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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十五年前

身爲一個轉學生,而且是經驗豐富的轉學生,巫靜妍一向知道該怎麼獨處──

她說的是真正的獨處,在一個空間裡只有她一個人的那種獨處。

或許,應該要歸功於她沉默寡言的父親……

當這所位於東部山區偏鄉,全校師生加起來不到百人的小學正讓太陽曬得閃閃發亮,一羣精力充沛的學童不畏紫外線的荼毒四處嬉戲奔跑,一個穿著雪白上衣、深藍色百褶裙的小女孩悄悄的閃避人羣,沒多久,那個仔細熨燙過的裙襬飛舞出完美的圓弧,彷佛不曾來過這充當倉庫的破敗水泥建築。

一個閃神,那個在師長眼中總是安靜聽話的身影就消失在倉庫後方那幾棵高大又結實累累的芒果樹下,乾淨到有些反光的黑皮鞋不過幾個借力使力的攀爬,便躍上了紮實堅固的樹幹。

「這麼好的地方,居然沒人敢來……真笨!」略顯瘦小的十歲小女孩大剌剌的靠在樹幹上,一雙細瘦的腿懸空晃了晃。

「鬼有什麼好怕的?」在她看來,半死不活的人更可怕。

她是個小學五年級的小學生,轉學到這裡算一算時間也已經將近一個月了,這個秘密基地是她當初想找廁所時,誤打誤撞給發現的,從此只要午休的時間,她就溜到這個據說鬧鬼的後山坡,享受一個人的寧靜。

巫靜妍的長髮每天都整齊綁成一束馬尾,還細心編成手臂粗的髮辮,這時正垂落在一棵高大粗壯的芒果樹上,那張乾淨清秀的小臉倒是仰望著藍天白雲,小手還百無聊賴的撥弄著茂密的枝葉。

「還沒熟……」小腦袋想著青芒果醃漬過的美味,她忍不住吞了吞口水,開始研究該怎麼偷渡幾顆回家……

清風徐徐,她趴在樹上昏昏欲睡,僅留幾絲清醒等待那熟悉的上課鐘聲。

她討厭這裡,討厭自己是班上最乾淨整齊的孩子,討厭有人偷偷拉她的辮子,還會趁她不注意偷踩她的鞋子……

「脫掉他的褲子。」

「金毛仔……真的連眼睛也是金色的。」

「操!還打?!」

「快點,等一下他那兩個兄弟追過來就沒機會了。」

「給我脫!全部脫!我還沒看過阿兜仔的……」

幾個個頭高大的男生圍成一個半圓形,從巫靜妍的角度只看得見一顆深金色的小腦袋,那顆腦袋的主人就像被困住的猴子一樣對著那些不懷好意的人拳打腳踢……

巫靜妍睜大了眼睛望著下面混亂的場面,幾分鐘前的瞌睡蟲統統不翼而飛。

「外國小孩啊……」瘦瘦小小的……個頭跟她差不多吧!

