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禧二年春,寧宗褫奪秦檜爵位,改其“忠獻”爲“謬醜”,布詔曰:“一日縱敵,遂貽數(shù)世之憂;百年爲墟,誰任諸人之責?”一時之間,金國上下遍滿惴惴之氣。
“連年徵兵,看來這長白也快待不下去了。”說話的是一個方臉寬顎的漢子,約莫不過三十歲。正一手曲臂替上首的客人續(xù)茶、一手麻利的掃過桌子上濺出的茶漬。穩(wěn)穩(wěn)將茶放下,才笑一聲:“客官慢用。”
話音未落,但聞身後一個灰色布衣的老者冷笑不語。
與老者同行的是一個年紀相仿的婦人,見周遭傳來打量的目光,瞪了他一眼,慍怒道:“又作怪?”
老者淡淡嗤了聲:“哼。身逢亂世,哪裡又是好去處!”婦人張口欲言,卻終未做聲。
一時間,四下俱靜,連被搶白的漢子也只凝首出神。
茶肆坐落在長白林海這邊陲小鎮(zhèn),人並不多。說是茶肆,其實只是一個稻草搭就的茅檐,旁邊支了個小攤,作烹茶之用。此時雖已入初夏,但長白常年冰雪覆蓋,天氣並不炎熱,因此喝茶人少,多是過路客。
“啊——”一聲淒厲的驚呼突然劃破了茶肆的寂靜。衆(zhòng)人擡眼望去,只見一個年輕婦人正朝這兒奔來。身後跟著四五個金兵裝束的男人,走走笑笑,彷彿在捕一隻逃不脫的獵物。
婦人跌撞進茶肆,直撲向那個方臉寬顎的漢子,攥緊他的衣袖,叫一聲“相公——”,便泫然欲泣,再也接不下去。
衆(zhòng)人細看那婦人,雖然面色微黑但五官卻頗爲俏麗,只是頭髮散亂、連袖子都被扯掉了一截。剛剛那聲驚呼顯然發(fā)自於她。
漢子旋即明瞭,氣的身體微微發(fā)抖,左手將婦人護到了身後,右手已拾過一把劈柴用的斧頭,藏在身側(cè)。
怎麼也想不到,年初夫妻二人開了這間茶舍,妻子採茶他烹茶,幾月有餘從來無事,今日卻遭此橫禍。
漢子鬱懣間,金兵已走進了茶肆。
爲首坐下一個青色麪皮、軍官打扮的中年男人,他徑自倒了杯茶,放在鼻尖嗅了嗅。
軍官左手邊立著竹竿也似一個瘦子,見此立馬會意,衝那方臉漢子皮笑肉不笑道:“我們家夫人亦喜茶道,相煩你家娘子前去切磋。”
方臉寬顎的漢子強勉扯了扯嘴角:“官爺說笑了,鄉(xiāng)野之地都是些淺薄見識,怎配和尊夫人切磋茶藝。”
瘦金兵接著佞笑:“哎,這話就不是了。術(shù)業(yè)有專攻,你擅此道不必自謙。快讓你娘子收拾了東西與我們同去吧。”
那年輕婦人聞言身子一抖,將丈夫衣襬抓的更緊。
漢子拍了拍婦人手臂,衝那坐著的軍官微微頷首:“賤內(nèi)近日偶感風寒,恐無法遠行。若一定要去,還是小人代她去吧。小可雖……”
話未說完,便被軍官右手邊立著的一個身材肥碩的金兵打斷,他聽了幾句,早已不耐煩。惡聲喝道:“誰用你去!別磨磨蹭蹭的,惹毛了老子讓你們?nèi)寂阍幔≮s緊走!”說罷便欲伸手去揪那婦人。
方臉漢子一急,推著妻子退開,右手的斧頭順勢劈下。雖撲了個空,但胖金兵未有防備,倒也被嚇退了幾步。
一直坐著未曾出聲的青面軍官,此時臉上倒飛快閃過一絲得意。冷聲道:“竟敢襲兵,快與我拿下這暴徒!”言罷,四個金兵便一哄而上。
方臉漢子見狀,猛的推開妻子,衝她大喝一聲:“快跑!”便提起斧頭迎身上前。
漢子下手及重,但卻只是胡亂劈殺,毫無章法可言。幾個側(cè)身閃過,跟他對手的胖金兵已探清了底細。
似乎有意要一雪前番被嚇退之恥,胖金兵邊躲閃邊發(fā)出“咿”、“呀”的怪叫聲,還故意誘那漢子左右撲跌,卻次次劈個空。不一會兒,方臉漢子便大汗淋漓、氣喘吁吁。
其他幾個金兵見著好笑,倒也不動手了,都笑嘻嘻的看著胖金兵如何戲謔那漢子。只有青面軍官懶得理會,縱身去追那婦人了。
婦人踉蹌跑了不過半里,眼看青面軍官就要趕上,漢子急得連忙抽身,拔腿便想向婦人奔去。
胖金兵卻不允了,閃到漢子身前,連連出掌進攻,逼得他左支右絀、狼狽不堪,已接連捱了幾掌。又眼見妻子已被縛在那青面軍官懷中掙扎不得,更是心焦。惶急大意處被胖金兵一掌掃中胸口,再也支撐不住,嘔出一口鮮血、跪倒在地。
胖金兵嗤笑一聲,從腰間抽出佩刀,揚臂正欲下歹手。
忽被一隻茶杯擊中太陽穴,直打的血流如注,連佩刀也拿捏不穩(wěn)、掉在地上,眼見是活不得了。
瘦金兵回頭一看,只見後桌端坐著一個灰色布衣的老者,眼中隱有怒意。瘦金兵心下一凜,拔出佩刀,對左右道:“好硬的點子!並肩上!”言罷便揮刀而出。
老者側(cè)身躲過,左手手指夾住鋼刀,右手拍桌,借力而躍,一記掃堂腿擊倒了另兩個官兵。瘦金兵抽刀不出,見又倒了兩個同伴,又驚又怕,連忙脫手後退,卻被老者手中順勢甩出的鋼刀擊暈了。
不遠處的青面軍官見一下倒了四人,頗有些詫異,放開懷中的年輕女子,飛身出掌便直擊老者。
眼看要到面門處,卻被老者靈敏的閃過,只擦著耳畔,掃斷了幾根髮絲。
青面軍官見一擊不中,啐了一口,擺好架勢再次劃下道兒,搶先出手。老者倒也不懼,幾個回合下來,未見勝負。
“師父,這個人的掌法好怪異啊。”茶肆角落突然傳來一個稚氣未脫的童聲。
只見一個約莫七八歲、身著綠衫子的小姑娘,明眸皓齒,正目不轉(zhuǎn)睛的盯著這場比試,衝坐在旁邊的白袍男子輕聲道。
白袍男子並未出聲答她。看著被青面軍官攻左打右、指上打下看似全無套路的掌法逼得漸只能防的老者,微不可察的搖了搖頭。
又過了五六合,小女孩突然驚呼出聲,連身子也微微站起來了些:“啊!師父,老爺爺要抵不住了!”
