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漸漸沉了下來,暮色越來越重。遠處樓閣上的黃色琉璃瓦已經變得模糊了。昏鴉無聲地飛過,翅膀帶過的涼風裡夾雜著三兩片秋葉。
茫茫一片宮殿,零星地有了燈光。但是卻出奇得沉靜,不見人影,也不聞人語。走進去,宮巷的拐角處,隱約有一個人影,他伸出一隻手臂指著前面的方向。我向他走去。走到跟前,不見了,原來他已經在前面又一個拐角處繼續伸著手臂指引著我的方向了。我就這樣隨著他的指示,轉過一個又一個殿宇。
一切都很靜,我的心裡也很靜。
我已經身處這個偌大的宮殿其中了,淹沒在一片黃色琉璃瓦和紅色宮牆之中。
前面的人影倏忽不見了,我知道到了我該到的地方了。
我向面前最近的一扇門走去。門上上著鎖。鎖是金黃顏色的,已經有厚厚的灰塵落在上面了。我伸手向自己的頭上摸去,拔下一枚髮簪。所有的長髮隨勢無聲地落下,垂至腰間,像是爲我披了一件墨黑的斗篷。
我把髮簪**鎖眼,鎖無聲地化開了,門就此打開。
我跨進高高的門檻,向前走去。前面是一座殿宇,散發著楠木的幽香,殿前的香爐裡突然升起嫋嫋白煙,絲竹聲若有若無地在半空響起。身後的門沉重的關上了,面前的門輕巧地打開了。
是這裡了。
空曠的宮殿裡,垂著紫紅色的帷幔,帷幔後一層白紗。一陣風吹起,白紗無聲地撩開——一張點染著素梅的軟榻。我走過去,仰面躺在上面。
柔軟。
溫暖。
我感覺身上的衣裙像片片香灰抖落了。隱約有紛沓的腳步聲傳來,但不見人影。我知道有無數眼睛在周圍,他們在看著我。但是我看不見他們。而我清楚的知道他們在我的周圍。腳步聲停住了,我感覺窒息。拼命想要掙扎起來,但是不可以了,那張牀好像在無限沿展著,並且有磁力吸引著我的身體,我的手臂怎麼也擡不起來,整個人在沉下去、沉下去……絃樂聲漸漸響起,帷幕緩緩落下,我盡力睜開眼睛想要看明白一切,然而……
夢就這樣醒了。
我一動不動地仰面繼續躺著,回憶著,這樣的夢境是第幾回出現了?記不得,能知道的是,這樣的夢正隨著我的年齡的增長在不斷的豐富著,每一次的畫面都要比前一次清晰,顏色都要更鮮豔,情節也都要有進展。是的,上一回,大約就是在幾個月前,我還只夢見走入了茫茫的宮殿羣中,不分東西,難辯南北,我在紅色的宮牆夾道中奔跑著,一隻吐水的螭首忽然躍下漢白玉的石階向我衝過來……對,那個夢就到那裡就結束了——我被嚇醒了。
我摸摸還在砰砰亂跳的胸口,回味著剛纔的夢境,不錯啊,這回,我居然還能走進宮殿裡,下一次,我會不會遇到……
“懶丫頭,再不起來,貓貓就要把你的油條吃了!”哥在外屋叫。
我翻了個身,不情願地把腦袋裡的夢趕走,衝著門口拉長了聲音:“來——了——”
十二歲那年,爸爸和媽媽分手了,一個跑到異國他鄉,一個去另一個城市重新組建了家庭。倔強的哥哥帶著我和外婆一起生活,去年,外婆也永遠地走了,哥哥就成了我的“家長”。
正想繼續耍賴,“呼”地一下,大黃貓猛地跳上牀,在我臉上討好地蹭,“呼呼”地噴著熱氣,癢癢。
“哥,你管不管貓貓啊?它又來騷擾我了!”
“那是我派去的臥底,再不起來,我叫它撓你啦!”
貓貓真的把爪子伸向我,我一骨碌坐了起來,迅速套好了裙子。
“怕了你們倆了!”一邊嘀咕,一邊飛快地洗漱。
哥正在對著門口的小鏡子刮鬍子,從鏡子的反光裡對我說:“我今天這個團是兩日的,清西陵。菜都買好了,你這兩天自己好好吃飯,別亂跑。”
“哦。”一聽哥要走,馬上無精打采,“什麼時候幫我問站殿的事情啊?”