她努力瞇著眼睛還是看不見對方眼睛的顏色,除了皮膚特別白皙之外,跟以前在臺北見過的幾個金髮藍眼的大人似乎不太一樣。

巫靜妍烏溜溜的眼睛忙著觀察這個難得一見的「活教材」,直到那些惡霸似的男孩們發出得意的叫囂歡呼,她才猛然回神,有一瞬間忘記要移開視線。

「好白……」不過他肯定不是白雪公主。

「好小……」跟爸爸畫冊上的男人差好多。

她還沒學過非禮勿視,就算學過了,多半也會當作沒學過。

巫靜妍在回過神後,還是主動從那片不該在外人面前暴露的私密部位移開目光。

她眸光流轉之際,看見另外兩個個頭高大的男孩憂心忡忡的在倉庫前徘徊,後面還跟著一個嬌小可愛、扎著雙馬尾的小女孩,三個人似乎正心急如焚的尋找著什麼。

不過按照他們的距離,等他們趕到這裡,也沒多大幫助了。

巫靜妍嫌惡的睨著下面那幾個正在跟金髮男孩角力拉扯褲頭的大塊頭,一時手癢,摘了幾顆拳頭大小的青芒果。

「誰?是誰丟我?」

「幹!是誰?給我出來!」

還沒成熟的青芒果亂無章法的凌空投擲而來,不偏不倚的砸中那幾個行爲嚴重偏差的高個子,氣得一個個像被激怒的大猩猩一樣亂吼亂叫,還得小心閃躲那些硬邦邦的果子。

「在那裡!」

終於有一個稍微有腦袋的指著芒果樹大喊,每個人都衝向了巫靜妍藏身的那個方向,沒空注意另外有兩個人循聲轉過了牆角,朝著一個狼狽瘦弱的身影狂奔。

起碼他褲子是穿著的……

巫靜妍悄悄的往上爬,聰明的停止扔擲,讓那幾個討人厭的男生像獵.狗一樣在樹與樹之間亂找一通。

她沒空擔心自己如果被抓到會有什麼下場,因爲她一直安靜的躲在樹上偷看正邪兩派大戰。

那個金髮小男孩有了幫手之後,戰鬥力大增,至少踹了好幾個男生的小,看來對於剛剛的屈辱相當懷恨在心。

不過幾分鐘的時間,剛剛仗著人多勢衆胡作非爲的那些小惡霸們統統逃之夭夭。

「嗨!」看戲看得挺樂的巫靜妍朝著樹下那個金髮小男孩微笑,終於有機會看清楚他眼睛的顏色。

「哪裡是金色的……」明明就是咖啡色,就像爸爸畫的九芎。

個頭和她差不多高的小男孩並沒有任何友善的響應,他只是冷冷的仰起頭瞪著那個笑容燦爛的長辮子女孩,好看的雙眼裡透露出與年齡不符的憤世嫉俗。

「妳是誰?」

要不是確定他無法穿透層層迭迭枝葉繁盛的枝椏看清自己的長相,巫靜妍幾乎想要找地方躲起來了。

此時,鐘聲響起。

「三哥,走了。」雙馬尾小女孩拉著金髮男孩的手,使勁的想把他拖走,「二哥,上課了。」

也幸好雙馬尾小女孩真的把他和其它兩個高壯的男孩一起拖走。

「真好,有這麼多兄弟姊妹……」巫靜妍好不羨慕那個一手拉一個哥哥的小女孩,看到那個金髮男孩回頭時,突然打了個冷顫。

「我討厭這裡……」討厭日行一善還被人當成獵物似的。

「我討厭他的眼神……」看得這麼用力做什麼嗎?不怕眼睛脫窗嗎?

巫靜妍悶不吭聲的趴回樹幹上,早知道就別浪費那些青芒果了!

※※※

「下課後」是一間開設在師大附近的咖啡店,有著斑駁的木窗和懷舊的紅磚牆,店裡卻充滿濃濃的北歐風情,不到二十人的座位時常座無虛席,空間氣氛隨興卻又散發著人文氣息,眼皮底下的每一個小物件可都是叫得出名號的手創商品,就連桌上的花花草草也會隨著季節輪替做更換,這三月裡的當家花旦正是潔白優雅的小手球。

送走了最後一個學員,從頭到尾都上緊發條的巫靜妍終於捧了一杯大大的熱歐蕾,坐在視野最好的落地窗旁慢慢的啜飲。

「終於結束了。」一個可愛俏麗的短髮女孩坐在巫靜妍對面,假裝抹去額頭上根本不曾存在過的汗水,逗笑了巫靜妍。

「嗯!沒想到會這麼受歡迎,還有一堆人在網絡上留言排候補呢!」巫靜妍有著一頭天生的直髮,那種放上排骨梳,可以從頭頂溜滑梯到髮尾的美麗直髮,現在正在陽光下閃耀光澤,比廣告上的美髮產品模特兒還要引人注目。

「休息幾個月吧?反正也已經打出名號,店裡生意好得不得了,而且我們自己也需要充充電,纔可以做出明顯的市場區隔。」短髮女孩叫做葉彤妤,是這間「下課後」咖啡店的老闆,巫靜妍則是她的偶像。

巫靜妍是這裡的駐點手作課講師,從花草、縫紉、編織……甚至糕點烘焙,都有別出心裁的表現,是個從網絡紅到現實世界的部落客。

葉彤妤無意中發現這個每日瀏覽人數破萬的人氣手作家,居然是自己的同校校友,便厚著臉皮留言邀請她成爲自己的合作伙伴,本來以爲自己默默無名的,八成會被當成廣告信件來處理,沒想到竟然收到巫靜妍的友善響應,經過了無數次的郵件往返,終於有幸見到本人,然後驚爲天人。

