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的事情是錦紅所有記憶中的一個黑洞,她記得是私處強烈的疼痛喚醒了她,她浮出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洞,看見春耕抓著他的短褲,坐在她身邊發呆。
錦紅起初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她竭力想看清楚包圍著她的幽暗的房間,依稀看見春耕家的那個笨重的五斗櫥,五斗櫥上的檯鐘,一隻玻璃花瓶裡插著一束塑料花,還有春耕父母的一張結婚照。錦紅叫了一聲媽媽,媽媽不在,她便想到了她的雨傘,她扭過頭尋找著雨傘,可是春耕的黝黑的身體擋住了她的視線。
春耕坐在地上發呆。錦紅呻吟起來,我的雨傘,我疼。她說,疼死我了,我的雨傘呢。春耕動了一下,往上拉他的短褲,於是錦紅從春耕的雙腿縫隙中看見了她的雨傘,她的雨傘,傘面上的紅色蘑菇閃爍著紅色的光芒。
起初生活區的人們不知道錦紅的遭遇。
包麗君帶著老母雞、金華火腿來找李文芝謝罪。李文芝拒不見客。李文芝在裡面咬牙切齒地說,我們法庭上見。包麗君在門外哭。李文芝在裡面靜靜地聽,聽了一會兒,冷笑一聲,說,你也哭?你哭什麼?包麗君說,我哭我命苦呀,生了這麼個沒出息的兒子。
李文芝說,現在哭遲了,你那個雜種兒子,畜生兒子,就不該讓他生出來,生出來那天就該把他掐死。李文芝把話說到這份上,包麗君在門外也站不下去,掉臉就走了。
隔了一天,包麗君又來了,這次除了老母雞和金華火腿,還推來了一輛新的永久自行車。包麗君在門外說,文芝呀,你去年託我買的自行車我一直放在心上,這回總算是弄到手啦。快開門,讓我把車子推進去。
李文芝仍然不開門,而且李文芝在裡面嗚嗚地哭起來,說,該死,包麗君你也該死,你用自行車換我女兒的貞操,你該死,我要了你的自行車我還是人嗎?不是人,是畜生!包麗君估計到了這個局面,她似乎有備而來,包麗君說,文芝你別嚷嚷呀,讓街坊鄰居聽到了多不好。你就讓我進來,我進來說一句話就走,行不行?包麗君的這招數奏效了,李文芝開了門,讓人進來,讓賄賂之物都留在了外面。
包麗君進去以後就看見了那把雨傘,雨傘掛在牆上,錦紅坐在雨傘的下面,茫然地看著她。包麗君伸手摸錦紅的頭髮,錦紅閃開了,包麗君就順勢去摸那把雨傘,訕訕地說了一句,好漂亮的雨傘。
李文芝把錦紅推進了裡屋,行啊,讓你說一句話,她冷冷地看著包麗君,忽然轉過身,說,其他的話都到法庭上說去。包麗君漲紅了臉,說,我就說一句話。可是這一句話包麗君似乎難以出口,包麗君嘆了一口氣,又嘆了一口氣,終於憋出了那句話。
其實,她說,其實,我們家春耕不滿十八歲。李文芝沒有什麼文化,她沒有聽懂包麗君的潛臺詞,說,你就說這句話?這是什麼話?不滿十八歲怎麼的?該殺就得殺,該剮就得剮!包麗君儘管對李文芝的憤怒有所準備,但她還是被她決絕的態度激怒了,該殺該剮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法院的法官同志說了纔算。
包麗君開始不卑不亢了,而且她用一種異常冷靜的語氣告訴李文芝,你再怎麼鬧我兒子也死不了,你再這麼鬧下去,錦紅以後就嫁不出去了,文芝,你好好考慮考慮呀。
李文芝直到後來才徹底明白包麗君的底牌。原來底牌是春耕的年齡。李文芝聽說春耕被送去少年管教所,當場就哭了,她說,這是什麼王法,這個小畜生,光是管教一下就行了嗎?包麗君開後門開到法院來了,她本事通天!早知道這樣我就不告了,我自己動手,看我不把這小畜生給閹了!
