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
冰雨稍止,陰霾的天空便裂開了一道狹長的口子。陽光,如濃郁的金黃色奶昔,沿著雲層的缺口,潺潺而下,合風盪漾,瞬間將陰冷、黑白的城市恢復成了初時的五彩顏色。
城市的東南角。一幢普通的民居內,一個老人,彷彿被這道陽光從現實拉進夢境中,帶著點兒欣喜與感傷,側著身子,一動不動,安靜得注視著天邊那道緩緩流逝地流光異彩。
老人的身前,擺著一張古色古香的紅棕木書桌。書桌很大,擺在書房的正中,幾乎佔去了書房一小半的面積。上面擦拭得一塵不染,卻空無一物,除了一幅照片。
照片被鑲在古樸的梨花木製成的相框內,上方用黑色的楷體端端正正刻著一行大字:“追憶似水年華——羅陰縣實驗中學99屆高三段畢業生合影”。照片的年代相當久遠,已經微微發黃。上面密密麻麻的站著一堆人,都正年輕,很燦爛的笑著。後面一座綠白相間的三層教學樓,靜靜的立著,似乎正默默的注視著這羣在他的肚子裡學習了三年的學生們。旁邊的一棵蘋果樹恰與這羣人同齡,努力的側著身子,硬是擠進照片的右上角,似乎捨不得與這羣同齡人告別,也要留個印象。43年前的那一瞬間被很好的保存在這張照片裡。外面的世界日新月異,千變萬化,唯有照片裡,時間與光線凝結在那一刻,青春和笑容保留在那一瞬間,靜靜的等待著懷舊者的懷念和感傷。
“43年了……”老人一直等到天邊的雲朵重新遮掩住了陽光,纔回過神來。他收回遠眺的目光,拿起那張照片,從左到右,從第一行的第一個人到最後一行的最後一個人,一個人一個人,一個微笑一個微笑的看過去,記起來。
“43年了,我終於又可以再見到你們了……”
“王先生,您好。請坐?!迸肿訋е荒槒浝辗鹗降男θ荩笄诘厣锨拔帐郑堊喜瑁摧危E起二郎腿,客套了幾句閒話,然後從身邊的鐵絲甘尼真皮公文包內取出一打密密麻麻印滿鉛字的A4紙,恭敬地遞了老人。
“這是此次心靈旅行的計劃表,也是合同,您先看看。我呢,再把我們公司的這項旅遊業務向您簡單的介紹一下?!迸肿用蛄丝诰G茶,說道,“關於心靈旅行這種全新的旅遊項目,外界早有傳聞,相信您也已經有所瞭解。在此,我就簡單的說明一下什麼是心靈旅行。所謂心靈旅行,就是利用某種科學手段,將遊客的意識或者說靈魂與肉體分離,然後結合蟲洞原理,將這種意識按遊客的要求送回到過去的某個時間段。比如說,您想回到您的高中時代看看,那麼我們就把您的意識送回到上世紀末的那個您的身體裡,讓您在那裡重溫三年的學生生活,然後再接您回來。因爲人的肉體是無法通過蟲洞的,所以這種方法成爲時間旅行的唯一方法。而人們又總是覺得最美的風景是在記憶中,因此儘管費用十分昂貴,我們公司一推出這項業務,仍然很快風靡全球。
當然,在費用方面,您完全不需要擔心。您是爲國家做出過貢獻的法官,這次旅行也是國家對您的獎勵。另外,在安全方面,您也不需要擔心。自從五年前,我們公司推出這項業務以來,還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安全事故。至於其它的細節,都已經在合同上註明了,您看,還有什麼問題嗎?”
老人靜靜地聽他說完,然後快速的瀏覽了一遍合同書,熟練地找出其中的幾處關鍵點,仔細的思考了會,問道:“合同方面沒什麼問題。不過,當我的意識到達以前我的那具身體時,我的意識會不會和他的意識發生衝突呢?在這方面,我需要注意哪些禁忌嗎?”
“不會的。您只是個旁觀者,您將無法控制那具身體?!迸肿有χ鴵u搖頭,“至於禁忌嗎?倒沒有。雖然,之前已經有過許多例遊客打擾到宿主的事例發生——您知道,人總是會有後悔的事情,因此也總是會有遊客現身與宿主交流,教導宿主避開某些可能會讓他事後後悔的事情。但是,因爲平行世界的存在,這種逆時光的事件並不會影響到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因此原則上,雖然我們不贊成這種行爲,但法律也沒有禁止這種行爲。不過,如果您教導宿主去做得是違法犯罪的事情,那麼等您從那邊回來,您也需要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當然,您是全國都聞名的法官,這種事情,相信您比我們懂?!?