巫靜妍沉吟了一下,聰慧的雙眸在葉彤妤身上溜了溜,「幾個月嗎?」

「對啊!」葉彤妤想也沒想就點頭,專心的品嚐手上那杯英式熱奶茶。

「我是認爲太久了。」巫靜妍決定實話實說,當初就是覺得葉彤妤是個可以溝通的對象,才讓她答應合作。

葉彤妤愣了一下,突然正經八百的坐好,很虛心的請教巫靜妍,「太久了?爲什麼?那妳覺得多久再開課比較適合?」

她很有自知之明,自己對於經營管理一竅不通,開這間咖啡店也不過是爲了一圓兒時夢想,所以她只要店裡盈餘夠讓她維持生活,就覺得很開心。

「一個月吧!然後我會再排兩個課程頂住一個月,妳有兩個月的時間可以再去找其它的講師來上課……」葉彤妤毫不遲疑的信賴讓巫靜妍卸下了平時的疏遠冷淡,細心的幫葉彤妤規畫未來可以怎樣經營這間風格清新的小店。

葉彤妤一邊聽一邊點頭,然後拿出那些自己偷偷藏起來的名片,「其實已經有人毛遂自薦了,有幾個還是來上課的學員。」

這些人都是瞞著巫靜妍跟她私下接洽的,八成以爲同行相忌,畢竟在外人眼裡,巫靜妍也是她聘請的講師而已。

「太好了!」巫靜妍非但不意外,反而還高興極了,主動拿了那些名片一一瀏覽。

「這幾個風評不錯,可以接洽看看。」她挑出幾個讓葉彤妤參考,又討論了一會兒之後便起身離開。

「再過半個小時就要開始營業了,我先走了。」

自從幾個月前她時常在這附近走動之後,追求者竟然如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其中還包括這間店的晚班吧檯,爲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她一向在三點半之前離開這裡,鮮少有例外。

葉彤妤看了看牆上的時鐘,雖然想挽留,卻也知道巫靜妍的苦衷,只好乖乖的送巫靜妍到門口。

「其實那個賈尼克也不錯啊!妳幹嘛不給他機會?」

賈尼克是個法國帥哥,年紀不到三十歲,在師大附近的補習班擔任講師,聽說迷死了一堆臺灣女學生,卻偏偏看上了在等公交車,一臉冰霜的巫靜妍。

這樣的異國桃花,葉彤妤可是暗暗羨慕在心底呢!

「我討厭外國人。」

這是巫靜妍千篇一律的回答,經過幾個月的貼身觀察之後,葉彤妤也不得不承認巫靜妍說的絕對是事實。

這間小店來來去去的,有一、兩成是外國學生,沒有一個成功搭訕過巫靜妍。

而且她還發現,長得越帥的,巫靜妍的臉色就越難看。

「要不是妳只針對男性,差點要以爲妳有種族歧視咧……」葉彤妤小小聲的嘟囔著,眼尖的發現巷子口走來一個熟悉的身影,連忙推了推巫靜妍,要巫靜妍從後門離開。

「小吳來了,妳還是快走吧!」

小吳是晚班吧檯,負責從三點半到晚上十一點半的外場工作,前兩個星期突然跟巫靜妍告白,還死纏爛打的以爲可以打動芳心,反而讓巫靜妍刻意避開跟他碰面的機會。

幸好這個大四生還知道自己用錯了方法,正努力建立成熟穩重的形象好扳回頹勢。

巫靜妍翻了個白眼,腳跟一轉,便直奔後門,「我走了,再聯絡。」

她從來就不把異性的青睞當成一種榮寵,對她來說,男人的示好往往包藏禍心,會讓她陷入萬劫不復的地獄!

穿著蕾絲娃娃鞋的纖細腳踝匆匆忙忙的離開那間咖啡店,特意迂迴了幾個巷弄,才往公車站牌的方向前進,卻在一個街口的距離停下了腳步。

「可惡!」那個賈尼克今天不是有課嗎?怎麼會堵在那裡?

