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已經追過來了,隔牆傳來她的一聲聲警告,一聲比一聲嚴厲。七癩子跑出去對她說,我沒打架,是空屁在裡面打架。我母親反應很敏捷,說,你這小孩子,說話不實事求是嘛,沒有你,東亮一個人怎麼打架呢?七癩子愣了一下,忽然咯咯笑起來,你兒子是空屁嘛,空屁打空屁,一個人也能打架的。
我聽見母親在喊我出去,她說,東亮你看你有沒有出息?連小孩子也瞧不起你。你最近一定又犯錯誤了,否則那麼怕我幹什麼?犯了錯誤躲到廁所裡去,這都是受了庫文軒的壞影響呀,你跟你爹一個樣,逃避,逃避,就會逃避。
我要小便,你別說話。我對著外面喊,你一說話我就小不出來!
母親偏偏不肯放棄她說話的機會,我說話影響你小便?什麼鬼話!這一套也是跟你爹學的,凡事不找主觀原因,盡找客觀原因!她說,我囑咐過你的,跟你爹在一起,你要有原則,他的優點你要學,他還是有點刻苦鑽研精神的,文采不錯,毛筆字也可以,他的思想品德千萬不要學,他是個騙子,欺騙組織,也欺騙了我,他的生活作風更要引以爲鑑,千萬千萬學不得。我的話你怎麼一句也沒聽進去呢?
我說,你的話我一句也不想聽,我聽你的話,不如自己去看報紙,聽廣播。
母親說,我不怕你諷刺挖苦,我經歷了這麼大的風浪,很堅強的。不管你什麼態度,你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我不關心你關心誰,我不教育你教育誰?本來以爲來日方長的,沒想到我調動工作那麼順利,今天多說幾句,以後要說你,還不知道是哪一天呢?
很突然的,母親喉嚨裡發出了一聲哽噎,她來訪的主題暴露了。我安靜下來,外面也安靜了。廁所外的苦楝樹上掉下一粒苦楝果,正好落在我的腳下,我用腳碾著那顆果子,內心的煩躁變成了一種恐懼,你要去哪裡?去哪裡?好幾次我快問出口,又忍住了。我屏息傾聽著外面的動靜,母親不說話了,是慧仙在喊,東亮哥哥你快出來,快點出來吧。
我拉肚子,不能出去!我隨口喊了一聲,等待著母親把她的去處說出來,母親卻在外面保持著沉默。有個中年男人進了廁所,風風火火地撒了泡尿,撒完問我,外面是你媽媽和妹妹吧?你們家怎麼回事,你在廁所裡玩,你媽媽在廁所外面哭呢。
其實我隱隱地聽見了母親的飲泣,只是我不習慣她的哭泣,她鄙視眼淚,從小就教育我眼淚是軟弱的標誌,我不敢相信,我的母親喬麗敏竟然在男廁所外面哭泣。她越哭越響,越哭越暢快,似乎顧不上體面了。讓她這麼一哭,我的方寸亂了,躲在廁所裡不知所措,我踮起腳從廁所的窗子裡朝外看,看見母親和慧仙在一起,母親蹲在地上,慧仙一邊吃著一塊餅乾,一邊乖巧地擡起手,替我母親擦臉上的淚。
那個中年男人好管閒事,繫好褲子還不走,眼睛瞟瞟外面說,你媽媽好面熟,你妹妹也招人喜歡,你們到底怎麼啦?一家人有什麼矛盾不能回家解決,非要隔著個廁所鬧?你要算個男子漢,趕緊出去,跟他們回家去吧。
回什麼家?哪來的家?我對那男人冷笑了一聲,誰告訴你我們是一家人?我們三個橋歸橋路歸路,誰也不關誰的事!
那男人以爲我說的是氣話,怏怏地出去了,一出去就在外面大聲教唆我母親,這種犟頭犟腦的孩子,你女人家對付不了,要讓當爹的來收拾他,別忘了無產階級專政呀!
我母親沒接他的話茬。過了一會兒,我聽不見她的哭泣了,她終於戰勝了悲傷情緒,清了清嗓子,又開始對著廁所說話。東亮,我知道你記恨我,你不出來就算了,記住我新單位就行,我要去西山煤礦工作,還是做文藝宣傳工作,負責宣傳隊排練。說到西山煤礦她的嗓音突然變得喑啞不堪,聽起來是一個老婦人的聲音了,西山煤礦很遠的,交通也不方便,這一去,我真的管不到你了,以後你只能自己管自己了。
我的心往下一沉,嘴裡卻喊,走吧,走得越遠越好,誰要你管?
