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秦於初冬時分趕到咸陽,轉眼已是兩個來月。眼見大年將至,秦宮仍無音訊,莫說是蘇秦,縱使竹遠,也坐不住了。
這日晨起,竹遠吩咐下人備好車馬,徑出咸陽東門,朝東南方的終南山方向馳去。及至午時,竹遠趕至山下,尋個客棧寄下軺車,挑選一匹好馬,備好鞍具,翻身騎上,馳入山道。因山中高寒,積雪未化,竹遠歷盡辛苦,方於第三日迎黑回到寒泉。
拜過寒泉子後,竹遠將蘇秦赴秦及其才學大略講過,不無疑慮道:“先生,照理說,蘇子之才正是秦公所需,可秦公遲至今日,仍然不肯召見,弟子百思不得其解。”
寒泉子沉思有頃,擡頭問道:“蘇秦可曾議政?”
竹遠點頭。
“他是如何議政的?”
“蘇子一到咸陽,舍人就感到他不同凡俗,向弟子講起他,弟子讓他第二日開壇議政。議政時,蘇子果是不同凡響,站得高,看得遠,縱論天下,認爲大勢趨統,列國必歸於秦,同時聲稱,自己已有上、中、下三策輔秦。”
“哦?”寒泉子眉頭微微皺起,“是何三策?”
“上策也叫帝策,可使秦居一而掃列國,帝臨天下;中策也叫霸策,可使秦威服天下,領袖諸侯;下策也稱邦策,可使秦偏安關中,高枕無憂。”
“唉,”寒泉子輕嘆一聲,“這個蘇秦,真也是聰明過頭了!”
竹遠驚道:“先生?”
寒泉子緩緩說道:“咬人之犬多不吠,吠犬多不咬人。天下列國紛起稱王,多是佔個名義,實意欲王天下者,唯有秦公!”
“先生是說,”竹遠恍然悟道,“蘇子不該將秦公心中所想一語道破。”
寒泉子又嘆一聲:“是呀。莫說是蘇秦,縱使老朽,也只能是點到即止。在秦公心裡,天下一統是長久國策,只可做,不可說!”
竹遠緊咬嘴脣,半晌方道:“是弟子害了蘇子。若是不讓他議政,當無此事了。”
寒泉子閉上雙目,凝神再入冥思,許久之後,睜開眼睛:“一切皆是定數,是秦不該得到蘇子。”
竹遠急了:“弟子苦守幾年,只爲求訪大才。好不容易候到蘇子,這——”思忖有頃,“弟子這就再向秦公舉薦,讓他務必留用蘇子。”
寒泉子苦笑一聲,輕輕搖頭:“修長,既爲定數,又何必勉強呢?”
竹遠一下子怔在那兒。
“還有,你回去之後,可以告訴蘇子,讓他速離咸陽,否則,或招殺身之禍。”
竹遠目瞪口呆。
惠文公坐在書房裡,眼睛半睜半閉,內臣垂頭守在一邊。
有頃,惠文公蹦出一句:“這些日來,那個蘇秦在做什麼?”
“稟報君上,”內臣應道,“有時誦讀,有時在街頭轉悠。不過,旬日之前,蘇秦兩次出城。”
“哦?”惠文公急睜眼睛,“幹什麼去了?”
“據黑雕臺稟報,此人或至田間地頭,或至村落農家,與村民談天說地,問些收成、納糧、服役諸事,並未出位。臣以爲是瑣事,也就沒有驚動君上。”
“唉,”惠文公思忖有頃,點頭嘆道,“此人確係大才,寡人是該會他一面了。”又頓許久,“宣大良造覲見!”
“臣領旨!”
不消半個時辰,公孫衍叩見。
見過禮,君臣相對而坐,惠文公直入主題,笑道:“前番愛卿、上大伕力薦蘇秦,寡人原說會一會他,不想這陣兒忙於瑣事,竟將此事忘了。方纔寡人打盹時,陡然想起這檔子事兒,怕再忘記,這才急召愛卿。”
公孫衍心裡咯噔一聲,不知該說什麼纔好。幾年下來,公孫衍既知秦公,亦服秦公。然而,龐涓、孫臏橫空而出,列國情勢一年一變,三年大變,一如亂花迷眼,看得世人如墮五里霧中。許多變化,即使才氣如他,也未完全看透。秦公既已起用他爲大良造,卻又在列國大張旗鼓地全力求賢,說明對他有所不滿。公孫衍雖無能力完全看透時事,自知之明卻是有的。剛開始,公孫衍甚想不通,心中自然憋悶。然而,自會蘇秦之後,公孫衍大是折服,決意讓賢,欲與蘇子並肩合力,輔助秦公作成一番人生大業。誰想風雲突變,秦公不見蘇秦不說,這又指派樗裡疾使魏謀取孫臏,真正讓他捉摸不透。
見公孫衍沒有應答,只在那兒發呆,惠文公笑道:“愛卿,你這是怎麼了?”