巫靜妍白皙秀麗的臉龐浮上惱色,丹寧長裙裡的雙腿自作主張的轉個彎,朝下一個公車站牌邁去。

她刻意走進擁擠的人羣中,暗暗祈禱別再遇到任何一個追求者。

她從國中開始,就被迫成爲愛情遊戲中的犧牲者,那幾年苦不堪言的生活,爲她日後的感情世界埋下揮之不去的陰影,從此不動凡心。

「這些男人八成有病。」她都已經明明白白的拒絕了,爲什麼還要苦苦糾纏呢?她就是不想談戀愛,只想一個人過生活,難道有錯嗎?

幸好她在「下課後」的課程暫時告一段落了,也許一個月後,這些不死心的男人會有新的目標,甚至找到更適合他們的對象也說不定。

巫靜妍終於如願搭上了公交車,很高興自己接下來有一個月的時間可以安安穩穩的窩在家裡,不用再這樣東躲西藏。

※※※

明春樹拎著一盒師大附近頗負盛名的人氣點心,從巷子裡漫步而來,打算走到大馬路上搭乘出租車,直奔松山機場。

他從今天起跟旅行社請休了一個星期的假期,打算回臺東老家和家人團聚。

手上的紙盒裡裝著最近火紅的奶凍卷,這個外貌風流倜儻,一派溫文爾雅的雅痞男子特地繞路過來買這個糕點,就是想要帶回去臺東討好自己長年病痛纏身的小妹。

醫生說她好了很多,希望可以繼續保持下去。

明春樹戴著大大的飛行墨鏡,遮掩了大半的五官,卻還是散發出迷人的風采,再加上他修長高大、寬肩窄臀的身材,即使身上不過一件簡單的運動棉衫和牛仔褲,依舊惹人注目。

他站在街頭等著出租車,鏡片後的雙眼隨意瀏覽人羣,突然視線一頓,停在幾公尺遠的公車站牌處,他不自覺的摘下墨鏡,形狀優美的嘴角微微揚起,深邃美麗的雙眸泛起不尋常的漣漪。

初春的午後,陽光暖洋洋的灑落,融化了多年前冰封的記憶,如今回想,居然不見苦澀,反而嚐出不同的相思氣味。

「是妳嗎?」明春樹目送那個嬌小清雅的身影消失在公交車車門後,按捺住跟蹤她的不明衝動,隨手一揚,搭上了出租車。

多久了呢?怎麼還是這麼嬌小玲瓏?臉上的表情倒是有凍死人的嫌疑。

那幾年,若不是有她,他的日子恐怕會更加的水深火熱啊!

明春樹坐在機場候機樓裡等待登機,思緒不自覺的飄向好久好久以前的青澀歲月──那個看似呼風喚雨,實則孤助無援的青春期。

若不是大哥利冬陽堅持要從吸毒成癮的母親身邊帶他走,他現在會是如何呢?要是他當年沒有離開,那個女孩和他之間的糾纏,又會如何呢?

明春樹噙著淺淺的笑意走過登機門,鏡片後的雙眼卻是難以言喻的惆悵,薄霧似的徘徊繚繞。

千金難買早知道,早知道……就對她好一點,這幾年,就不會這樣念念不忘了。

※※※

明春樹回到臺東,直奔大哥利冬陽和小妹海小霓居住的那個半山腰,若無其事的說一些歐洲帶團的趣事,因爲小妹臉上的笑意,所以他的心情高昂了許多。

夜裡,星空下,海小霓在她獨居的小木屋裡上網,利冬陽和明春樹則隨興盤坐在木頭搭造的瞭望臺上,喝著明春樹從南法帶回來的紅酒,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

他們的父親前前後後總共生了四個兒子、一個女兒,其中就以老二夏文和老三明春樹的長相最出色,只不過一個像是熱情的太陽,耀眼得幾乎教人張不開眼,一個卻是令人舒心悅目,青山綠水似的神俊。

更令人側目的是,他們兩個的出生日期只差了半年,據說夏文的母親因爲得知這個消息頓時發狂,從此瘋瘋癲癲的終日神志不清,最後喪生在一場大雨後的連環車禍。

明春樹的母親則名正言順的嫁入利家,只不過好景不常,沒多久,舊事重演,又跑出了另一個女人前來爭寵,這次,明春樹的母親帶著兩歲大的孩子離家出走,從此,再也進不了利家門。

