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 住 鄉 村
靳海虎
前 言
據山東省濟南濟南市章丘縣誌記載,該縣的垛莊鎮從前和現在基本上都是章丘較窮的一個鄉鎮,世世代代皆如此。也許是成片的羣山一直在禁錮著垛莊經濟和社會的發展,但是,垛莊卻是一片紅色的土壤,抗戰時期,章丘縣誌有記載的革命英烈有227人,僅垛莊鎮就佔了48人,是章丘所有鄉鎮中烈士最多的。解放戰爭中全縣有烈士325人,垛莊鎮佔了64人,也是在章丘所有鄉鎮中烈士最多的。章丘革命烈士英名錄共有烈士1254人,僅垛莊一個鄉鎮就佔了122人,在章丘所有鄉鎮中當屬最多。筆者所在的一個曾經的長芳大隊(含垛莊鎮現南峪村、橋子村、東峪村),就有革命烈士10人。這些烈士的鮮血給我們豎起了一座豐碑,請當今的年輕人記住他們,記住中國的鄉村爲中國革命所作的貢獻。
再者,我感覺每一箇中國的60後或者70後,甚至是80後,如果是從中國農村走出來的孩子,應該都會有一種濃重的鄉村情節。改革開放30多年以來,農村從吃不飽飯到家有餘糧,從著衣僅能裹體,到農村也有了品牌情結。鄉村都發生了哪些鉅變?那些走出鄉村的孩子們經歷了什麼?他們得到或者失去了什麼?鄉村的風景從街頭巷尾人聲鼎沸到如今的空曠冷清,那些留守兒童和老人們在思索什麼?轟轟烈烈的城鎮化進程中鄉村在思考什麼?村民們在做什麼?金鎖和他的家人以及他們的鄉鄰有的戰日寇、戰野狼、戰天災成了抗日救國的英雄,有的成了賣國求榮的漢奸,有的成了達官貴人,有的成了百萬富翁,有的淪爲階下囚,有的流落異鄉不知所蹤,在這個繁雜的世界裡,他們都在書寫自己的人生,只不過由於信仰不通、境遇不同、天份不同、結出的果子也就各不相同。本書講述了金鎖及其家人的人生經歷,以便讓大家更瞭解中國的鄉村,記住中國的鄉村,懷念那些越來越遠和越來越稀落的鄉村。
第一卷 抗 戰 烽 火
第一節 家族遷徙
金鎖對於小時候的印象,真的已經不多。印象頗深的情景有三:一是矮矮的自己,穿著虎頭布靴、藍色棉襖和超級肥的棉褲,棉褲肥肥的腰子被小棉襖困難地圍起來,顯得金鎖越發矮小。最慘不忍睹的是金鎖棉襖的胸前部分,已經被口水、鼻涕、以及飯菜湯浸洇得硬如紙板。金鎖頂著大大的腦袋,在田野裡整天和小夥伴們到處瘋跑。
二是秋後的核桃林裡,姑姑給金鎖一根針,然後又穿一條超級長的麻線,教給金鎖把核桃樹葉子們一枚枚地穿起來拖回家當柴燒。核桃樹下的葉子真大、真厚實呀!金鎖咧著嘴、傻笑著撿起一枚又一枚葉子,用線穿成一根長長的尾巴。金鎖在前面跑,尾巴在後面唰唰地響。金鎖穿了一根又一根,然後把葉子歸集到奶奶和娘終年忙碌的柴竈前,半天工夫,金鎖摞起來的樹葉,能淹沒他的膝蓋,奶奶就誇金鎖給她拖來了足夠的引火柴。
三是老爺爺去世時,金鎖驚愕地看到爹孃、奶奶、叔叔和嬸嬸都在哭,連爺爺和大爺爺也在哭!在震天的哭聲裡,金鎖嚇傻了!傻傻得站在門前的門檻石上,向躺在炕上的老爺爺看,看著娘在給老爺爺穿衣服,但老爺爺卻一點兒反應都沒有!直挺挺得任娘擺佈。爹和叔叔們的哭嚎聲真大,吵得家裡的鴿羣都全飛走了。
金鎖的整個金氏家族,佔了村裡的50%左右,在村裡算是人丁興旺的旺族。
金鎖問過娘:“娘,咱家原來就住在這個高家峪村嗎”
娘嘆了口氣,笑著和金鎖說:我先給你講個很好笑的故事吧!咱的老家原來在平原,可不是在這個窮山窩裡,是在章丘北部的一個叫宋家埠的大村。你老爺爺有病,啥都幹不了!你爺爺和大爺爺,領著咱一大家子,在莊裡過得好好的,可是有一年咱家的雞全被黃鼠狼給吃了,恰巧你爺爺麥收過後,在清理場院時,要挑曬一堆麥秸,誰想到麥秸堆裡面藏了一窩黃鼠狼,兩隻大的一蹦老高跑遠了,小的讓你爺爺全用麥叉給消滅了。從那以後咱家倒黴的事情來了,首先是你爺爺晚上看麥場睡著後被黃鼠狼咬掉了半個耳朵;接著過年夜供佛的水餃剛盛上,你奶奶一轉身就找不到了;接著,發生了最莫名其妙的事情,咱家的女人在院子裡晾曬的衣服,晾著晾著就沒了。怪事一件接又一件。咱家被黃大仙們整慘了,沒辦法才從平原順著巴漏河逐水而居,搬到這個小山村裡來。你爺爺說:在咱搬家的路上,還看見黃大仙們追咱呢!