公孫衍回過神來,急拱手道:“微臣謹聽君上吩咐!”
惠文公似已猜出他在想些什麼,再笑一聲:“這些年來,士子街上人來人往,寡人都讓列國士子搞昏頭了。蘇子既有大才,寡人就想會一會他,偏巧樗裡愛卿不在,只好煩請愛卿安排一下。”
“微臣領旨。”略頓一下,公孫衍似是想起什麼,“微臣這就去請蘇子進宮覲見。”
“不不不,”惠文公連連搖頭,“似蘇子這般大才,寡人自當躬身求教纔是,哪能勞動蘇子貴體?”
公孫衍聽出秦公語帶風涼,心頭一寒:“君上之意是——”
惠文公呵呵笑道:“聽說士子街上鬧出個論政壇,甚有意趣,寡人早想見識一番,只無機緣。今有蘇子在,寡人就想兩事並作一事,請蘇子再開一罈,一則見識一下何爲論政壇,二則洗耳恭聽蘇子高論,與蘇子並天下士子共議時政,愛卿意下如何?”
公孫衍沉思有頃,緩緩說道:“微臣以爲不妥。”
“有何不妥?”
“士子街上魚龍混雜,君上公然拋頭露面,無異於以身涉險,萬一有所差池,微臣——”
“呵呵呵,”惠文公再笑幾聲,“愛卿過慮了!昔日文王訪賢,不惜躬身渭水河邊。寡人訪賢,不過在自家門口走動幾步,就有差池了?”
公孫衍遲疑有頃:“君上定要如此,微臣這就安排。只是,哪一日合宜,還請君上定奪。”
“聽說論政壇是在申時開壇,那就明日申時吧。”惠文公不容商議,斷然說道,“你可吩咐壇主,要他搞得熱鬧些。寡人在朝中悶得久了,也想聽聽野外聲音。”
“微臣遵旨!”
公孫衍告退後,一頭霧水地走出宮門,略一思索,向右拐至士子街,在街頭站有一時,本欲前往“英雄居”,直接通知竹遠,想想不妥,就又回到宮門前,跳進軺車打道回府,令府中御史持請帖邀壇主議事。
隨御史前來的不是竹遠,卻是賈舍人。
公孫衍迎出府門,遠遠看見,不及見禮,迎頭急問:“竹先生呢?”
賈舍人一怔,拱手道:“回大良造的話,竹先生回終南山去了。”
公孫衍大驚,愣怔一時,方纔說道:“這可糟了!”
賈舍人望一眼御史,轉向公孫衍:“怎麼了?”
“明日申時,君上欲去論政壇與蘇子議政。”
“與蘇子議政?”賈舍人先是一怔,旋即喜道,“這是好事!蘇子已候數月,士子街上更是議論紛紛,衆士子見蘇子不用,論政壇不開,以爲賢路閉塞,一些性急的已離咸陽,轉投他處去了。”
“竹先生不在,如何是好?”
“能否奏請君上,另改時日?”
公孫衍搖頭:“君上一旦定下,如何更改?”
賈舍人低頭略想一時,斷然說道:“竹先生臨走時,將壇中諸事交予草民代管,眼下事急,論政壇就由草民召集,大良造意下如何?”
公孫衍也沒有更好辦法,只得點頭道:“既有此說,明日議政之事,煩請賈先生暫代壇主。”
賈舍人拱手道:“大良造若無他事,草民告辭。”
公孫衍亦拱手道:“賈先生慢走。”
賈舍人回身,剛跳上車,公孫衍叫道:“慢!”
賈舍人復跳下車,眼望公孫衍:“大良造還有何事?”
