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九年事)
冬日的午後,太陽暖暖地照在身上,人也跟著慵懶起來。進京已一月有餘,卻是凝結的冰塊般毫無變化。時光在百無聊賴的等待中流逝。
伸手可及的未來,一如縹緲的柳絮,明明就在眼前飛舞,可向它伸出雙手時,得到的不過是那一陣觸碰指尖的輕柔。
與阿瑪的離別,現在想來,仿若隔世。
那一日南方溼熱的潮氣中,是阿瑪緩慢平淡的話語:
“馨兒,明日便是上京之日,好好打點一下吧……”
我愣在原處,手中拿著的《全唐詩》書頁永遠定格在陳子昂“悠悠洛陽道,此會在何年。一.”這句詩上。
四周蟬聲大作,一瞬間,分不清剛纔聽到的話語是炎熱的天氣,還是狂躁的蟬聲讓我產生了不真實的幻覺,只覺得阿瑪的話已經緩緩融入了夏日最後的蟬鳴中。
早就知曉會有這天——上京,選秀,每個旗人女子必經的人生軌跡,無從選擇的必然。
只是,我一味的逃避,不聽不想,今後的生活會怎樣。我任性地待在阿瑪、額娘身邊,做那個家人百般寵愛的官家小姐。
總是以爲離別的日子遙不可及,轉眼卻要海角天涯,心裡一陣失落。
淡淡揚起笑容,面色平淡的將阿瑪送出繡樓後,我屏退了媽媽,丫環的伺候。
輕輕放下手中緊握的書籍,從此,要與這微微泛黃的書頁永別。陰涼朝北的室內隔退了屋外明媚的陽光,此刻,卻氾濫出一股哀涼的無奈。
緩緩伸手撫過繡樓裡擺放的物件,這紫檀木桌這太師椅,這把拂過我髮絲的象牙梳,滿屋的書籍,目光一一巡視伴隨我多年,滿滿全是依戀的存在。
再回首,定定的看著雕樑畫棟的木樓,園子,竟恍惚了神情。承載了我童年所有歡笑的老宅、漢江,我明日便要啓程離別。
前一刻還是無憂慮的稚童,這刻開始,已經學會了無聲的輕輕嘆息。
我亦知曉阿瑪不捨我的離去,他卻從未在我面前表達他內心的感傷,比起額娘含淚婆娑的雙眼,阿瑪離去時明顯瘦弱的蒼老背影更讓我肝腸寸斷,悲痛欲絕。
我,只能微笑,因爲我知道,即使蒼白無力,這樣的笑容也會讓阿瑪放心不少。
阿瑪親自將我送至京城。向二叔叔交待完關照我的一切事宜後,便匆匆啓程回了南邊。
那日,想去送行的我被阿瑪一再勸阻。也許,怕再多看一眼我哀慟的雙眼,他就要抗旨將我接回。
我站在府門目送阿瑪搭乘的馬車,一直消失於夕陽最後的餘暉中,纔不情願的收回視線。
沒有至親家人陪伴的京城,令我覺得陌生而疏遠,我想我應該痛哭出聲,可撕心裂肺的糾緊了心,哽住了呼吸,卻沒有一滴淚流。
不知曉,未知命運的畫卷會在我面前展開怎樣不同的新篇章,此時此刻,我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京城的陽光將內心深處的淚水蒸乾,等待改變現下靜止生活的未知事件。
不去理會這個月在二叔叔家待選的艱辛,二嬸嬸刻薄的嘴臉,下人們怠慢的眼神,這些,不過讓我提前體會了未來可能面對的生活環境。
內心不曾怨恨,心裡空蕩蕩的只覺得異常麻木,一切如何都無所謂,腦中只記得阿瑪臨了對我說的那句話:
“不去在乎,就不會被傷害……”
注:
一.“銀燭吐青煙,金樽對綺筵。離堂思琴瑟,別路繞山川。明月隱高樹,長河沒曉天。悠悠洛陽道,此會在何年。”——唐·陳子昂《春夜別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