那時的利冬陽已經上了小學,看著一個又一個新媽媽進門,又看著一個又一個親弟弟被帶走,他想偷偷把弟弟藏起來,卻又怕被爸爸發現之後會遭到毒打。

時光荏苒,如今上一代的愛恨情仇隨著生命的殞落消逝,早已遭人遺忘,除了利冬陽的母親早在二十幾年前就遠嫁西班牙,過著富足充實的生活之外,其它幾個爭風吃醋的小媽一個死於車禍,一個吸毒過量暴斃,一個被爭風吃醋的男友誤殺,還有一個則是操勞過度得了肺炎,撐不到一個月就宣告不治。

幾個小媽悲慘的遭遇讓利冬陽心生警惕,當他父親過世之後,他想盡辦法接回所有流浪在外的弟弟妹妹,給幾個已經青春期的弟弟們灌輸一個很重要的觀念──

愛,一個就夠了!

利冬陽從往事中回神,放下了空酒杯,敏銳的察覺明春樹似乎心情低落,那張迷死不少女性的臉龐顯得有些苦澀。

明春樹深濃的髮色和眼瞳也已經不見當年金毛金眼的輕浮毛躁,倒是五官輪廓越來越立體俊朗,利冬陽後來才從耆老口中得知他們家族曾經有過一個荷蘭籍的女婿,據說每隔一代就會有一個這樣混血兒似的孩子出生,年紀越大,染色體的顏色就會跟著加深。

「你怎麼了?工作太累了?還是感情不順?」利冬陽身爲同父異母的大哥,加上十幾年前自作主張把所有的弟弟妹妹找回來一起生活,二話不說扛起教養的責任,早就練出一番察言觀色的好眼力。

「沒有。工作上是有點倦怠,至於感情……」明春樹莞爾一笑,眉眼之間就像春風拂過,讓人移不開視線。

「不知道爲什麼……沒興趣。」明春樹淡淡的笑著,腦海裡卻隱隱約約浮現一個模糊嬌小的身影。

這幾年他斷斷續續談過幾次戀愛,也已經習慣異慕的眼神,卻在歷屆女友如出一轍的分手宣言中明白,自己似乎還沒做好戀愛的準備。

「或許我還沒準備好去愛人吧!」這就是明春樹最常聽見的分手抱怨,那些交往前百依百順的前女友一旦交往之後就會開始挑剔,每一個都抱怨他留給他的家人太多時間。

她們說的沒錯。

利冬陽沉吟了一下,他自己的感情路也不是走得很積極。

「別讓小霓知道,她會擔心。」

幾個兄弟都遇到同樣的問題,交往的對象幾乎都無法接受海小霓佔據他們大部分心神的事實,所以他們都不曾帶女人回來這裡,免得有人在海小霓面前說出不該說的話。

「我知道,小霓看起來真的好了很多,精神也不錯……」爲了不讓下午那驚鴻一瞥所帶來的餘韻繼續影響心情,明春樹索性把話題焦點鎖在自己的寶貝小妹身上,打定主意不再爲無法挽回的過去傷神費心。

當年,那個女孩已經說得很清楚,她不想再見到他,她希望這輩子永遠不曾遇見他。

他一直記得她的名字,這幾年,夜深人靜的時候,就會從心窩裡翻出來唸了一遍又一遍。

巫靜妍……

※※※

巫靜妍捂著狂亂跳動的眼皮,不明所以的心煩氣躁,她放下勾到一半的披肩,換上運動服,打算去附近的登山步道散步,順便撿拾一些枯枝花草回家玩玩。

自從在咖啡店駐點上課的課程結束後,她就一直這樣心神不寧,好像有什麼天大的事情要發生似的,生活卻又千篇一律的平穩安詳,沒有任何意外的起伏。

童年時期太過顛沛流離的搬家生涯,讓她對於平凡安穩的生活抱持著相當大的憧憬,從她看清事實懂得爲自己打算的那一刻起,她就立志要有一間自己的房子,然後住到老死,永遠都不搬家。

她在即將升上國中三年級的時候搬離臺東,又回到臺北生活。

父親和他的愛人陪她度過了幾年還算平靜的後半段青春期,幾年前在她的祝福之下,她的父親跟著那個帥氣的叔叔移民到北歐定居。

「要來看我。」

這是她父親臨走前的叮嚀,也是她還沒實現的諾言。

「不快樂就回來。」

這是巫靜妍給父親的告別,也是她最不願意見到的場面。

爲了愛這麼一回,他自己犧牲了多少?又讓身邊的人跟著犧牲了多少?他們的愛情最好值得!