其實,據金鎖爹說:他們家是在平原裡過不下去,是鬧日本鬼子。鬼子穿著大皮鞋,端著刺刀,燒殺*,無惡不作。爺爺和大爺爺看世道不好,才拋家棄業,帶領全家進山躲避戰亂的……
金鎖的爺爺和大爺爺,領著老老小小,挑著擔子,往南部山區遷移。往哪裡走呢?大爺爺說:“順著巴漏河往南走吧,有水的地方有財,有水的地方土還深,咱就順河往南尋,尋一處鬼子找不到的地方安家。”一家人挑著傢什往南走了一天,到了垛莊村,見此地水草豐美,土地肥沃,適宜居住,但金鎖奶奶說,這地兒交通太便宜,咱尋著方便,鬼子來得也方便,還是再往前走吧!於是,一家人老老小小十幾口,一天飯沒吃上一口,就擔心著鬼子追上來,繼續往南尋。風塵僕僕,跌跌撞撞,一路南行一直到了古老的齊長城腳下。再往南走,就是萊蕪地面,也就是古時候的魯國地界。齊長城腳下這個叫高家峪的小山村,不大,只有十來戶人家,分佈在一條小河兩側。村子四周樹木蔥籠、山清水秀,藏在一個山谷之間。金鎖爺爺眼前一亮,喊著:哥,咱就選著兒吧!這個地方有山有水,又很僻靜,咱就在這裡終老吧!大爺爺頜首應允。於是大爺爺領著家人拜望高家峪的長者,說明我們並不是什麼作奸犯科之徒,是爲躲避戰亂出來討生活的,您看我們一家老老小小,請族長可憐收留,並報上金鎖家的族譜,請族長以後打聽金鎖一家在原籍的爲人和名聲。
高姓族長看金鎖全家面相忠厚,謙卑有禮,且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不像不過日子的人家。便豪爽地收留下了他們,準予他們在村南荒地上開墾土地,並將小河邊兩間沒頂的破房子,送給金鎖家暫且容身。金鎖一家人千恩萬謝!到了河邊的房子一看,雖然沒頂,但牆壁還算結實,當晚砍些樹枝,找了些柴草遮蓋房頂,女人們掃去地上的塵土,放下鋪蓋,正式安家高家峪。
半個月後,金鎖的老爺爺,受不了顛沛流離和疾病折磨,在高家峪突然去世。
金鎖奶奶說過:鬼子有兔子的腿、黃鼠狼的賊心眼、狼一樣的鼻子。果不其然,一家人剛修好兩間茅草房,院子四周的籬笆牆還沒扎完,鬼子的鐵蹄又攆到垛莊來了。幸虧奶奶說過,垛莊那個村莊交通太順暢,鬼子尋著方便,沒在那裡安家。這不,鄰居高大爺家的山新趕集時被鬼子逮了去修炮樓,一家人在急火火地借錢找漢奸從鬼子手裡往外贖人呢!