“嗯?!崩贤跞粲兴嫉狞c了點頭,又問了幾處細節方面的問題,然後在胖子的示意下,端正地在合同的簽名處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王天?!?
“好了。根據合同,您的這次心靈旅行,我們公司將安排在三天以後。”胖子麻利的收起合同,然後起立與老人握手,“最後,預祝您的這次旅行能夠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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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10月8日。
凌晨4點。這個季節,太陽已經開始由赤道向南迴歸線移動,北半球的早晨被大大的往後推移。月亮也似乎被烏雲綁架,一點蹤影都不見了。羅陰縣被寂靜的黑暗所包圍,只餘下幾條幹道上的路燈孤伶伶的照著腳下幾米見方的地面。除了巡邏的警察和做案的小偷,整個縣城都在睡夢之中。
在縣城北郊周湖路上的一個普通民居里,17歲的男孩王天正在酣睡。突然間,深深的黑暗中,有道微弱的白光在虛空中一閃而過。隨後睡夢中的王天似乎感覺自己的額頭一痛。他似乎醒了下,迷糊著眼睛,瞇了下四周的黑暗,然後無意識地嘟囔了幾聲沒意義的單音節,再次閉上了眼睛。
“還早,還早……”腦子裡似乎有聲音這樣的告訴他,於是他帶著“還可以繼續睡覺”的滿足與幸福感,繼續沉沉睡去。
一切,似乎都和平時沒什麼兩樣……
“王先生,您好。現在是公元1999年10月8號的凌晨四點。由於蟲洞收縮引起的誤差,我們沒能準確的回到您高一開學的那一天,而遲了一個月。對此我代表我們公司向您表示歉意。我是此次旅行的虛擬導遊,我叫小靈?,F在,就由我向您講解一下,此次旅行,您所處的環境與必要的注意事項……”
當電腦虛擬導遊開始滔滔不絕的爲他介紹種種旅行事宜時,老人才漸漸明白過來這是怎麼一回事。
他剛剛從一片無邊無際,最純粹的黑暗中清醒過來,頭疼得宛如昨夜大醉過一場,意識也彷彿數據庫中的數據一點一點的流回他的腦子?,F在,他不得不強打起精神,一邊努力得讓自己保持清醒,一邊認真得聽著導遊小靈的介紹。
好一會兒,他才弄明白了全部的事宜。他知道了,自己現在這種有手有腳的樣子,並不是靈魂的形狀。靈魂是無形的,但旅遊公司擔心遊客會不適應,而特意製造這樣一個假像。他知道了,他將通過這個時空的17歲王天的眼睛去看,通過他的耳朵去聽,通過他的感覺去感受。
他也知道了,這個時空的小王天,現在正在酣睡。要想看到43年前的這個家,他還得再等待兩個小時。
“他媽的!怎麼又要上學了?”這是王天從睡夢中睜開眼睛,懊惱地衝著天花板嚷出的第一句話。睡覺是幸福的,上學是痛苦,因此起牀簡直成了從天堂到地獄的分水嶺。
鬧鐘已經第三次響起,他仍然磨磨蹭蹭,“生死離別”一般的緊緊擁抱著被子。直到庭院裡,傳來母親不耐煩的催促聲,他才彷彿剛被驚醒過來,飛快的從一數到十,然後騰的坐一起,套上襯衣,一邊絮絮叨叨得抱怨著國慶七天怎麼這麼快就沒了,一邊不甘不願地走進衛生間開始洗漱。
藉著衛生間鏡子的反射,我們可以看見這樣一個男孩:1米75的個子。這在17歲這個年齡段,在江南水鄉,已經算是個高個兒了。不過可惜,上帝是個沒有審美觀的白癡或者調皮的孩童,如此的身高配得卻是沒有半分成熟氣息的稚氣的臉。有一些人或許會將這種形象稱爲大男孩,可是他實在連這個大字都欠配,活脫脫仍是一個小孩。
五官倒端正,不算醜。只是那雙眼睛長得實在不妙,宛如初一的月亮倒掛在天空中,兩個眼角往下垂——女人或小孩若長著這樣的眼睛倒可以說可愛。那對眼眸則是極具特色,尤其是現在剛剛睡醒,更可稱得上威力無比,彷彿宇宙中的黑洞,任何光線經過附近,絕對逃不了,統統被吸進去,不見得有一絲逃出來。這樣的眼眸若長在成熟男人臉上,或許會讓人感覺到深遂、成穩,可一到他臉上,那就只剩下呆板與空洞,配上他的身高,活脫脫一個傻大個。
傻大個仍然在洗漱。動作不快不慢,顯得有些機械。他的眼睛雖然睜著,腦子卻似乎又回到夢鄉。他開始努力的去回憶長假七天裡玩過的遊戲,看過的動畫片,似乎這樣可以延長假日,推遲上學的到來。至於這樣慢下去,會不會遲到?他纔不擔心呢!
