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凜長身孤立欄前,唐子煜望著漫天飛雪,心中一無所思,最不敢去想的,是她,只因憶起,再難心安。
“皇上,外面風大,進屋歇息吧?!鄙磲岬拿廊私K於忍不住出聲。
唐子煜慢慢轉過頭來,面上浮現出溫柔的表情,眼裡依舊漠漠,他擡手輕撫了撫女人的臉,“看看給朕的愛妃凍成什麼樣了,都是朕的不是,今晚罰朕給愛妃暖被?!闭f著一把抱起璃夫人進了屋,殿門關住了美人嬌羞的笑聲,也關住了身後一幕落寞的大雪。
一夜帳暖,夜夜帳暖。
上官玉提著燈籠低頭候在殿外,單薄的身體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火熱的憤怒卻充斥了她的全身,殿內每傳來一聲笑語,她的眼睛便加深一分血紅的顏色,仇恨肆意蔓延,還好夜深。
翌日,唐子煜推遲了早朝的時間,在殿門口與璃夫人又纏綿了一番過後,才依依不捨地離去。
等到浩浩蕩蕩的御駕漸遠,輪值的宮女行到,上官玉早已凍得失掉了知覺。
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住處的,上官玉毫無生氣地窩在被鋪裡,雙眼虛睜,身體已經極度疲乏,卻仍然無法安睡,胸中的怨氣滿溢,像是隨時會嘔出血來。
“唐子煜,唐子煜,唐子煜......”她的嘴脣不停開闔,聲音低喃不清,只一遍又一遍地重複,不斷提醒自己,定要送了那個負心之人,去地下向姐姐認罪。
再也不能勉強入睡,上官玉撐著起身,打來涼水洗了把臉,頓時清醒不少,逼著自己吃下些東西,又到鏡前整理了衣發,用胭脂水粉掩去滿面的倦容,折騰了一陣,天已經漸暗。
踏著晚霞的餘光出門,上官玉一路低著頭,向管事的姑姑住處行去,到得屋前,輕輕叩響木門,半晌沒聽到應答,她只安靜地立著,未見一絲焦急。
房內終於懶懶傳出詢問:“屋外何人?”
上官玉恭敬地答:“回姑姑的話,是墨兒。”
身爲當朝權臣之女,只因出生時得高僧指點,須避離家中,父母將尚是嬰孩的上官玉送了出府,對外宣稱幼 女病亡,最後竟堪堪逃過抄家落獄之禍。
上官玉花了錢財買到新的身份,以郊縣知府千金趙墨兒之名混跡入宮,習規矩,伺候主子,斂去自由本性,事事低調避讓,一路小心地接近聖駕,而現在,應該到了時候。
“何事?”李嬋問。
趙墨兒只低頭候著,並不回答。
半晌未得到迴應,李嬋奇怪地推開門來,趙墨兒正恭謹地站在一旁,見她出來,忽地直直跪了下去。
“你這是做什麼?”
“墨兒求姑姑一件事?!壁w墨兒叩頭下去。
李嬋微皺了眉,“什麼事?”
趙墨兒不出聲,只將頭埋得更低。
擡眼看看四周無人,李嬋轉身跨進屋內,“近來吧?!?
“謝姑姑?!壁w墨兒跟著起身,進屋後小心掩上房門。
“你入宮只一年,就一路升到了得寵的主子跟前伺候,我原想著你也算是個厲害的角色,”李嬋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可你行事處處低調,身邊從沒有個親近的姐妹,也沒樹過什麼敵,你這個人,我倒是有些看不太懂了?!?
趙墨兒復又跪下,“墨兒不敢?!?
“說吧,今日找我,究竟何事?”李嬋直切主題。
趙墨兒擡起頭來直視李嬋的眼睛,沒有半點猶疑,“墨兒想做那伴駕之人?!?
李嬋重重擱下手中的茶杯,杯底與桌面相碰,發出震人的聲響,杯裡的熱茶也隨著劇烈的碰撞晃動而出。
趙墨兒眼也沒眨,依舊直視著李嬋,“墨兒想做那伴駕之人?!?
“大膽!”李嬋站起身來,俯視面前跪著的人。
宮裡不是沒有妄想攀高枝的宮女,但往往還沒近得皇帝的身,就被發現處決了,幸運得見聖顏的,一個不小心觸怒了龍威,最後連死都無全屍,就算當真一時得了聖上青睞,也不過一夜恩寵,這恩寵到最後,卻也禁錮了這些女人的一生,她們的後來,卻是再也沒能見到那個高高在上的掌權者。
如此直白地說出自己所想的人,趙墨兒是第一個,至少是李嬋遇見的第一個。
“你就不怕我將這話抖落出去?”