高大爺整個高家峪都借遍了,也沒湊起二十塊銀元來。幾天後,趕集的街坊捎回信來,讓高家去垛莊鬼子炮樓邊擡屍首。高家峪的男人們趕快尋了塊門板趁著傍黑天,把遍體鱗傷的山新的屍體擡了回來。在擡起屍首往回走的路上,鬼子在炮樓上還衝著響聲處噠噠地打了幾搶。槍聲比山裡人的*要清脆很多,並且能連放,像過年的火鞭一樣急。一行人急匆匆狂奔回村,連夜找了塊平坦點的山地,摸黑將山新當夜埋了。高家峪當夜哭聲一片。高大娘的眼睛,哭了10來天后,竟哭瞎了。下半生再也沒有看見過太陽。
幾天後的一個早上,金鎖爺爺呼呼地往家跑,一邊跑一邊衝著全村喊:鬼子來了!快跑!快跑!跑得臉色發青的爺爺,抱起金鎖,拽著大奶奶,領著全家向西山跑去。
全家人上氣不接下氣得跑到西山石樑上,往東一看,見一隊鬼子像扛著槍向東山上猛追,有一個光著脊樑的漢子,在前面猛跑,眼看那人快跑進銅鼎山上的槐樹林子,鬼子把機關槍架在一堵土堰上放起了機關炮,漢子的身影很快被子彈打起來的塵煙吞沒,眼瞧著從百丈崖上摔落下來。鬼子又看見西山上的鄉親們,隨即調轉槍口,向金鎖家藏身的石樑上打過來。子彈嗖嗖地從頭頂上飛過去,金鎖大爺爺趕快招呼著家人,爬進山樑上的一片窪地裡,一直等到槍聲停了,晚上回家一打聽,原來那個被打死的漢子姓石,殺了個強姦他閨女的鬼子,被鬼子追來打死了。第二天,石家人擡來擡筐收斂了早已摔碎了的石姓英雄屍首。
第二節 準備和鬼子開打
鬼子來後,安生日子沒有了。晚上從齊長城南邊來了八路,時常去垛莊摸鬼子炮樓的信息,準備要端鬼子的炮樓。金鎖的大爺爺和爺爺都秘密地參加了抗日組織。大爺爺身材魁梧,說話辦事帶著利索勁兒,被推舉成抗日民兵隊隊長。一天晚上,從萊蕪開會回來的大爺爺,彆著盒子炮回來了,金鎖要過大爺爺的槍在豆油燈下細看,大奶奶想拿過去看看。被大爺爺一把推一邊兒去:老婆娘!爺們的玩意,你看啥!惹得金鎖哈哈大笑,和爺爺說:“大爺爺說我是爺們了,哈哈!”
大爺爺皺著眉頭和爺爺說:咱槍是有了,可沒子彈呢!這槍是繳的鬼子的,但是戰士們打仗時不知道搶子彈匣,只知道撿槍。我這槍裡總共纔有兩發子彈。咱那邊的八路隊伍,也是缺子彈。爲了嚇唬鬼子和漢奸,其實咱好多八路的槍裡沒子彈,看著子彈袋裡鼓鼓的,裡面全是塞進去的高粱稈兒。我看見胡連長在用剪子剪高粱稈,剪成一節節的,往子彈帶裡塞呢。他也很爲難,這東西咱隊伍造不了呢,槍裡沒子彈,不敢攻垛莊炮樓啊!