拆招中,只見青面軍官虛晃一掌,佯攻老者下盤,老者伸手下叉去隔,卻被那軍官另一掌擊中下頜,飛出兩丈遠,摔在地上。
老者撐起身子,吐出一口鮮血,竟連牙也落了幾顆。
青面軍官連連冷笑,欲再補一掌。
剛逼至老者身前,卻只感覺一個身影從自己腋下穿過,橫掌向右臂劈來。青面軍官曲肘迎擊,橫掌卻突然變指,順滑其肘,擊向腋下,正中極泉穴。
青面軍官被擊的退了兩步,揉著痠麻的胳膊,只見老者身邊立了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姑娘,不禁背上一陣冷汗。若不是這小東西氣力不足,自己的右臂怕是已經(jīng)廢了。羞怒道:“你是何人?”
雲(yún)沁初時只是看不過眼,又一時激動纔出了手,但偷襲的便宜究竟佔得更多。此時見對方惡狠狠地瞪著自己,又見識過了他打到老爺爺詭異的掌法,心底多少是有些害怕的。但還是大著膽子結(jié)巴道:“我,我是雲(yún)沁。”
青面軍官一怔,一頭霧水,語氣更惡劣:“我問你師出何門何派!”雲(yún)沁也怔住,奶聲叫道:“我並無門派。”“那你總有師父吧!你師父叫什麼?”青面軍官眉頭擰成一個川字,語氣更加不耐。
“我不知道師父叫什麼。”雲(yún)沁想了半晌,低聲道。
青面軍官終於不耐煩,一腳踢翻腳邊的茶登,大罵道:“你這小雜種!莫不是來戲耍我?也好,先打死你再說!”言罷,便出掌直取雲(yún)沁面門。
雲(yún)沁也怒了,本來就是嘛!師父又從來沒說過他叫什麼。
低頭快速閃過青面軍官的掌鋒,順著他的衣袖而進,想出拳攻他胸腹。不料青面軍官已有防備,身體向後仰退凌空,左腳順勢欲踢雲(yún)沁下頜。雲(yún)沁忙回臂相隔,扭住他小腿一個翻轉(zhuǎn),兩人都躍開了。
倒在一邊的老者看見雲(yún)沁這招,不禁叫了個好。
青面軍官聽見老者喝彩,面上有些掛不住,攻勢愈猛。
兩人拆不過十餘招,雲(yún)沁已有些力不支絀,豆大的汗珠順著額頭滾滾而下。
正驚惶間,忽聽見一個低沉的聲音緩緩傳來:“沁兒,剛不可久,柔不可守。爲師教你的可都忘光了麼。”
雲(yún)沁方猛然驚醒。是啊,我被他逼得連連出拳,什麼拳出指、指化掌,哪裡還有半分影子!神駝雪山?jīng)Q的要義我卻是全忘了。以剛碰剛,我如何能是他的對手!心下豁然有悟,出手間也端的是變化有致。
兩人又拆了二十餘招,到底雲(yún)沁年紀尚小、內(nèi)力不及,打出去的招式也越來越虛浮,已被逼著退了好幾步,眼看就要敗落。
那青面軍官心中暗喜、睜目獰笑。擡手正欲扼她咽喉,相隔不過數(shù)寸間,卻突然被一道強大的勁力掀斷了胳膊,殘肢拋到空中落下,發(fā)出一聲鬼也似的狼嚎。
只見先前出聲的那個白袍男子快似鬼魅、拂袖而來,捂著小女孩的眼睛淡淡道:“三十招連個小娃娃也拿不下,青面鬼是越發(fā)不長進了。”
青面軍官疼的臉色發(fā)白,聞言身子一震,心中不禁惶急。細看那白袍男子時,只見身材極爲魁梧,高鼻大眼不怒自威。“這人……”心中愈想愈怕,顧不得斷臂之痛,拔足而去。
那白袍男子倒不去追,攜了小女孩往深山便走。中傷老者擡頭看時,幾步間便沒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