帶著幾株銅錢草回家,巫靜妍才發現自己錯過了葉彤妤打來的電話。

「我是靜妍,什麼事這麼急?」她們一向用網絡溝通,只有特別著急的時候纔會用到手機。

一接到巫靜妍的回電,葉彤妤明顯的鬆了一口氣。

「我剛剛接到一間雜誌出版社的邀訪電話,想說妳後天不知道有沒有空來一趟?」

葉彤妤一向是那本手藝雜誌的忠實讀者,興奮莫名的答應人家來採訪之後,纔想到巫靜妍老早就說過她拒絕各種媒體的採訪。

巫靜妍一聽也有些不高興,不過葉彤妤並沒有開口要她接受採訪,只是希望她那天可以到現場提供一些拍照的素材。

「我討厭上鏡頭,可是作品可以上鏡頭。」這是巫靜妍的底線,「把拍攝細節email給我,有必要的話,我會直接跟對方聯絡。」

她攬下了這個工作,心裡知道自己除了幫忙葉彤妤之外,其實也有私心存在。

忙碌一些,也許,就沒時間胡思亂想。

這幾個禮拜怎麼老是想起好久好久以前,那個人前人後表裡不一的金髮惡男?

她到現在還記得他的名字──

明春樹。

※※※

採訪當天,巫靜妍一踏入刻意清場的咖啡店,就看見葉彤妤心虛歉疚的眼神,立刻機警的環顧店裡每一個角落,然後忍住翻白眼的衝動。

小吳在櫃檯那裡笑得好不燦爛,巫靜妍只覺得看了礙眼。

她悶不吭聲的拿出自己帶來的組合盆栽,還有幾個結合鋁線和刺繡的手作品,默默的佈置店裡的空間,故意不理會葉彤妤頻頻投來的求和目光,還有吧檯處熱力十足的愛慕眼神。

有人該端出老闆的架式,不應該這麼輕易讓員工左右自己的決定!

「咳……」葉彤妤終於鼓起勇氣接近臉色陰鬱的巫靜妍,假裝在幫巫靜妍調整那幅刺繡掛飾的角度,「我今天才知道那個攝影師跟小吳是朋友……小吳一聽見妳會來……就自己跟早班吧檯調班。」

所以她是無辜的,別再一臉寒颼颼的了。

「我弄好了就走。」巫靜妍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忍無可忍的睨了一臉無辜的葉彤妤一眼,然後繼續忙她的。

「妳真的要走了?不陪我?」葉彤妤可憐兮兮的看著整理雜物的巫靜妍,似乎沒把握自己應付得來接下來的採訪。

「妳沒問題的,這是妳的店,妳的心血,妳的夢想,也是他們找上妳的原因,所以妳只要認真回答他們的問題,再拍幾張美美的照片就沒事了。」她能幫的都幫了,再留下來,爲免有些喧賓奪主。

「可是我希望妳留下來……」

葉彤妤看起來真的不像獨當一面的咖啡店老闆,反而讓巫靜妍狠下心拒絕。

「小妤,我不會留下來,妳也不需要我留下來。」

她太縱容葉彤妤了!居然依賴到這樣的地步,不知情的人還以爲她巫靜妍纔是這裡的老闆!

「我……我……是不是因爲小吳的關係,妳在生我的氣?」

葉彤妤跟到門口,怯生生的問著,刻意討好的模樣讓巫靜妍看得更惱火。

「葉彤妤,妳給我擡頭挺胸!我走,是因爲我分內的事情做完了,接下來是老闆該做的事,也就是妳該做的事!我留下來當壁花嗎?還是當背景?」

巫靜妍嚴詞厲色的模樣讓葉彤妤嚇得一愣一愣的,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只好傻傻的站在那裡捱罵。

「還有小吳……我當然生氣!可是是替妳生氣!妳是老闆,是發薪水給他們的人,這間店裡才幾個員工啊?居然連調班都不用提前通知妳,哪天這些員工一起造反了,妳才哭哭啼啼的說自己倒黴,有個屁用啊!」

