“那我呢?那我呢?”
老王看了看眼前歡喜雀躍的顏大公子,抿了抿脣,想著怎樣的話纔不會打擊到他,便擡手隨便往上一指,瞇眼笑道:“如顏公子這般能到上天的人,就算是上面隨隨便便砸下來個花瓶,也能將您砸得個……‘茅塞頓開’。”
嘭!
“呃……”
老王默默地收回了手指,而後又悄無聲息地將一雙手藏在衣袖中,怔怔地看著地上那個被花瓶砸的腦殼出血的昏厥人士。半晌,他又擡頭看著晴晴朗朗的蒼天,無語嘆道:“這下手……真你大爺的狠……”
路人被這一景嚇得後退數尺,須臾後,纔有家僕推推搡搡地上去將人扛走。
老王見攤上事了,風風火火地收拾著行李,一支籤文不知從哪個旮瘩拐角裡摔下,正是方纔抖出的那支,他極其不耐煩地撿起,餘光掃過,輕嗤一聲,“娃是個好娃,只可惜了這命數……”他操了一口當地的話,哼唧道:“生得快,死得也快,活得快,走得也快。”
顏大地主家的傻兒子被花瓶砸了!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傻兒子被砸得不傻了!一向傻眉楞眼,呆頭呆腦的顏于歸顏大公子居然變得聰明伶俐,七竅玲瓏了起來。
玉城千百年來都未有此怪異事,一時間讓人是稀罕的不行。
顏老爺子將那已經碎成渣渣的花瓶供奉了起來,城中不乏有人用腦袋磕著花瓶,恨不得摔出一兩個慧根來玩玩,百姓們瘋了,醫館熱鬧起來了,紗布針藥滿天飛了。
顏老爺子活了一大把歲數,沒一日比得上今個高興,於是大擺筵席,有錢的沒錢的都來捧了個人場,老爺子財大氣粗,顏宅鬧騰起來大半個月都是燈火通明的,客人們看著席上一身勁爽玄青衣的顏大公子,紛紛讚歎道:帥啊!
顏于歸本就是個皮相好的郎兒,以前不過呆呆滯滯地,外加上一身閃瞎狗眼的金縷衣,直接讓他整個人都俗到了盡頭,如今換了一身行頭,人又清靈了許多,再一眼望去,就是個溫文爾雅,清秀俊逸的君子。
顏宅的門檻要被踩沒了,媒婆日日夜夜守在門口,東扯一個姑娘,西拉一個嬌娘,嘴皮子都能翻破了,只爲給顏大公子說一門親事,紛紛堵在顏家門前不走。
對於此情此景,地主家的顏大公子只放了一句話出門:讓翻飛的嘴皮子歇一歇吧。
就是在如此風浪口上,城西老王翻牆進了顏宅,見著一身玄青衫的顏于歸,清了清嗓子,第一次用了正規正矩地聲音對地主家的傻兒子……哦不,顏大公子說了一句話:“顏于歸,你修仙吧。”
“夜闖民宅,你偷人啊?”
這是清醒後的顏于歸第一次用了正規正矩地聲音對老王說的第一句話。
“哈哈,顏大公子真會開玩笑。”老王捂嘴打了個飽嗝,而後裝作不在意的笑了笑,道:“我沒事沒事,你重要,比真金白銀還重要……”
打趣完後,老王依舊正色,淺淺淡淡地繼續重複道:“顏于歸,你修仙吧。”
“正有此意。”
於是乎,在這個月不黑風不高的夜晚,老王與顏于歸一拍即合,草率地決定了這條修仙路。
如果日後問了顏于歸爲何要修仙道,顏于歸定會鄭重其辭,面不改色道:老王誆的。
顏家又熱熱鬧鬧了半個月,與父母親友闊別,顏于歸揮一揮衣袖,捲走了一大筆錢財,在衆人豔羨的目光下,風風火火地踏上了修仙之路。
與此同時,不少有心人也發現了,顏大公子離開的那一天晚上,城西那位向來喜好神諞的二棍子老王亦沒了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