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細雨綿綿。
阿蘿懶洋洋地趴在窗臺前聽雨聲,水珠子落在房頂?shù)牧鹆咂希未鸫鸬模挂灿行┖寐牎?
“小姐,三小姐方纔讓人送了玉蓉奶糕過來,好像是表少爺從京城帶回來的,說是京城裡的大家小姐們最近都流行吃這個呢。”丫鬟畫竹提著食盒從外面進了屋來。
聽見馮雲(yún)初的名字,阿蘿便覺得胸腔裡有熊熊烈火在奔涌,“扔掉!以後但凡是三小姐送來的東西通通都給我扔掉!”
前世,她便是被馮雲(yún)初假仁假義的模樣給矇蔽了,後來纔會給了她陷害自己的機會。如果不是她,她最後又豈會落得那般悲慘的下場!
畫竹微微怔了一下,也沒多問,提著食盒便乖乖地退去了外面。自打小姐一病醒來,性子便與從前大不一樣了,饒是她打小伺候在小姐身邊的人,如今也很難摸清她在想些什麼。
就拿三小姐來說,以往送來的即便是些她自己不要了的舊衣裳或是吃剩下的糕點,自家小姐都能感激涕零上好多天。
沒有想到,一病醒來後,小姐會突然對三小姐送來的東西變得如此牴觸。
“畫竹。”畫竹剛退到門口,便聽屋裡的阿蘿又喚了她一聲。
畫竹忙又掀開簾子,疑惑地望著阿蘿,見她突然從凳子上跳下來,不由更加茫然,“小姐?”
阿蘿從凳子上跳下來以後,便跑到衣櫃前在裡面翻翻找找,最後翻出了一堆花花綠綠的衣裳,統(tǒng)統(tǒng)往桌子上一扔,道:“找個時間把這些破衣裳都給我燒了。”
畫竹一愣,難以置信地盯著阿蘿,問道:“全……全都燒了嗎?這些都是三小姐……”
阿蘿不願再聽到有關馮雲(yún)初的任何事情,不耐地打斷道:“從今往後,不許在我面前提三小姐!還有,以後她要是再讓人送東西來,統(tǒng)統(tǒng)不許收!”
畫竹愣了,默了半晌,猶豫地問道:“那銀子呢?三小姐送來的銀子要收嗎?”
阿蘿正往杯子裡倒水的動作猛然一僵。
是啊,前世的她一直是在馮雲(yún)初的救濟下生活的。
自打母親死後,她那個所謂的爹便將她扔在破落的院子裡任她自生自滅。
整個馮府上下,除了馮雲(yún)初偶爾會偷偷地給她送些東西和銀錢,根本沒有人會管她的死活。
就是這樣,上一輩子,她打小便對馮雲(yún)初充滿了感激,她甚至可以把她唯一擁有的愛情都拱手讓給她,爲的都是要報答她。
所以,即使到死,她都不敢相信,那個她生命裡最親、最重要的姐姐最後竟然會害她,手段毒辣地摧毀了她的一切,包括生命。
好在,善惡到頭終有報。老天爺可憐她,給了重活一世的機會,讓一切又回到了原點。今生,她不要再欠馮雲(yún)初一絲一毫的人情,她甚至想把上一輩子她加註在她身上的痛苦統(tǒng)統(tǒng)還給她!
“畫竹,記住,就算沒有她的錢,我們倆也餓不死。”
“小姐……”有一瞬間,畫竹忽然覺得,眼前的小姐好像已經(jīng)完全變成了一個陌生人。在她的印象中,小姐一直是溫順的,自憐的,甚至是認命的。打從夫人含冤去世後,小姐便被老爺發(fā)落到這處破落的院子,她從來未曾替自己爭取過什麼,也從未替自己打算過什麼,終日得過且過地活著,如果沒有三小姐的關照,她們主僕二人恐怕早就餓死了。
然而,便是這樣的小姐卻在生了一場病以後忽然變得有了主意,變得果斷而堅決。這也許並不是件壞事,“那……小姐,我們以後怎麼生活呢?你有主意了嗎?”無論如何,沒有了三小姐的照顧,她們便等於一無所有,府上的其他人又全指望不上,怎麼生活怎麼活下去都是很嚴峻的問題。
阿蘿默了默,揉了揉漲疼的太陽穴,道:“你讓我想想,等我想好了再告訴你。”
畫竹點點頭,又道:“小姐,天色不早了,你還是早些休息吧,別的事情咱們明天再說。”
阿蘿也覺得有些睏倦,簡單地洗漱了一下,上了牀沒一會兒便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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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畫竹端著早餐進房來的時候,阿蘿已經(jīng)起牀洗漱妥當,桌前擺了針線盒子,手裡拿著剪刀正在裁剪一塊雪白的緞子。
“小姐,你……這不是夫人留給你做嫁妝的嗎?”畫竹驚訝得瞪大了眼睛,那塊蒼雲(yún)雪緞是夫人年輕時和老爺去琉蒼國行商時,一位貴人贈送的,據(jù)說全天下總共才三匹,老爺?shù)昧艘葬岙敃r便送給了夫人,夫人一直沒捨得用,便說要留給小姐將來做嫁妝。
“嗯,裁下來繡些手絹荷包,這料子稀奇,應該能賣不少錢。”上輩子爲了個男人吃了多苦頭,這輩子,她是不打算再嫁人了。這麼珍貴的緞子留著也是浪費,不如拿來做成繡樣兒賣錢,存些本錢將來也好做些行當謀生。
畫竹一臉肉痛,“這可是蒼雲(yún)雪緞啊……”
阿蘿不以爲然,笑道:“就因爲是蒼雲(yún)雪緞所以才賣錢啊,你要是想盡快離開馮家,就趕緊過來幫忙。”
畫竹一愣,驚叫道:“離開馮家!”