巫靜妍這次是真的火了!不只是葉彤妤呆若木雞,就連小吳也看傻了眼,還有不知何時已經站在門口的採訪人員,正尷尬的笑著。

「我先走了,忙完了打電話給我。」巫靜妍恢復平日冰山美人的形象,淡淡的留下幾句話,就夠讓葉彤妤放心了。

「請進請進,嘿嘿……小吳,煮咖啡。」葉彤妤笑嘻嘻的招呼這兩位採訪人員,臉上沒有殘留任何爭執過的蛛絲馬跡,表現出出乎意料的世故圓滑。

只有巫靜妍氣沖沖的走向公車站牌,暗罵自己多管閒事。

她從來都是明哲保身的那種人,不喜歡行俠仗義、扶老攜幼,也不懂得敦親睦鄰、兄友弟恭那一套,只想淨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因爲好久以前她就得到了教訓,多管閒事是要付出慘痛教訓的!

巫靜妍略顯焦躁的在站牌前停下腳步,正想從包包裡掏出耳機聽音樂時,忽然有人從後面拍拍她的肩膀,讓她嚇了一跳。

「驚豔,好久不見,我好想妳。」

賈尼克的中文發音還是有點不標準,巫靜妍努力維持無動於衷的表情,讓自己慢慢的轉頭看他。

「賈先生,好久不見。搭車嗎?」巫靜妍懷疑自己被人跟蹤了,要不然就是這些人吃飽太閒沒事做,天天在這裡堵她,相信總有一天等到她。

「不是,我在等妳。」某個異國俊男深情款款的注視著身高不到一百六十公分的巫靜妍,在他棕綠色的眼睛裡,這個長髮飄逸、氣質出衆的臺灣女孩簡直是東方維納斯的化身。

「抱歉,我在等公交車。」巫靜妍被他露骨的眼神看得雞皮疙瘩掉滿地,很直接的閃避任何肢體碰觸,故意一板一眼的回答。

「我有車,送妳回家。」

某雙毛茸茸的大手自以爲神不知鬼不覺的撫摸那頭飄逸長髮,卻在第一時間惹來巫靜妍冷冰冰的瞪視。

「我有說你可以摸我的頭髮嗎?你沒事就不要在這裡佔位置。」這不是巫靜妍第一次在賈尼克面前言詞潑辣,也不是第一次覺得這些男人怎麼越罵越不死心,賈尼克居然還笑嘻嘻的,用法語自言自語了起來。

巫靜妍決定冷處理,估計賈尼克也不會在人來人往的臺北市街頭做出太過火的事情……

才這麼想的當下,一隻毛茸茸的大手就不請自來的擱在她腰身,卻又在她企圖掙脫開來時,被另一隻大手給狠狠的撥開來。

「她不是你可以隨便碰的……滾!」一個陌生男人接著用巫靜妍聽不懂的語言斥退了意圖不良的賈尼克,還把難得犯傻的巫靜妍給緊緊摟在胸前。

賈尼克似乎不甘心的咕噥了幾句,都被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男子給冷冷的打發,最後那雙棕綠色的眼睛看著巫靜妍溫馴乖巧的依偎在對方懷裡,才心不甘情不願的離開。

巫靜妍目送賈尼克的背影消失在對面的巷弄,才真正的鬆口氣,正打算退開這副溫暖厚實的胸膛,順便謝謝人家見義勇爲時,卻有人撩開她迎風飛舞的髮絲,還輕輕捏住她的下巴,強迫她擡起頭來。

「巫靜妍……真的是妳!」這麼近距離的注視著她,才終於確定她就是自己牽掛多年的女孩。

巫靜妍的水眸慌亂失措的瞪視著這張有點熟悉卻又不太熟悉的臉龐,有一瞬間覺得自己全身血液都凝結成冰。

「明……春樹?」她一副天要亡我的恐怖眼神,在明春樹輕輕頷首又漾出溫柔笑容時,差點腿軟跌坐在地。

明春樹眼捷手快的牢牢擁緊她,「小心!妳住哪?我送妳回去。」

然後明春樹趁著巫靜妍還沒回神之前,把她塞進自己停在一旁的房車裡。

巫靜妍瞪著那雙穩重操控方向盤的大手,忽然覺得她的人生又要陷入另一次的迷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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