公孫衍話中有話:“君上有旨,明日論政,要搞熱鬧一些!”
“大良造儘可放心。”賈舍人頷首笑道,“士子街上久未論政,衆士子早已急不可待了!”
賈舍人快馬加鞭,趕回士子街,急急來到運來客棧。
見是賈舍人,蘇秦拱手道:“哦,是賈兄呀,請!”
賈舍人並未進門,一臉喜氣地拱手賀道:“恭賀蘇兄,喜事來了!”
蘇秦怔道:“喜從何來?”
“明日申時,君上躬身士子街,親聽蘇兄論政!”
“君上躬身?”蘇秦似吃一驚,想了下,擡頭問道,“仍在論政壇?”
賈舍人鄭重點頭:“是大良造親代在下的。大良造還說,君上特別吩咐,明日申時論政,要搞熱鬧一些。君上這是多慮了。君上躬身士子街親聽士子論政,此事在論政壇是頭一遭,想不熱鬧都難!”
蘇秦思忖許久,伸手入囊,欲掏金子付開壇費。
賈舍人見了,攔住笑道:“此番論政,免收三金。”
蘇秦怔了:“論政壇不能因在下壞了規矩。”
“蘇兄放心,”賈舍人呵呵笑道,“君上親聽,開壇費用當由官府支出。再說,如此盛事,也不是誰想聽就能聽的,在下可賣號牌,虧不了!”
“既如此,蘇秦謝賈兄了!”
賈舍人不無關切道:“君上親聽,蘇兄當仔細準備纔是,在下也要回去精心佈置。此等大事,竹先生偏又不在,萬不可出了差錯!”
“有勞賈兄!”
翌日,剛交未時,士子街頭就有鑼者邊敲邊喊:“列位士子,特大喜訊,論政壇再次開壇嘍,開壇人仍然是洛陽士子蘇秦!此番論政,空前盛事,君上躬身親聽,在論政壇尚屬首次,欲旁聽者,可持三十圜錢①至論政壇登記領牌,憑號牌入場!”
衆士子奔走相告,議論紛紛。有人不無激動地叫道:“諸位士子,你們快聽,蘇子重新開壇,秦公親聽論政,破天荒哪!”
有人接道:“天哪,領牌就要三十圜錢,可不是小數!”
“三十圜錢算什麼?能睹秦公風采,這點小錢物有所值!”
“唉,”一士子長嘆一聲,不無遺憾地連連搖頭,“可惜在下囊中羞澀,沒此眼福了!”
另一士子從袖中摸出三十圜錢:“仁兄切莫傷感,在下借你三十圜錢,快去領牌。去得遲了,只怕拿錢也買不到了!”
那士子接過三十圜錢,連連拱手:“謝仁兄了!謝仁兄了!”轉身急步走向英雄居。
申時將至時,士子街上果然趕來數百甲士,五步一人,沿街站定。英雄居門前,一側各立甲士十名。
衆士子手持所領號牌依序進場,衆甲士驗過號牌,搜過身,放他們步入。
論政壇上,一切照舊,只是座位有變,中間擺放主位,主位左右各有兩個空座。按照公孫衍的佈置,壇中不設評判席,凡持牌士子均於論壇前面的空場上席地而坐。
申時正,一聲鑼響,代壇主賈舍人從側室走出,衝衆士子大聲宣佈:“諸位士子,申時已到,論政壇開壇!”
話音剛落,門外一陣喧鬧,然後是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內臣高聲唱宣:“君上駕到!”
衆士子紛紛扭身,沿中間讓出一條兩步寬的通道,跪叩於地。
賈舍人急走幾步,走至士子前面,叩道:“草民賈舍人並列國士子,叩見君上!”
惠文公面帶微笑,沿通道走進院中,徑至主位,落座,擺手道:“賈先生,列位士子,平身!”
賈舍人及衆士子齊聲叩道:“謝君上!”
緊接著,前太傅嬴虔、大良造公孫衍走上前去,見過禮,於左首兩個空位上分別落座。衆士子紛紛復位,席坐於地。
又是一聲鑼響,賈舍人唱道:“有請開壇人,洛陽士子蘇秦!”
側門響動,蘇秦趨步走出,至惠文公前叩道:“洛陽士子蘇秦叩見君上!”
惠文公細細審視蘇秦,好一會兒,微微一笑:“蘇子請起!”手指右側客位,“請坐!”