“噓!小點聲!”阿蘿忙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壓低聲音道:“讓人知道了可就走不了了。”她那個無情無義的爹雖然將她仍在這破院子裡自生自滅,可不代表他會大方放到離開馮府,畢竟在他眼裡他已經(jīng)認定了她是馮家最大的家醜,作爲衢州城有頭有臉的人物,他絕對不會讓家醜宣揚出去。所以,要走,她們只能偷偷地走。
“真的嗎?小姐,小姐,我們真的能離開馮家嗎?”畫竹激動得聲音都有些顫抖。她太想離開馮家了,這個牢籠一般的地方她真的待夠了。如果真的能夠離開這個破地方去見識外面的大千世界,她一定每天都會開心得跳起來。
阿蘿搖搖頭,“現(xiàn)在還不行。我們現(xiàn)在得先賺夠跑路的錢,然後還得找個合適的時機,很多事情都需要計劃周到,否則,被府裡的人發(fā)現(xiàn)了,將來再要走便不容易了。”
“嗯嗯嗯……”想到真的能離開馮家,畫竹便情不自禁猛點頭,“小姐說怎麼做就怎麼做,我什麼都聽小姐的!”
畫竹原先是阿蘿的孃親衛(wèi)氏在街邊救下的小乞丐,衛(wèi)氏生前將她做閨女一般養(yǎng)大,她和阿蘿名爲主僕,實則,兩人的感情卻猶如姐妹。衛(wèi)氏死後,馮家老爺將阿蘿發(fā)落到這破落的院裡,不允許任何人伺候。
畫竹那時候年紀小,卻已經(jīng)懂得知恩圖報,七八歲的小丫頭被打了二十個大板子,最後終於被允許留在阿蘿身邊照顧。主僕倆相依爲命,一晃已是七年。
七年來,畫竹從奢望過能離開馮府,但求能將小姐照顧好,能對得起夫人的在天之靈。可是,現(xiàn)在,小姐變得不一樣了。她覺得,自己的對小姐的感情已經(jīng)從那種相依爲命上升到了另外一種層次,好像對生活有了盼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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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蘿的繡藝很好,針法也是變幻無窮,繡出來的絹子,每一件都充滿了靈氣。然而,俗話也說,慢工出細活,能繡出一件充滿靈氣的作品並不是一項簡單的工作,饒是她日趕夜趕,半個月下來,也才繡了四五張手絹。
這日,阿蘿將繡好手絹交給畫竹,讓她找機會到外面的繡閣裡賣掉,正坐在繡桌前囑咐她需將價格擡高些時,外面忽然幾個輕緩的腳步聲,沒一會兒門外便響起了和緩敲門聲。
“五小姐,在嗎?我們家小姐來看你了。”丫鬟阿菊輕敲了兩下門便頓在外面聽動靜。
屋裡,阿蘿及時對畫竹使了個眼色,畫竹會意,忙將桌上散放著的針線、繡料快速裝進繡籃子裡,跟著又將繡籃子放進櫃子裡放好。
是時,阿蘿也從凳子上站起來往門前走,一邊走一邊應聲:“是三姐姐嗎?”強扯出笑臉,打開門,果然見馮雲(yún)初站在門外,這是阿蘿重生以來第一次見到她,她的臉上帶著一慣的笑容,只是眼裡明顯的優(yōu)越感卻怎麼也掩飾不住。
上輩子太糊塗天真,這輩子卻對一切都有了計較,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五妹,聽說你病了,我一直沒得空過來看看你,怎麼樣?現(xiàn)在好些了嗎?”馮雲(yún)初是典型的大家閨秀,舉手投足,處處都讓人賞心悅目,難怪似乎人人都喜歡她。
上輩子她很羨慕她,現(xiàn)在再見卻覺得虛僞得噁心。
“好多了,謝謝三姐關心。”然而,饒是再討厭,此刻也不得不裝出感激的模樣,“三姐進來坐吧,我讓畫竹去泡壺茶來。”說完,便準備喚畫竹去泡茶。
“不用了。”馮雲(yún)初擺擺手道:“別去麻煩了,我特地給你帶了蜜梨汁來,是我院子裡新來的廚娘做的,手藝不錯,你嚐嚐。”說罷便讓丫鬟給阿蘿先盛了一碗。
看著面前還冒著熱氣的蜜梨汁,阿蘿心裡不由苦笑,要不是她已經(jīng)清楚地瞭解了馮雲(yún)初的真面目,她一定會和上輩子一樣,對她感恩戴德。畢竟,她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會對她雪中送炭的人。
不過,現(xiàn)在她卻已然瞭解,她所做的這一切,不過是爲了在她面前展示她的優(yōu)越感罷了。
“多謝三姐,只是我現(xiàn)在不渴,一會兒再喝吧。”阿蘿笑了笑,婉言推拒了。
實在是太瞭解這個人,以至於在她面前做戲都覺得很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