紙終於沒能包住火。很快春耕和錦紅的事情在街上傳得沸沸揚揚的,人們在市場和雜貨店看見包麗君便左右爲難,不知說點什麼好,所以打量她的眼神顯得有點鬼鬼祟祟的,看見李文芝,則更加不知所措。自從發生了這件事情以後,熱情爽朗的李文芝就像變了一個人,走在街上,誰也不理,而且鐵青著個臉,好像隨時準備要殺人。
春耕是從街上消失了。錦紅也不容易看見,據說李文芝後來給錦紅定了規矩,除了上學,錦紅不能邁出家門一步。這就像不允許猴子爬樹,不允許貓捉老鼠一樣,對錦紅是一個天大的懲罰。鄰居們常常聽見錦紅在家裡的哭鬧聲,有一天他們看見李文芝怒氣沖天地跑出來,把一柄綠綢面的花雨傘砸在地上,她在雨傘上踩了一氣,還不解恨,又撿起來,把雨傘扔到了她家的屋頂上。
錦紅驚天動地的哭聲使生活區顫抖了,許多人都向李文芝家跑,等他們到達李文芝家,事件已經結束,李文芝關上了她家的門,而錦紅的哭聲也突然沉寂下來。看熱鬧的人不甘心,他們湊到李文芝家臨街的窗戶上向裡面張望,正好遇到李文芝在窗玻璃上糊報紙,有人眼尖,看見錦紅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幫她母親糊窗子。可憐的錦紅,她哭過了就做事,替母親扶著凳子,手裡還端著一碗糨糊。
錦紅的故事也是一把折斷的雨傘,隨著有人修好雨傘,再次把傘打開已經是二十年以後了。
一個人在二十年中可以經歷許多事情,對於錦紅來說,她的履歷寫滿了不幸。她的不幸五花八門:早年喪父(她父親是卡車司機,有一年除夕急著從外地趕回家過年,出了車禍),童年受辱失身(這事大家都知道了,不宜再提),少女時代得過腮腺炎、甲狀腺炎,還得過肝炎(這使錦紅的膚色灰暗,眼睛像魚一樣向外面鼓起來。不適宜體力勞動,招工的時候勉強進了油品倉庫當保管員,倉庫在很遠的郊外,每天上下班恰好最需要體力)。
最主要的不幸當然是她的婚姻。錦紅的丈夫是李文芝相中的,是個幹力氣活的建築工人,李文芝認定女婿忠厚可靠,對錦紅會好。李文芝的判斷沒有什麼錯誤,那男人的品德沒有問題,問題是出在難以啓齒的方面,女婿天天要做那件事,錦紅天天拒絕那件事。
女婿惱羞成怒,就開始打錦紅,起初是威嚇性質的,打得不重,後來看錦紅在這事情上毫不妥協,就開始大打出手。錦紅也古怪,情願受皮肉之苦,也不願意與丈夫做那事,那個建築工人頭腦簡單,也不知道打聽一下錦紅的身世,一味地用暴力解決問題,有一次用皮帶襻子把錦紅的額頭打出了一個洞,錦紅用一塊手帕捂著額頭跑回了家,渾身上下都是血,一進家門就說,媽,看你給我找的好人家!
李文芝又急又氣,替錦紅包紮傷口時,隨口問了幾句,都問在點子上,於是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李文芝也不淨是護犢子,她說,你這個死脾氣,也是找打,天下哪對夫妻不做那號事,他打你,一半是他錯,一半是你錯。錦紅一聽這話就嗚嗚哭開了,說,那你讓他把我打死算了,打死我我也不跟他做!錦紅把母親推開了,李文芝站在一邊,恨鐵不成鋼地看著她,過了一會兒,她醒過神來,捲起袖子說,不行,得去找他算賬,否則他以爲我們孤兒寡母好欺負,打上癮了還得了?
李文芝集合了幾個身強力壯的親戚去找女婿算賬,走到鐵路橋那裡,正好看見春耕的修車鋪子,春耕正在替人修理自行車。李文芝的腿一軟,就蹲下來了,李文芝突然發現了一個禍害的根源,她蹲在路上,被痛苦壓得站不起來,親戚們問她,不去找小張算賬了?
李文芝搖搖頭,眼淚一下溢滿了她的眼眶,二十年以後李文芝再也無法在衆人面前藏匿那段往事。李文芝指著春耕說,該打的是那個畜生,你們上去打他,往死裡打,把他打死了,我去替你們償命!