好,我不管你了,真的不管了。我母親說,你就在廁所裡蹲著吧,蹲出痔瘡來,害的是你自己。
我是在人民街的公共廁所裡得知了母親去西山煤礦的消息,這已經很奇怪了,告訴大家一件更奇怪的事情,我一聽到母親的腳步漸漸離去,馬上感到小腹一陣脹痛,然後我真的腹瀉了,突然就腹瀉了,我蹲了下來,聞見一股臭氣包圍著我,一種難聽的聲音從我屁股下面噼噼啪啪地炸響,就像不合時宜的鞭炮,我很難受,說不出口的難受,我一邊呻吟一邊說,去吧,去吧,反正是空屁,都是空屁!
然後我聽見了慧仙在外面嚎啕大哭的聲音,她的尖叫聲聽上去很憤怒,東亮哥哥你快出來,你不出來我就走了,我要是走丟了,我乾爹乾媽饒不了你!
我走出廁所的時候,母親已經不見了蹤影。慧仙拿著母親的紅色尼龍袋,站在街對面等我,看見我出來,她還想責怪我,一時沒有理想的詞彙,就拎起紅色尼龍袋對我晃著,你不知好歹,你媽媽給你禮物了,你還躲著她,你還跟她吵嘴!她從袋子裡拿出一雙布鞋,說,給你的。又掏出一盒動物餅乾搖了搖,這是動物餅乾呀,老虎和獅子歸你,兔子和長頸鹿歸我,是你媽媽說的。
河水是會說話的。我告訴別人這個秘密,別人都認爲我說夢話。我剛上船的時候還保留著一個少年探索世界的熱情,河上所有的漂浮物中,我對白鐵皮罐頭特別感興趣,看見河面上漂浮的白鐵皮罐頭,我都要設法撈上來。我不僅收集罐頭,還利用它捕撈別的東西。我在白鐵皮罐頭上戳了兩個眼,繫上一根鐵絲,把鐵絲拴在船舷上,罐頭沉入水中,像一張暗網隨船而行,等到一個航程結束,等到船泊碼頭,我像漁民收網一樣去收鐵皮罐頭,結果令人沮喪,我從來沒有捕撈到任何驚喜。
有一次我捕到了一隻田螺,有一次我收穫了半根胡蘿蔔,還有一次最倒黴,我在罐頭裡發現了一隻別人用過的避孕套。我一無所獲,但是當我偶爾晃動罐頭裡的河水,我聽見罐頭貯存了河水的聲音,那聲音酷似我的口頭禪,只是聽上去比我的口頭禪更加平淡更加絕望,空屁。空屁。空屁。
我捧著那罐冰涼的河水,懷疑河水是在隨口附和我,那麼寬闊深邃的河流,怎麼能用一句空屁來敷衍我呢。我不相信那是河水的聲音。我想聽到別的聲音,於是我對十幾個鐵皮罐頭做出了調整和重組,三個一組,五個一捆,分置於船舷兩側,結果那些罐頭在航行途中就貯滿河水的聲音,那聲音滿了,滿了就溢出來了,我聽見它們在水裡一路嘟囔,跑到左舷去聽,罐頭裡的河水說,進來,進來,進來。這是河水新的聲音,但是進來是什麼意思呢?讓誰進來?讓我鑽進白鐵皮罐頭裡嗎?我不相信那是河水的聲音,轉到右側船舷,結果我聽見五個白鐵皮罐頭在水裡抱成一團,發出一種低沉而威嚴的河水之聲,下來,下來,下來!
