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沙,黃門別院,商賈之家——
彼是矗立長沙百年的大家族,真正的地頭蛇,先前長沙之亂中洪義因其勢力頗巨而未硬碰硬,選擇了合作的策略。
故而,在楊軒接手後,黃家成了當地第一的商賈,並在重建的過程中見縫插針,安排了不少家族子弟進入官府,一時間隻手遮天,黑白通吃。
又大幅收購糧食,以極高的價格售出,百姓買不起,只能賣身做佃戶,成爲實質上的農奴,大部分收入都要上交,留給自己的糧食連溫飽都勉強,但好歹還能活下去。
儘管如此,他黃家一家,又能收多少佃戶?
面對如此龐然大物,一切百姓自發的反抗都無濟於事,於是一些有心人想到了昔日長沙之亂,雖然造成了不少傷亡,但確實讓他們吃了一段時間的飽飯。
因飢餓而引起的騷亂,開始在暗中醞釀。
“給太守的銀子,送到了嗎?”
別院內,鬢角微白,頭髮一絲不茍束起,頗具冷漠氣質的男人摸著手指上的白玉扳指,言語間不見對高官的尊重。
迴應他的是一位穿著純黑衣服的青年,那青年腰間別著長劍,如此寒冷的天卻只穿了件單衣,眼神既平靜又銳利。
“父親,我們派出去的人根本見不到太守,那位上官大人對誰都是閉門不見。”
“閉門不見?”
黃家家主黃承一派悠然表情,在搖椅上輕輕晃著,閤眼道:“他不老實。”
那青年躬身道:“父親,要不要提前準備一下?”
這位黃家少爺名叫黃孑,頗有武道天賦,年紀輕輕已經步入六品,是民間少有的天才。
此刻躬身發問,乃是因爲他察覺到了如今長沙局勢的一些微妙。
面對越來越緊迫的糧食問題,百姓們卻出乎意料的平靜下來,官府不說話,商家們也不說話,整個長沙城死一般的寂靜,每日街上甚至都看不到幾個行人。
而他黃家手下,是掌握著城內最大黑色勢力的,換句話說,這就是他們自己培養出來的打手。
黃承慢悠悠的站起身,向黃孑揮了揮手,兩人走向了屋內,黃承讓後者把一個沉重的櫃子移開,露出了下方地下室的木質入口。
黃承將木板掀開,一道通往地下的梯子暴露在他們面前。
黃孑猶豫開口:“父親,這是……”
黃承提起旁邊的提燈走進去,一邊走一邊給地下通道的燭火點亮,聲音低沉而緩慢道:“這是我的爺爺打造的地下室,他那個時代,南邊常打仗,爲了保證家族安全,他就修了這地下室,用來打造和儲藏裝備。”
“裝備?”
黃孑隱隱能聽到內部打鐵的聲音,沉悶飄蕩,心裡有了猜測,不禁一愣,沒想到自己日夜居住的地方居然還有這種東西。
他既爲家族擁有鍛造產業而驚歎,也爲直到現在自己才知道而失落,好一會,才擺脫了這種情緒。
兩人經過鐵匠鋪,裡面幾十個人在火光的映射下錘鍊鋼鐵,裡面管道錯落,顯然有著精密複雜的通風系統。
黃承沒有停留,繼續向裡面走去,沒一會他便停在了一道木門前。
黃承揚了揚腦袋,示意黃孑上前。
黃孑遵從的靠近木門,木門沒有鎖,一推就開,裡面燈火通明,有著令他震驚的景象。
卻見幾十個架子整齊擺放,大部分掛著鎧甲,角落處堆疊著箱子,裡面估計也是裝備。
這遠遠超出了黃孑的預料。
“這麼多?!”
黃承微笑著點頭,淡然道:“三百來套吧。”
三百套,什麼概念?楊軒最開始組建的無當軍,也不過三百來人,而就這三百來人,大破了長沙之亂的叛軍。
黃孑驚疑不定的撫摸著精良的甲冑,心中的猜測越發明瞭,他霍然回頭,看向黃承道:“父親,你想取太守自代之?”
怎料黃承卻是搖了搖頭,滄桑的眼神中彷彿見識了太多,道:“楊軒軍如日中天,我現在當長沙太守不是找死嗎?”
“那您……”
“我們收攏了太多糧食,襄陽也沒有餘糧,如果繼續下去,一場暴亂將無可避免。
上官太守是個聰明人,他不會坐視這一切發生,你猜猜看,他最可能幹什麼?”
“……剿滅……我們?”
“沒錯,只要得到我們囤積的糧食,足夠長沙撐過這個冬天,到時候春耕開始,一切都會好轉。”
黃孑有些沒聽明白,他能理解囤積裝備是爲了自保,但如父親所說,楊軒軍如日中天,能擋的了一時,擋不了一世,楊軒大軍至,他們就會如春雪般融去。
“那我們,爲什麼不放糧保平安?”
黃孑疑惑問道。
黃承搖了搖頭,背過身去又摸了摸手指上的白玉扳指:“我們出身商家,和上流社會有著天然的壁壘,如果想真正的躋身上層,靠正常途徑是不行的。
你想想,如果等到上官太守兵逼黃府,卻發現我們的兵力不比他們差,他會怎麼做?”
黃孑思索片刻,道:“談判?”
黃承點頭,道:“正是,他比我們更急切,不能短時間解決掉糧食的問題,就算楊軒大軍在後來平叛成功,到時候該餓死的都餓死了,這種損失上官太守無法承受。
所以他會和我談判,到時候我會答應放糧,但要求是,讓黃家和太守共治長沙,而你前往襄陽拜將,到時候這穿著三百套甲冑的家族部曲,就是你的本金,等你累積戰功升官,我們家,也就水漲船高了……”
黃孑看著略顯興奮的父親,不禁陷入了沉默,他能聽出父親的殷切期盼,也能聽出這計劃的粗漏和風險。
這是地頭蛇蛻變成強龍的一場冒險。
拿長沙一百萬人性命作爲賭注的冒險。
但身爲兒子,他又有什麼理由拒絕父親爲他操辦的這一切呢?
“父親……兒,唯有一死。”
他鄭重應承下來,眼神決絕。
從古至今的思維慣性讓他無法去考慮那些因此受難的百姓,他能看到的,只有家族,只有自己。
他是,
慷慨赴死的小人。
也是,自私自利的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