“等我回來,你反正有一個漫長的暑假呢,著什麼急啊?”
“著急掙錢啊!”
“不用你著急,哥能養活你,你好好把書唸完,然後找個好工作,好對……”
“又來啊你!嘮叨!”
哥笑了,他的笑容最好看了,讓人看了特別塌實。“我跟我們旅行社一個導遊說好了,他家有路子,過兩天就叫你去站殿,不過也掙不了多少錢,你到時候別嫌累就成。”
“哥!你真成!”我樂得跳起來!“你知道嗎,故宮的門票是好幾十元一張,我可以天天去故宮玩,不花錢還掙錢!美死了!”
“真不知道你怎麼想的,去那兒站著看房子有什麼意思呢?”哥搖頭,看看手錶。“不成了,我得走了,你自己好好的。”
“哥你開車小心啊!”
哥沒說話,揮揮手,留了一個瘦削的背影給我。
就剩我一個人了,一下子安靜了許多,貓貓已經在我的牀上打起了呼嚕,難道,它也在做夢嗎……
這個暑假,同學們都在打工,有的是爲了掙錢,有的是爲了提前進行工作的實習。而我,僅僅是爲了能到故宮裡面去——看一看。雖然生長在北京,多少次曾經走過那紅牆碧瓦青磚綠水,但是一直到現在,我都沒能進到那裡面,昂貴的門票令我望而卻步。也許正是好奇引發的渴望,才令我時常夢魂縈繞的吧?
到故宮裡站殿,在很多人看來,是最枯燥無味的工作了,且不說錢掙得少,整天無趣地看著老舊的宮殿和各色的人羣,有什麼意義呢?——於我,卻是一定有意義的,只是,我還不太能清楚的知道……
面試很簡單,我捏著哥同事父親寫的條子,很順利地得到了在故宮博物院站殿的工作。雖然只是短期工,我卻按捺不住興奮的心情,令幾位面試的領導非常不解,於是安排我當天就可以開始工作了!
這是我第一次走進這輝煌的宮殿,但是我卻感覺如此地熟悉它,它的每一片琉璃瓦,每一塊青磚地,甚至御花園小路上的每一個石子,我都覺得似曾相識——是了,我早已經在夢裡來過無數次了,那麼,在夢之前呢……
我跟在一個姓馮的阿姨身後,她帶我去我的崗位。一路上,她都沒有和我說話,不知道爲什麼,一走進西六所的宮牆夾道,我就不敢出聲,好像,我會驚擾到誰。
引我到了“儲秀宮”,馮阿姨衝我一點頭,用手指點了一下大門,吝嗇地給了我一個微笑,轉身走了。
我忽然地,想起了那個夢,伸手摸了一下頭髮,哦,還好,沒有玉簪,門,也沒有鎖,正等待我進去呢。
陽光正好,我的影子投在前面的地上,修長,嫋娜,似乎是跟隨著影子,我擡腿邁進了那高高的門檻……
打工期間,哥來看過我一回。那天正好是一個日本旅遊團進故宮參觀遊覽,哥跟隨團的導遊打了個招呼,把車停好後匆匆跑進來關照我一下。
“累嗎?”
“不累啊。”
哥擡眼四處看看,周圍形形**各種顏色和模樣的人,從這個門進來,轉一圈,又從那個門出去。
“這有什麼意思啊?”他搖搖頭。
“有意思!”我裝做神秘的樣子,趴在他耳邊說,“你知道嗎,這幾天我已經發現了一個非常非常秘密的事……”
哥也壓低嗓子,小心翼翼地問:“什麼秘密啊丫頭?”
“那就是——這裡藏著好多好多的……”
“什麼?”