那些親戚看見春耕向李文芝這裡瞟了一眼,立刻就鑽回到他的修車棚裡去了。親戚們都沒有喪失理智,他們雖然記得那段令人難堪的往事,但誰會爲了往事去侵犯一個街坊鄰居呢,況且誰都沾過春耕的光,人家現在學好了,給鄰居們補胎打氣,一分錢也不收。
親戚們後來就本著大事化小的原則,把李文芝從春耕的修車棚那裡勸走了,一直勸回了家。他們的態度很清楚,該打的要打,不該打的不打,如果李文芝原諒了她女婿,該打的也可以不打。
錦紅的婚姻不倫不類地維持了好幾年,她一直住在孃家,丈夫不答應,來拽她回去,李文芝出面調停,說回去可以,但有個條件,那件事情,一個星期最多做一次。女婿答應了,錦紅卻漲紅臉叫起來,說,一次也不行,要做你跟他去做!
李文芝氣得扇了錦紅一個耳光,李文芝說,你這個死人樣子,結什麼婚,世上女人結婚都要做那事的,你這麼犟,只好嫁太監!錦紅還是很衝動,說,誰要嫁,是你逼我嫁的!李文芝是做慣了女兒主的,偏偏在這種事情上沒法做她的主,李文芝又氣又急,聽見爐子上水煮開了,正要走過去的時候人突然不會動彈了,李文芝僵硬地站在那裡,眼睛憤怒地斜視著錦紅,嘴巴也是歪斜的。錦紅尖叫起來,上去抱住母親,她丈夫這時候反應倒是很快,說,大概是中風了。你看你,把你媽氣中風了。
所以錦紅的不幸好比六月的梅雨,梅雨一場一場地下,她卻沒有了那把雨傘,不幸的雨點每一點都瞄準她,及時地落下,不讓錦紅有任何走運的機會。
錦紅是認命的,冬天鄰居們看見錦紅扶她母親出來曬太陽,喂她吃飯,夏天錦紅把母親抱到一隻大木盆裡,爲她擦洗,洗好了還要搽上一脖子的痱子粉。錦紅做這些事情時無怨無恨,鄰居們突然記起錦紅是嫁了人的,怎麼光是伺候母親,丈夫也不要,家也不要了。
他們繞著圈子問錦紅,錦紅從不回答不該回答的問題,倒是李文芝,雖然說話很不利落了,還是用簡短的回答打發了那些好事的鄰居。離——了,她說,畜——生。後面這句話當然是罵她女婿小張的,別人不會見怪。
錦紅也許是世界上最應該離婚的人。她的離婚因此倒不能算是不幸。錦紅有時候願意和她的小學同學小玉說點知心話,錦紅向小玉描述了她離開丈夫的最後時刻,她說她回家正好撞見她丈夫和一個女人在做那件事,丈夫和那個女人都很慌張,他們盯著她,防備她做出什麼舉動,但錦紅什麼也沒做,她從牀邊繞過去,拿了東西就走了。小玉聽了很驚訝,問錦紅,你回家拿什麼東西?錦紅說,雨傘,拿一把雨傘,我最喜歡那把雨傘。
二十年過去以後錦紅仍然酷愛雨傘,也許這是錦紅的故事能夠講到最後的惟一的理由。
李文芝去世之前人很清醒,口齒也突然變得清楚了,她囑咐自己的兄弟姐妹照顧錦紅。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李文芝卻特別,她對兄弟姐妹說,你們如果虧待了錦紅,我變了鬼魂也不會放過你們。一邊的親人都聽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錦紅一個人留在了世上。錦紅的頭髮上彆著一朵白花在街上來來往往,面容有點憔悴,膚色還是粗糙而焦黃,但看她的樣子也沒有什麼受難的跡象,她一個人住在她出生長大的房子裡,似乎一生從來沒有離開過這間房子。
她的舅舅和姨媽信守諾言,經常帶著吃的用的來看她,錦紅卻嫌煩,而且從來不掩飾她的厭煩情緒。你們別來,她說,你們不來煩我就是照顧我了,有空去照顧照顧你們自己的孩子。錦紅的一個舅媽來給錦紅說媒,錦紅居然把她從門裡推了出來,舅媽見不得這種不知好歹的脾氣,拍腿跺腳地說,我再管她的閒事我就是狗,讓她媽媽的鬼魂來找我好了,鬼魂怎麼的,鬼魂也要講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