趙墨兒淡然道:“姑姑不會。”
李嬋以掌擊木,桌面發出沉悶的聲響,“你就這麼自信?”她的語音有些顫顫的,不知是因爲憤怒還是深藏在心底的一絲恐懼,竟會有人看穿她的野心。
從小沒了母親,父親娶了後母之後不久便病逝了,纔剛滿十歲的李嬋被後母賣進宮來。
這十多年,她如何從一個沒有背景受盡欺凌的黃毛丫頭爬到了如今的位置,當中的心酸,她從來不讓自己回想,因爲太累,累到沒有在記憶中再複習一遍的力氣。
二八年華的李嬋也曾萌動少女春情,對一人傾了心,那人是世家子弟,初在宮中做了侍衛,一場宮宴上,少年及時扶住幾欲摔倒的李嬋,讓她不至於因著摔落了珍貴的食物受到責罰,她穩住身形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擡頭看見少年俊朗的笑容,心跳一下變得更快,慌亂之中她匆忙道謝告別,默將芳心暗許。
少年在宮中巡查時,李嬋假借無心碰撞遞出了訴說情意的信紙,傍晚時,少年依約前來相見,他笑說從沒見過這般勇敢的女子,在李嬋羞得低頭想逃時緊緊抱住了她,只說他就愛這樣豪爽的女子。
那兩年,二人常常私下會面,少年的承諾像琉璃在陽光下折射出異彩華光,他說會努力建功立業,將她帶離皇宮,把她娶進家門。
李嬋從來只知道任何事情都要靠自己,想要不受欺負,就要讓自己變強,想要得到什麼,就要自己去爭取,而少年的出現,讓她第一次嚐到了依賴的幸福。
故事的後來,少年建功進爵奉皇命迎娶世家千金,李嬋寄出的信,一封封再也沒有了迴音,華美的琉璃被現實之手打碎,時光蹉跎了歲月,歲月催老了紅顏。
李嬋看著趙墨兒,恢復了冷靜,“我憑什麼信你?”
趙墨兒仰著臉,美麗出塵,她淡淡笑著,李嬋忽生出一抹抓不住的錯覺。
“若論長相,你確是上等,但擁有美貌的女子太多,只憑悅目的外表,可做不了伴龍的金鳳。”
趙墨兒依舊淡淡笑著,“姑姑見過前皇后嗎?”
李嬋一瞬清晰了那抹熟悉的錯覺,她扶起趙墨兒,眼前的女子彷彿與另一個身影相重疊。
宮裡底下近處見過皇后的人並不多,就連李嬋自己也不是常有機會得見鳳顏,加上趙墨兒進宮以來一直刻意掩蓋姣好的容貌,平常又總是一副拒人千里的低調冷冰,讓本來對於她一路行來過於順遂有過留意的李嬋,也逐漸淡化了探究之心。
這一刻,趙墨兒毫不避諱地展示出美貌,淺淺笑著,似極了李嬋記憶裡那個溫婉大氣的秀麗女子,她心下一驚,“你究竟是什麼來歷?”
“不就是一個與那高貴的女人有幾分相似的人?!?
“你接近皇上到底有什麼目的?”李嬋心中實在疑惑。
“想要得到至高的愛寵,成爲這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壁w墨兒眼中無絲毫閃爍,答案聽來無需質疑。
“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
“哼,”李嬋並不是個會輕易信人的人,“先下去吧?!?
趙墨兒既行了一禮道:“墨兒告退。”
再見已是一月過後,李嬋詳查趙墨兒的來歷,一切並無可疑。
“上官瑩雖受過聖寵,卻也是在冷宮離世,”李嬋直截了當,“趙墨兒,你憑什麼覺得你這張臉會是籌碼,而非禍端?”
“回姑姑的話,墨兒敢這樣做,自然有墨兒的道理,此事於我是一場豪賭,輸了,是死,贏了,便是一世尊榮,”趙墨兒說來平靜,彷彿這性命攸關之事與她並無多大關係。
“那這樣做對我又能有什麼好處?”
“這對姑姑來說也是一場賭,若是贏了,姑姑自然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若是輸了,卻不會對您造成什麼損失,”趙墨兒淺淺一笑,“姑姑是個聰明人,這樣一筆只賺不賠的生意,該要如何抉擇,答案再清楚不過?!?
“呵,”李嬋也笑起來,“我想要什麼,你又知道多少?”
趙墨兒緩緩道:“明面上看,姑姑您一直沒有機會出宮,已經錯過了出嫁的最好年齡,而您在宮外也並無親人,若能在宮中有一個靠山,將來的生活必會好過很多?!?
李嬋依舊微笑著,等待趙墨兒接下來的話。
“更深一層的原因,墨兒這樣講,想必姑姑一定能夠明白,”趙墨兒停頓片刻,口中悠悠吐出一字:“駱?!?
李嬋臉上的笑容立時僵住,袖中手握成拳,“趙墨兒,你就不怕我?”
“墨兒知道,在這宮中,姑姑想要解決掉我,實在是件太容易的事,”趙墨兒依舊淡然,“不過,墨兒心裡只存有同姑姑互幫互利的心思,並無其他,接下來的事,全憑姑姑權衡?!?
此時,李嬋沉默著,眼裡看不清楚是何情緒,趙墨兒心中生出一絲慌張,擔心這一劑藥會否下得過猛。
沉吟片刻後,李嬋終於開口:“趙墨兒,我想你要的不會只是榮華富貴那麼簡單,你真正想得到什麼,你不會說,我也不問,但你若做出什麼於我不利的事,我自不會手下留情。”
李嬋拉起趙墨兒的手,輕撫上她的手背,“墨兒,從現在開始,你我便是同一條船上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