我拍拍哥的肩膀,“這位先生,現在是工作時間,我不方便和你說話,請您原諒。”
“啪”腦門上吃了哥一個“爆栗子”。
“鬼丫頭!你是上班時間,我還是上班時間呢!聽著,下班早點回家啊!”哥笑著一轉身,忍不住又回頭叮囑一句,“自己小心!過馬路的時候要……”
“小心車!”我接口,沒辦法,哥已經習慣永遠把我當成十二歲的小丫頭。
一週後,我已經利用所有的工作之餘的時間,把故宮轉了一遍。前三殿後三殿東六所西六所……它真大啊,也真美,還真的很神秘,五百年的殿宇,掩埋了多少歷史在裡面?有時候我會在沒人的角落,撫著那斑駁的廊柱,輕輕嗅著木頭的氣息,想像著它曾經的模樣。
一個炎炎的中午,院子裡沒有遊人了,我走出略帶潮氣的偏殿,坐在臺階上。那石條已經被太陽烤得暖洋洋的了。我閉上眼睛,擡起頭,享受著這片刻的寧靜,只覺得眼前一片紅色,令人暈眩,心裡卻空落落的,像是要發生點什麼事情把它填滿纔好……
忽然一黑,像是發生了日全食,我慌忙睜開眼睛,一個人正笑咪咪地站在我面前。
“幹嗎啊你?”我不客氣地瞪著他。
他倒窘了,嚇得後退了一步。
我也急忙站起來,繼續盯著他。其實壓根看不清楚他的臉,他是逆光站著,而我,還沒從猛然睜眼的眩暈中醒過來,只能看到一個穿著白襯衫的年輕男子的輪廓。
大中午的太陽地,紅牆碧瓦的院落裡,兩個人互相看著,站著,真是很滑稽的畫面。
“你……你是……韓輝宇的妹妹嗎?”他開口,同樣年輕的聲音。
我瞥了他胸前掛著的卡片一眼,和我哥哥戴的一樣,是同一個旅行社的。
“是啊,怎麼了?我哥哥……”我忽然緊張起來,不由自主向他走了一步,他被迫又退了一步,繼續和我保持著禮貌的距離。
“你哥哥很好,沒事,是他叫我來找你的,告訴你一聲,我們社有一個司機突然病了,你哥哥臨時要替他跑一個長途,這兩天不能回家了。”
“哦——”我長出了一口氣。“謝謝你了。”
“沒什麼的,你,在這兒還習慣嗎?”他忽然狡猾地一笑,眼睛亮亮地一閃。
“怎麼?”我迅速開動腦筋。“難道,是你,幫的忙?”
“真聰明!難怪你哥哥老管你叫鬼丫頭!”他爽朗地笑了。
我倒不好意思起來,“我哥哥啊,還經常叫我饞丫頭,懶丫頭,笨丫頭呢。”
“恩,”他說,“你哥哥老跟我們唸叨你,我們也都跟他一樣,說到你,就叫丫頭了。”
我臉一紅,畢竟我已經是二十歲的大人了。
“我就叫你丫頭,成嗎?”他忽然問,聲音低低的,很好聽。
我沒有回答,“那我還不知道你是誰呢!”
“哈哈……”他又笑了,真是個愛笑的人。“對對,我都忘了介紹自己了,我姓金,金潤楓,你要是願意,就和你哥一樣,叫我,瘋子吧……”
這回我也笑了,瘋子?這名字可真……難聽!
“你什麼時候下班?”他忽然問。
“我?下午四點多。”
“那我來接你!”他果斷地說。
“不用你接,我自己會回家的。”
“你哥說的,叫我照顧你。”
“真的?”
“你別管真的假的,我反正來接你,你做好準備。”
“做準備?做什麼準備?”
“聽故事。我是我們社最會講故事的導遊了!”
“你會講什麼故事?”
“你愛聽什麼故事?”
“我愛聽——故宮裡的故事。”
“我偏偏會講——故宮裡的故事。”
我沒再說話,他說這話的時候,臉色忽然變得很嚴肅,莫名的一縷風穿梭而過,我的長髮拂過臉頰,有那麼一瞬,我感覺那道風是藍顏色的,直吹進心裡,身上再沒有一絲燥熱。
他忽然淡淡一笑,禮貌地對我說:“那就這樣,回頭見!”點點頭,轉身離去。
我覺得他最後好像往我背後看了一眼,我忙轉身——馮阿姨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身後的垂花門口,正看著我。
“馮阿姨?是找我嗎?”我趕緊堆出笑容問。
她搖搖頭,“今天不是老莫的班嗎?”
“不是,是我的班。”
“哦。”她應了一聲,退出了門口,什麼也沒說。
我長出了一口氣,太陽還在頭頂,今天它走得可真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