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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7、南方(16)

宿舍樓裡光線很暗,樓梯上堆滿了各家的雜物。小堂把碗放在誰家的紙箱上,空著手跟宋文他們往樓上走。他們走過了二樓,小堂說,不對,你們去哪裡?宋文說,去我們司令部,司令部在三樓。

小堂一下就愣在樓梯上了,你們也有司令部了?我怎麼不知道呢?小北京回過頭瞪著他,說,你別裝蒜,我們早就有司令部,你是來過的。小堂這下明白了,他知道小北京指的是一間廢棄的廁所,那間廁所下水道壞了,被宿舍裡的人封起來,當了儲藏間,去年有一天宋文在雜貨店買了六把拖把,小堂正好路過那裡,是他幫宋文把其中三把拖把送到那間舊廁所去的。

小堂是被宋文推進舊廁所裡面的,這一瞬間他後悔了,他知道上當了,可後悔有什麼用?他看見儲藏間裡有五六個男孩等在那裡,他們是在等著宋文和小北京,不,小堂其實已經意識到他們是在等他,他看見了牆上用墨水寫的標語:叛徒沈小堂公審大會。

沈小堂這三個字就像街上布告欄裡的殺人犯的名字,被誰用紅墨水打了個叉叉。小堂發出了一聲狂叫,他拼命想掙脫宋文的兩隻手,但裡面的印染廠的孩子一擁而上,有個戴眼鏡的孩子把一團線塞進了小堂的嘴裡。小堂的眼淚一下就涌了出來,他不知道這件事情發生的前因後果,驚慌之中他只是一遍遍地尖叫著,你們弄錯了,我不是叛徒!小堂知道他們聽不清自己的聲音,但他還是尖叫著,你們別胡鬧,我不是叛徒!

是宋文把小堂嘴裡的線團掏出來的,宋文對他的人說,我們要聽他坦白,不能堵他的嘴。宋文又對小堂說,你給我放老實點,你要是再敢亂叫亂喊的,我就用樟腦丸塞你的嘴。宋文從一隻塑料袋裡拿出幾顆樟腦,讓小堂看,他說,你是知道的,吃下樟腦丸你就變成一個白癡了,你說,你還叫不叫了?

小堂大口地喘著粗氣,他說,我不叫了,可你們不能冤枉人,爲什麼把我當叛徒?爲什麼開我的公審大會?你們先要向我說清楚。

宋文向其他男孩看了看,表示審問開始了。宋文清了清喉嚨,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要老實交代,第一個問題,昨天一天你去哪裡了?

小堂說,我去我姑媽家了。夜裡就住在她家。你們管得太寬了,我不能去我姑媽家嗎?

你還嘴犟?小北京幾乎是撲過來,用左手點著小堂襯衣的口袋,他說,這是什麼?掏出來給大家看,掏出來就真相大白了,什麼姑媽不姑媽的,你是跑到葵花裡去告密了!

旁邊有人搶先替小堂掏出了那張硬紙板,是千勇手寫的葵花裡的通行證。那個男孩怪腔怪調地念著:葵花裡通行證。有效期一九八五年八月。過期失效。小堂這時有點明白他的處境了,小堂又大叫起來,是他要給我的,不是我向他要的。

宋文說,那不說明什麼問題,你有葵花裡的通行證,就證明你當了叛徒。證據確在(鑿),你還狡辯什麼,你還想富於(負隅)頑抗?

小堂一急眼淚又不聽話地流了出來,他說,什麼呀?你們連什麼是叛徒都弄不清楚,還在公審叛徒呢。我不是你們一夥的,你們從來不跟我一起玩,我怎麼是你們的叛徒呢?你們這是亂扣帽子。

宋文無疑對小堂的抗辯是有準備的,他說,我就知道你會這樣洗清自己的罪名,你說你不是我們的人,那我問你,你住在印染廠隔壁不會錯吧?葵花裡離你家有三百多米呢,你去投靠他們,就是對我們司令部的出賣,出賣就是叛徒!

小堂不停地搖頭,他說,你說什麼呀,我怎麼出賣你們了?你們從來不答理我,你們整天干什麼我一點也不知道,怎麼出賣你們?我沒有你們的情報呀。

小北京站在一邊怒視著小堂說,還在裝蒜,你怎麼沒有情報?天天在廠門口東張西望的,不是刺探情報是幹什麼?我問你,你有沒有把我們司令部的名單交給千勇?