爺爺說:“咱想門路!鬼子不是從埠村往這邊運給養嗎?我趁刷布的機會,把他們的道兒摸清楚了。咱再聯繫萊蕪的部隊,把它們給劫了,子彈不就有了。”
金鎖大爺爺、大奶奶,爺爺、奶奶、爹和娘,還有金鎖爹的大姐金英、大妹金巧以及金鎖爹和金鎖娘一家十口人,有了兩間破草屋可以容身,但實在是萬分逼仄。男人在東屋全打的地鋪,女人們的西屋算是撿了些石頭和土坯壘了一盤炕。炕上大冬天只鋪了一些街坊給的穀子秸和麥秸,五個女人瑟瑟地擠在三牀被子下面。金鎖沾了大奶奶的光,兩人蓋了一牀被子,整天讓大奶奶摟著睡還算暖和。寒冬臘月裡六個人擠在一起說笑著取暖,盼著來年種上棉花後上做幾牀厚實的被褥,讓大家在臘月裡睡覺冒汗。男人屋裡慘,地上鋪的全是麥秸和麥糠,三個大男人睡兩牀被子,晚上穿著棉衣和棉襪睡覺,蓋著被子還凍得瑟瑟發抖。
糧食還有點從老家挑來的穀子和黑豆。進山後,全家又去深山裡撿了些板栗、核桃和軟棗,另外,金鎖爹還找到一片野蕎麥,收了一點。一家人盤算著儘量省著點兒,冬天別餓出人命來就好。但一家人的花銷成問題,從老家往外遷時變賣的盤纏所剩無幾,賺錢的門路除了開始養雞養羊之外,金鎖爺爺和家人商量重拾走四鄉刷布的手藝出門掙錢。
金鎖爺爺說:“哥,你幹遊擊整天不在家,我和我家裡的出去刷布混錢,讓嫂子在家裡面帶著女人孩子種地吧!咱這一大家子花銷太大。”
也好,咱是外來戶,咱得在這個莊裡要混出個樣子來!明年咱家使勁幹,再蓋三間大北屋。我和你嫂住一間,你和你家裡的住一間,金鎖和他爹孃住一間,金英和金巧倆女子住一間,正中間那間大的咱當堂屋,待客迎親的也方便。院東的屋茬子,咱再撿石頭壘個戴頂的廚間,中間盤一個大火竈。明年過年咱在大竈前殺豬宰羊。大爺爺掐著腰,幸福地和家人規劃著來年的日子。全家人彷彿看到了大鍋裡熱氣騰騰煮的羊肉,都幸福地笑了。
開春了,草木萌動,高家峪村的風景好極了。兩個人都摟不過來的柏樹林子林落滿了北迴的燕子。西山的松樹林子裡積雪融化,溪水在山澗裡歡快地流淌。山頂的草甸子上開滿野花,草們都綠了,斑鳩在草叢間咕咕歡叫,布穀鳥也來了,在金鎖頭頂上鳴叫著盤旋。金鎖躺在一塊向陽的青石上,舒服得快要睡著了。遠處翠花姑娘趕著牛羣慢慢地向他走過來。他得裝出快睡著的樣子,好讓翠花既能看見他,但又不能讓她看出自己是在故意等她。金鎖擺了一個看起來自己最覺得最好看的姿勢,瞇著眼看著天上的流雲。陽光太暖和了,金鎖不知不覺忘了自己等人的事情,竟睡著了。春風是暖暖的,空氣中滿含著青草的芬芳。金鎖夢見翠花姑娘和他牽著手,去齊長城上看風景。翠花的臉蛋兒紅紅的,像秋天樹上掛的柿子,金鎖忍不住想要去咬上一口。快到晌午了,金鎖被一陣兔子吱吱的尖叫聲驚醒,原來不遠處一直老鷹叼走了一直只野兔兒,驚醒了他的美夢。遠遠看去,自己的羊羣卻找不見了,他嚇出一身冷汗,忙起身跑到高處去找自己的羊羣。快到山頂,金鎖突然腳下一滑摔在地上,順著草坡滾了下去。身下是厚厚的茅草叢,金鎖覺不出疼來。在翻滾之中,金鎖一眼瞥見山腳下,自己的羊羣和翠花的牛羣合在一起了。翠花拿著小鞭子驚訝地看著他往山下滾,金鎖連忙用手薅住一株大茅草,才定下身子。一扭臉驚出一身冷汗,只見一蓬酸棗擋在眼前,要是自己再不剎住車,恐怕臉上要扎滿酸棗刺了。金鎖尷尬地低著頭跑到翠花跟前低聲道:謝謝你給我圈羊啊!我睡著了,要不是你幫忙,說不定我的羊都要跑丟了。
真不害羞!你看你睡覺的姿勢,像只翻肚皮曬太陽的青蛙。難看死了,我看你是做美夢娶媳婦吧!翠花嘻笑著說。
金鎖孃的早飯好做了,早上剛點起竈火準備下米,聽見外面的看家狗笨笨狂吠著衝進院子,起身一看,原來笨笨是在追一隻肥大的野兔子跑進家來了,兔子被笨笨追急了,竟徑直跑到金鎖孃的竈前,金鎖娘隨手拿起斧頭,一下砸到了兔子頭上,兔子立馬斷氣。金鎖娘高興地喊起來:大爺、大爺、隊伍來了,咱不愁了,我逮住了一隻大野兔給你們燉肉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