他是個有時間觀念的人。他早就算過,自己以最快的速度騎車,只需要十分鐘就能到達學?!,F在距離上學還有十五分鐘。還有五分鐘的空餘呢!
什麼?你說還沒算上吃飯的時間?那十分鐘不是讓給睡覺了嗎?睡覺總比吃飯要重要,不是嗎?
彷彿看透了兒子的想法,母親的嘮叨聲也在此時傳了過來。這是個胖胖的中年婦女,她走進衛生間,一邊彎腰撿起角落裡散放著的換洗衣服,一邊不停地念叨著:“快點,快點,要遲到了。早餐的錢放在桌子上,呆會去吃飯。可不要不吃飯就去上學。你呀你,怎麼老是這麼晚起牀,要遲到了?!蔽⒋丝跉猓又踹叮骸霸缟弦欢ㄒ燥埌?,聽到沒有。不要因爲快遲到了,就不吃。對身體不好。”
王天正在刷牙,嘴巴里滿是泡沫,無法回答,只是哼哼了兩聲,以示回答,心中卻早已打定了不吃早飯的主意。又一會兒,一箇中年男人走了進來,不言語,冷不防地用手在王天頭上一按。王天正在漱口,滿嘴的水和牙膏泡沫,被這麼一按,全吞進肚子裡。氣極。小眼睛瞪著賊圓,怒視著中年男子,一招側踹踢了過去。中年男子嘻笑的躲開,順勢一腳橫踢,踢在他小腿上,哈哈大笑:“兒子,快點上學去,要遲到了。爲父去也。”說著快步向門口跑去。王天追趕不及,沒能報仇,只得對著父親的背影示威性的揮了下拳頭。
此時此刻,一家人按平時的習慣不緊不慢的生活著,渾然不知道自己的一切正在被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人窺視著。
窺視著這一切的老人,因爲激動,身子抖得像是在打擺子。雖然已屆耳順之年,但是乍一見到這些曾經熟悉的場景,見到仍然年輕的父母,見到稚氣未脫的自己,他的內心仍然激動得不能自己。他感覺到興奮與喜悅,卻也感覺到一種說不出來的難受。他感激旅遊公司不曾讓身體和他同來,否則恐怕那顆脆弱的心臟經不住這樣的折騰;又恨旅遊公司考慮的不周到,新軀體上居然沒有淚腺,無法通過流淚來宣泄心中的激動。他睜大眼睛,唯恐漏掉一點點的事情,心頭百感交集。
父親;這就是43年前的父親;這就是曾經以欺負我爲人生最大樂趣的父親;這就是平時嘻嘻哈哈,一旦生氣就會打人的父親;這就是以後當我剛剛踏上社會,告訴我很多受益終身的道理的父親;這就是在我當上法官後,反覆告誡我要在其位謀其事的父親。一年前,父親就去世了,原以爲這一輩子都無法在看見他了。現在……真好。
母親;愛嘮叨的母親;同一件事情可以反反覆覆講上十次的母親;全家最辛苦的母親;無微不至的照顧我二十九年的母親;經常買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說是大補,硬讓我吃,結果害得我拉肚子的母親。母親雖然還健在,但已經到了只能靠儀器呼吸的地步。現在能在見到這樣年輕,這麼會嘮叨的母親,真好。
這就是43年前的我;一個小白癡;一個懵懵懂懂,只知道玩的17歲小孩,什麼理想、前途對他來說只是書本上提過的抽象概念;一個當代中國失敗的教育改革的犧牲品,卻在以後憑著自己的努力成爲全國十佳法官的人。
這就是我43年前的家。能再次見到他們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