小堂的眼淚止不住地流出來,他說,什麼名單?我根本不知道你們有多少人,你們印染廠的人都不愛答理我呀。

宋文說,我們不答理你,你就可以當叛徒了?嘿,你當叛徒倒當出個理由了。我看你就是對我們印染廠司令部懷恨在心,所以當了叛徒,對不對?

小堂先是點頭,很快他意識到不該這麼誠實地對待宋文的審問,於是他又搖頭,他說,反正我不是叛徒,我從來不是你們這一幫的,我也不是千勇他們那一幫的,我怎麼會是叛徒?

宋文似乎對小堂的這番辯解很感興趣,他瞪著小堂,你說什麼?你不是我們這一幫的,你又不是千勇他們的人,那你是哪一幫的?

小堂遲疑了一會兒,他的腦袋痛苦地垂下來,輕聲而堅決地說,我是獨立縱隊的。

廢棄的廁所裡頓時騷動起來,所有的男孩都對小堂的供詞表現出某種好奇和熱情,小北京過來託著小堂的下巴說,你說你是獨立縱隊的?快說,你有幾個人?都是誰在你的獨立縱隊裡?

小堂沉默著,他不想回答。小堂這時不再哭了,勇氣和豪情突然趕走了心中的恐懼,獨立縱隊——對這個番號的熱愛使小堂的眼中掠過一道明亮的光芒,他抹抹額頭上的汗,又撩起襯衣擦乾了眼睛,看著印染廠的孩子一個個圍過來,小堂猛地大叫一聲,你們都是笨蛋,獨立縱隊只有一個人,就是我一個人!

小堂爲他的突如其來的勇氣付出了代價,宋文他們先是愣怔著,很快他們被小堂激怒了,他們認爲小堂在耍弄他們。小北京說,揍他,這個叛徒,膽敢耍弄我們,狠狠地揍他!不知是誰的聲音在小堂的身後一遍遍地重複著:嚴刑拷打,嚴刑拷打!

小堂轉過臉想尋找那個聲音的來源,可是宋文一把揪住了他的頭髮,宋文的表情很嚴峻,他說,快招,你的獨立縱隊到底有多少人?你不老實我就把你吊起來了!小堂的腦袋在宋文的手中沉浮,小堂說,你別抓我頭髮,你抓我頭髮也一樣,我就一個人,一個人也可以成立獨立縱隊,你們懂不懂?宋文這時猛地鬆開了手,將小堂撞到牆上,他拍了拍手上的頭屑,說,拿繩子來,把這個叛徒吊起來!

他們將小堂懸吊在橫跨空中的水管上。小堂的腳一開始還蹬踢著,一開始他覺得身子的墜落使他疼痛難忍,漸漸地就覺得他是在向屋頂上浮升了,他看見印染廠的男孩們圍著他嚷嚷著,揮舞著手臂、鞋底,還有拖把。

在半空中小堂的恐懼感奇異地消失了,他聽不見他們的聲音了,耳邊涌動的是一種類似風吹紅旗的聲音。他看見了那面紅旗,他看見了紅旗下排列整齊的隊伍,是他的隊伍。他看見一條巨大的橫幅,橫幅上寫著威風凜凜的四個大字:獨立縱隊。

小堂在這個瞬間清晰地重溫了中午午睡時的夢境,這是他的獨立縱隊。這就是他的隊伍。這就是他的人馬。小堂熱淚盈眶。小堂的臉俯向他的隊伍,露出了狂喜的笑容。小堂被縛的身子開始在男孩們的頭頂上向上騰躍,宋文他們有點驚愕地仰望著小堂,他們注意到他的手臂,主要是他的手臂在繩索中掙扎上升,一次次地揮舉。小北京叫起來,他要喊口號,快把他的嘴堵住!

他們從拖把上拽下了一些布條,他們手忙腳亂地用布條往小堂的嘴裡塞,但是小堂的歡呼聲已經噴薄而出,小堂的歡呼聲已經尖厲而響亮地在廢棄的廁所裡迴盪起來:獨立縱隊成立啦,縱隊成立啦,成立啦……

……

一把花雨傘害了小女孩錦紅。

錦紅的姨媽在傘廠工作,她從出口品倉庫裡撈了幾把花雨傘出來,兄弟姐妹一家送一把。送給錦紅家的這把傘尤其漂亮,綠色的綢布面上撒著紅蘑菇,傘柄是有機玻璃的,裡面還嵌著一朵玫瑰,看上去像是水晶嵌了紅寶石。

雨傘歸了錦紅,從那天起錦紅天天聽廣播裡的天氣預報。天氣預報存心與這個小女孩過不去,說明天天晴,後天天也晴,再後天是多雲轉晴。錦紅氣壞了,她衝著廣播罵,討厭討厭,爲什麼不下雨?去年我沒有傘,你天天下雨,等我有了傘,你偏偏不下了,氣死我啦!