蘇秦再拜道:“謝君上!”起身至右首客位,就座。
賈舍人趨前幾步,坐於蘇秦下首。
惠文公撇開蘇秦,目光不無虔誠地掃向在場的所有士子,連連拱手,揖道:“光臨偏僻,諸位士子,嬴駟聽說,你們來自四面八方,還有從吳越、燕地而來,可謂是不遠萬里了。嬴駟還聽說,你們俱是飽學之士,各懷絕技,你們如此看重嬴駟,嬴駟早該會會諸位,謝謝諸位的盛情,”苦笑一聲,再揖一禮,“可是,你們有所不知,秦地雖偏,雜事卻是不少。一來冗務纏身,二來內憂外患不絕,嬴駟日日窮於應酬,未得片刻閒暇,實在是身不由己啊!諸位士子,所有慢待之處,嬴駟在此真誠道歉,望大家見諒!”言訖,起身朝衆人抱拳拱手,長揖至地。
惠文公這一舉止雖爲客套,卻也動人,在場士子無不改坐爲跪,叩頭至地,有幾人甚至涕泣出聲。
“諸位士子,平身!”惠文公率先坐下。
衆士子亦改跪爲坐,目光齊射過來。
惠文公轉過身來,朝蘇秦拱手揖道:“嬴駟久聞蘇子大名,早欲請教,原因也就不消說了。嬴駟此來,一是來見見諸位士子,二也是爲聆聽蘇子高論。”
蘇秦拱手回揖道:“君上百忙之身,能撥冗前來,草民受寵若驚,感激涕零!”
惠文公手指公孫衍,微微笑道:“聽公孫愛卿說,蘇子前番論政,有治秦長策欲教嬴駟,嬴駟洗耳以聞。”
“蘇秦信口開河,妄言議政,不意驚擾君上,心中惶恐!”
“蘇子不必自謙。”惠文公再笑一聲,“嬴駟此來正是要聽蘇子高論的,何談驚擾二字?嬴駟不才,請蘇子賜教!”
按照昨夜想定的方案,蘇秦決定放棄旁敲側擊,而是開門見山,直抒胸臆,當下抱拳道:“君上虛懷若谷,蘇秦不勝感懷。蘇秦不才,有三策可以治秦,敢問君上願聽何策?”
“是何三策?”
“上、中、下三策。上策可使天下歸一,當稱帝策;中策可使諸侯臣服,當稱霸策;下策可使偏安一隅,當稱邦策。”
惠文公臉上仍舊微微含笑:“嬴駟願聞上策。”
“上策實乃治亂之道。”蘇秦侃侃而談,“古之治亂,無非王、霸兩業。古時王業,也即商湯、周武所行之道,無不是弔民伐罪,取無道天子而代之。古之霸業,也即齊桓、晉文之道,無不是結聯諸侯,攘外安內,盟主天下。”
惠文公笑問:“今之治亂呢?”
“蘇秦以爲,時過境遷,古之治亂之道並不適合今日亂局。今之治亂,唯有一途可走:大爭滅國,天下爲一。”
惠文公臉上仍舊掛著笑意:“嬴駟願聞其詳。”
“自平王東遷始,周天子名存實亡,形同虛設,取天子而代之已不切實際。自三家分晉始,列國紛爭日盛,民不聊生,百姓思治,盟主天下亦爲明日黃花。蘇秦以爲,天下之所以大亂,是因爲分治。分治則散,散則亂,亂則爭,爭則不治。因而,若要治理當今天下,需從源頭做起,使天下歸一。只要天下歸一,只要列國消失,就能做到車同軌,民同俗,法同依,令同行,政令就能通過各級吏員上行下達,使人民安居樂業。”
“蘇子所言,當是大同之世。只是——”惠文公微微一笑,轉過話鋒,“如此妙境,照蘇子所言,當是千古帝業,可與嬴駟有關?”
蘇秦抱拳道:“以蘇秦觀之,成此大業者,非君上莫屬!”
“哦?”惠文公假作一驚,“蘇子此言從何說起?”