下來——也許這個聲音足夠威嚴足夠冷峻,我信任了這個聲音。下來,下來,此後很長一段時間,我認定那是河水深處發出的最真實的聲音。
我父親認爲我已經長大成人,他見不得我做這些孩子氣的事情,我把白鐵皮罐頭藏起來,他一隻只地找到,憤慨地扔進河裡,東亮你多大了?我十六歲都參加革命工作了,你倒好,還玩罐頭!他說,船上是寂寞,寂寞你就學習,你要是實在不愛學習,就多勞動,沒事做,就洗船板去。
我在船頭洗船板,看見慧仙和櫻桃在王六指家的船上跳繩,王六指的女兒起勁地爲他們數數,做裁判,突然櫻桃就叫起來,不公平,你們爲什麼要偏袒她,明明我跳了一百,你非說九十五,明明她是九十五,你偏要說一百。王六指女兒去哄騙櫻桃,哄不動,反而遭到一頓搶白,你們都是白癡呀?你們這麼寵她,不是爲她好,是害她!櫻桃搬出她母親的話,氣鼓鼓地走了。櫻桃一撂挑子,慧仙就用眼睛瞄我家的七號船,這幾乎是規律,她和櫻桃鬧了又好,好了又鬧,他們一鬧,她就退而求其次,跑到我家的七號船來玩了。
她上了我家的船,並不一定搭理我,把繩子搭在肩上,像一個主人一樣,沿著船舷走到後艙那裡,朝後艙裡張望,她是看那張沙發,她喜歡坐沙發,可是我父親正坐在沙發上,她就吐吐舌頭,失望地繞一圈,從船舷另一側走過來了。
也許聽多了大人們對我們船的議論,她開始管我們家的閒事,一張嘴就是一個沉重的問題,你們家,到底是不是烈士?
誰跟你說的這事?你懂什麼叫烈士?我說,我們家的人都活著,怎麼是烈士?
誰也沒跟我說,我有耳朵,不會偷聽呀?她得意地說著,指著我們家後艙,鄧——鄧香香,是說那照片上的人呢,她是不是烈士?
不叫鄧香香,是鄧少香。我說,她是烈士,我不是。
她說,你傻呀,她不是你奶奶嗎,她是烈士你就是烈士,烈士很光榮的。
我是烈屬,不是烈士。我說,我奶奶光榮,我不光榮。
她眨巴著眼睛,還是不懂得烈士和烈屬之間有什麼區別,不懂她就不裝懂了,朝我抖抖繩子,說,洗船沒意思,我們來比賽跳繩吧。
我說我不是小女孩,我從來不跳繩。
她小心地觀察著我的臉色,放棄了邀請我跳繩的念頭,眼神閃閃爍爍的,突然問,你媽媽最近給你寄禮物了嗎?
沒有,我不稀罕她的禮物。
她失望地看著我,撇著嘴說,她是你媽媽,關心你纔給你寄禮物呢,動物餅乾很好吃的,長頸鹿的好吃,大象的也好吃。
我知道她是饞嘴了,我說,要是她寄吃的來了,都歸你。
她被我一下說破了心思,臉頓時紅了,絞著手裡的繩子說,我可沒有這麼說,她是你媽媽,又不是我媽媽,你要是想跟我搞好團結,給我一半就行了。
說到媽媽就說到禁忌了,我不願談論我母親,更不能提及她的母親。我嘗試著與她談論河水的奧秘,我問她,你在船上這麼多日子了,有沒有聽過河水說話?
她說,你又來騙人,河水又沒有嘴巴,怎麼說話呢?
我說,河水不說話,是你不給它嘴巴,你給它一個嘴巴,它就說話了。
她愕然地瞪著我,你是白癡呀?河水是水呀,不是人,你怎麼給河水按上嘴巴呢?
我開始在河面上尋覓河水的嘴巴,我看見一個來自棉紡廠的木質紗錠正順流而下,朝我們船隊慢慢漂來,紗錠兩頭是空的,肚子渾圓,是我想象中比較理想的嘴巴。看見沒有?這東西,就可以做河水的嘴巴。我用網桿把紗錠打撈了上來,鄭重其事地告訴慧仙,你看著,我要讓河水說話了。
我把紗錠擦乾淨了,拿著紗錠走到船的右側,匍匐在舷板上。慧仙跟過來,問我,你到底搞什麼鬼?爲什麼要到這邊來聽呢?那邊的河水不說話嗎?我告訴她河水說什麼話與陽光有關,這邊的河水背陰,陽光照不到,河水敢開口說話,那邊太亮太吵,河水不肯說話,即使說了,也是假話。慧仙半信半疑地瞪著我,她模仿我把紗錠扣在耳朵上,伏在舷板上傾聽河水的聲音,聽了一會兒她說,你騙人,河水就是在流,根本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