好不容易盼來了雨。那是一個星期天的早晨。

屋檐上的雨聲一響錦紅就衝出去,李文芝在廚房罵女兒,說,死丫頭,是短腳雨,下不長的,你急著出去顯你的寶。錦紅顧不上聽母親的數落,她慌慌張張地把傘打開,聽見雨點打在花傘上,啪啪地響了幾下,傘面就沉寂了。

錦紅擡頭看了看天色,天氣確實像她母親所說,不像是要好好下雨的樣子。錦紅很失望,她站在門口,將傘轉了一圈,還是沒有聽見雨的動靜,但是下雨前街道上特有的慌亂氣氛安慰了錦紅。

她看見小玉的奶奶搶救晾在外面的被子,不知怎麼把三腳桿撞翻了,那老婦人就操著紹興口音尖叫起來,小玉,快出來收被子了。與此同時,得了肺炎的珠珠正從她父親的自行車上跳下來,她的頭上頂著一隻用手帕做的小帽子。

珠珠被她父親拉進家門的時候向錦紅這裡瞟了一眼。她一定看見了我手裡的雨傘。錦紅舉著傘走到街道中央,向前後左右張望著,她想雨也許會下大的,這麼多天不下雨,也該下一場雨了。

錦紅打著雨傘向小玉家走了幾步,誇張的步態像一隻開屏的孔雀。有人注意到了錦紅的傘,馮明的姐姐倚靠在門邊說,錦紅,在哪兒買的傘呀?這麼漂亮!

錦紅猶豫了一下,機靈地撒了個謊,北京,在北京買的。馮明的姐姐很驚訝,追問道,你們家誰去北京了?錦紅沒有來得及把她的謊言編造下去,一陣大風不知從何而來,風的大手蠻橫地掰開錦紅的小手,那把雨傘竟然跳了起來,它在空中翻了一個筋斗,然後開始在街道上奔逃。

錦紅尖叫著,傘,我的傘,快幫幫我。她回頭向馮明的姐姐求援,但馮明的姐姐只是彎著腰咯咯地笑。錦紅就去追她的傘,傘畢竟是傘,它只有一條腿,跑不快,錦紅看見它最終卡在春耕家的門洞裡,不跑了。錦紅松了一口氣,叉著腰教訓雨傘說,看你跑,看你還跑!

錦紅後來回想起來都是教訓雨傘惹來的禍,她如果當時趕快把雨傘抓在手裡就好了,可她偏偏多嘴,站在那裡叉著腰教訓雨傘,結果雨傘在她的眼皮底下被人搶到了手中。

春耕搶了她的雨傘。春耕把雨傘高高地舉起來,端詳著有機玻璃的傘柄,不讓錦紅接觸她自己的傘。錦紅跳幾次,都沒有夠到她的雨傘,她說,你把傘還我,你不還我就叫你媽媽來。

春耕說,誰說是你的傘?傘在我手裡就是我的。錦紅急紅了眼,錦紅一急就把春耕他母親的綽號叫出來了。大屁股,她跺著腳叫道,大屁股,你兒子搶我的傘!屋裡沒有迴應,很明顯只有春耕一個人在家。

錦紅對包麗君的不敬把春耕惹惱了,春耕推了錦紅一把,瞪著她說,好呀,我看你是不想要這把傘了,你敢罵我媽是大屁股?你家裡的人才是大屁股,你家裡人不光屁股大,×也大,你家裡人是大×!

錦紅驚恐地看著春耕,更準確地說是看著春耕的手,她預感到一種危險,春耕可能會在狂怒中把她的雨傘撕成碎片。錦紅的頭腦中一片空白,錦紅忽然尖叫了一聲,然後就抱住春耕的腿,在春耕的腿上咬了一口。

現在已經很難鑑別是什麼導致了錦紅最終的災難了。錦紅記得春耕的腿上有著疙瘩般的肌肉,這本來會讓錦紅吃驚的,但是錦紅來不及吃驚了,春耕的拳頭把錦紅打出去很遠,撞在牆上,錦紅便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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