“回稟君上,”蘇秦不明就裡,侃侃應道,“天下一統,必大爭;大爭必滅國;滅國必實力。縱觀天下,諸侯雖衆,有此實力者不過三家——秦、楚、齊而已。齊背海而戰,富而失勇;楚大而無治,民待教化;唯秦政通人和,民富國強,法度嚴整,四塞皆險,佔盡天時、地利、人和,大業不成,當無天理。”
惠文公依舊微笑:“呵呵呵,聞聽蘇子之言,嬴駟大是振奮!依蘇子之見,嬴駟當如何實施帝策?”
蘇秦胸有成竹:“帝業巨大,自非一蹴可就。蘇秦以爲,君上可分三步走。第一步,稱王正名;第二步,遠交近攻;第三步,一掃天下。”
惠文公心頭陡然一顫,面上仍舊不動聲色,只是眼睛圓睜,身子趨前,緩緩說道:“願聞其詳。”
蘇秦侃侃言道:“名不正,則言不順。天下已入並王時代,時至今日,與周天子並王者已有五家。宋公、中山君稱王,可視爲笑談,但楚、魏、齊三國稱王,卻是不爭之實。戰國三強,齊、楚均已稱王,唯秦仍是公國。以王國之實,披公國之名,氣勢上已損三分。君上若是稱王,秦則名實相符。此時,君上以王命征伐,遠交近攻,蠶食、鯨吞周邊諸鄰,俟時機成熟,即可一掃天下,成就帝業。”
聽至此處,場上士子無不張口結舌,欷歔四起。
嬴虔、公孫衍亦相視一眼,彼此點頭,表情頗是振奮。
惠文公卻將笑容收斂,沉思有頃,擡頭逼視蘇秦:“聽蘇子之言,寡人如聞天書,眼界大開。只是——”略頓一頓,“蘇子盡言秦之所長,可知秦之所短乎?”
聽惠文公改稱寡人,蘇秦心頭一沉,揖道:“請君上指點!”
惠文公不看蘇秦,卻將目光掃向衆士子:“依蘇子所言,天下一統,必大爭;大爭必滅國;滅國必實力。國之實力首在軍力,軍力首在人力。就寡人所知,秦舉國人丁不過四百萬,去除老弱幼稚,青壯男女不過兩百萬,可徵男丁不過九十萬。秦爲四丁抽一,即使按三丁抽一之列國慣例,秦舉國徵丁,也不過能徵三十萬人。即使這三十萬,也需大打折扣,因秦有三地不可徵,一爲西北邊陲,以抗禦戎狄;二爲河西故地,以安撫舊民;三爲商於谷地,以接濟貧困。照此算來,秦可徵之丁,僅二十萬衆。以二十萬之衆,守土尚嫌不足,豈能遠圖?”
惠文公有理有據,自述己短,衆士子心服口服,無不點頭稱是。蘇秦心中卻是一凜,因惠文公所言根本不是實情,與他近日調查出入甚遠。
“此爲人力,”惠文公顯然意猶未盡,“再看財力。天下皆言秦地富強,其實不然。就寡人所知,秦雖有二十年變法改制,財力大長,但從根本上講,應該說是剛剛脫貧,民衆不過是有一口飽飯而已。個別家室或達富足,但國庫依舊空虛。”
衆士子皆現詫異之色,蘇秦更是惶惑。
惠文公看在眼裡,輕咳一聲,苦笑一聲,做出個手勢:“諸位或許不信,以爲寡人不說實話,是在故意裝窮叫苦。諸位士子,人皆有虛榮之心,你們中有誰願意自曝己短?天下皆言秦國變法富強,孰不知,富的只是黎民。先君爲獎勵耕織,推行的是變法不變稅,稅制仍爲先祖定製,十抽一。秦國依據新法,取消隸農,許其拓荒種地,隸農因無所積累,國家非但無收,反得接濟他們,對其十年不納糧,五年不抽丁。秦人之所以擁護新法,皆因於此。”頓住話頭,看一眼衆人,做出個苦相,“不瞞諸位,寡人庫中,存錢不過萬金,儲糧不過百萬石,”扭頭望向嬴虔,“公叔執掌國庫多年,嬴駟所說,可有虛言?”
嬴虔點頭稱是。
“諸位士子,”惠文公再次苦笑一聲,聲音凝重,“寡人不怕笑話,自揭家底,無非是想向大家證實一下,寡人並無虛言。”轉向蘇秦,“這點財力,應對荒年尚嫌不足,何堪遠圖?”
衆士子皆是歎服。
蘇秦這時也覺出秦公之意,揖道:“君上對國情瞭如指掌,如數家珍,蘇秦慚愧。世人皆知秦人富足,蘇秦今日方知箇中曲折。沒有細流,何來江河?庶民不富,談何國強?商君變法若此,當是亙古未有之大手筆了。”
惠文公微微點頭:“蘇子有此感悟,寡人甚慰!”頓住話頭,掃視場上衆人一眼,長嘆一聲,“唉,常言道,巧婦難爲無米之炊。秦國民力不足,財力尷尬,嬴駟縱有一統天下之心,力從何來?”
蘇秦垂下頭去,陷入沉思。
嬴虔、公孫衍互望一眼,面現疑惑,不知君上意圖何在。
惠文公將目光緩緩轉向蘇秦:“嬴駟前面所述,皆爲外因。蘇子有所不知的,還有一因。”
蘇秦擡眼望向秦公。
惠文公字字有力,義正詞嚴:“周室雖微,可天下仍爲大周之天下,列國仍爲大周之屬臣。大周天子,楚、魏、齊、宋可以不認,韓、趙、燕、中山諸國可以不認,嬴駟不敢不認。因爲秦室與周室同宗同源,本爲一家,在嬴駟身上流淌的仍是周室之血,因而,周天子只要健在,周室只要不絕祠,嬴駟縱使有力,又如何能行這般不忠不孝之事,陷先祖於不忠不義之地?”
此言簡直就是在裸地斥責蘇秦。
蘇秦面色羞紅,表情尷尬,垂首不知所措。
現場鴉雀無聲,衆人表情皆是驚訝。
惠文公轉頭掃射衆士子一眼,凜然說道:“諸位士子有目共睹,近幾年來,中原列國紛紛稱王,唯嬴駟不敢越雷池一步者,皆因於此。”目光移至蘇秦身上,“因而,蘇子所言之帝策雖好,卻非治秦良藥,一則嬴駟羽毛未豐,氣候未成,無力實施。二則嬴駟本爲庸人,難以忘本,無心實施。”
蘇秦沉默無語。
“好了,”見場上氣氛做足,惠文公音調有所和緩,嘴角微綻一笑,“今日嬴駟有幸聽聞蘇子高論,獲益匪淺。眼下時辰已遲,嬴駟尚有雜務,不能與蘇子還有諸位士子盡興暢談了。待嬴駟忙過眼前一時,擇日再來此地,與衆位及蘇子談地說天。”
蘇秦起身,叩拜於地:“草民叩謝君上恩寵!”
惠文公緩緩起身,內臣唱道:“君上起駕回宮!”
衆士子紛紛起身,再次閃開通道,紛紛於兩側跪下,齊聲叩道:“恭送君上!”
惠文公掃視衆人一眼,大踏步走出。
嬴虔、公孫衍互望一眼,再望一眼仍然叩拜於地的蘇秦,輕嘆一聲,緊隨而去。場上士子看到衆軍卒撤走,也都悄無聲息地步出英雄居,自始至終,竟無一人吱聲。
北風呼嘯,天寒地凍。
論政壇上,蘇秦依舊跪在那兒,表情木然。離他不遠處站著賈舍人,靜靜地望著他,看那樣子,似想過來勸慰幾句,抑或拉他起來,卻又遲遲未動。
不知僵有多久,門外傳來車馬聲。賈舍人打個激靈,迎出門去,見是師兄竹遠。賈舍人迎住竹遠,向他扼要講述了秦公親聽論政之事。
竹遠輕嘆一聲,一句話未說,緩步走至蘇秦跟前,輕聲叫道:“蘇子。”
蘇秦擡起頭來,木然望著他。
竹遠話外有音:“天有不測風雲,你看這天,說冷也就冷起來,蘇子不宜一直守於此處。”略略一頓,將話說得又明一些,“走吧,蘇子最好離開此處,走得越快越好!”將手搭在蘇秦肩上,別有用意地重重一按,長嘆一聲,徑去房中。
蘇秦由不得打了個寒噤,轉眼看向房外,天色果然驟變,烏雲壓頂,朔風呼呼,說冷真就冷起來。
聽到不遠處傳來竹遠沉重的關門聲,蘇秦緩緩起身,拖著沉重的雙腿,一步步挪回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