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下第一樓住了下來後,同在一個屋檐下的二人,一個睡二樓,一個卻睡在一樓。葉飄搖總是有意無意地遠遠避開情夢,在樓中服侍二人的兩個翠衣丫鬟看在眼裡,時不時躲到角落竊竊私語。
閒暇時,情夢一層層地看遍了整座樓宇。
凸在峭壁外的十三層秀崖,底層距地面仍有三丈高的距離,下面的崖體面積頗大,越往上面積便逐漸縮小。上面幾層分別爲金、水、木、火、土,五行相生院所在。院中幾位主事除了要分擔樓中事物,更要時時收集情報,瞭解江湖動態。一樓在中原各地都設有產業:茶林、布莊、鏢局……收益頗豐。
最令她吃驚的是,貴人莊居然也是一樓的產業,賈人竟是五行相生院的木字一號,而那個水蚨正是水字一號!
賈人與水蚨爲何一開始就想設計拆散她與葉飄搖,並謀害她?水蚨提及的“那個人”究竟是誰?她心中有許多疑問,但這二人始終沒有露面。
而當她向留在一樓的那兩位院主問起有關玉宇清澄的事,譬如貴樓樓主長什麼模樣,有什麼嗜好……等等,本是無關緊要的話題,五行相生院的兩位主事卻有所顧忌,諱莫如深。被她追問急了,兩人乾脆尿遁,以各種爛藉口避開她。
過了十多日,一無所獲的她乾脆待在二層小樓內,哪兒也不去。豈料,平日裡躲得連影子也見不著的土萬封,今兒竟破天荒頭一遭主動找上門來。
此刻,他就站在情夢身邊。
情夢正在房中用膳,見他泥人似的杵在一旁,半天也沒說一句話,她不免有些奇怪,放下筷子問道:“大清早的,你來找我有事嗎?”
土萬封仍是那副懶散樣兒,大清早跑了來,卻佝僂著身子站在那裡,眼皮一個勁地往下垂,都快睡著了。聽正主兒發了問,他才撩一下眼皮子,隔著半透明的屏風往裡瞄了瞄,遲疑地乾咳一聲,“尊、尊夫怎不在房內?”
情夢脣邊逸出一縷苦笑,嘆息著搖一搖頭,“他一個大活人,生得兩隻腳,想去哪兒還由得別人約束?”
土萬封訥訥道:“夫人也不曉得他去哪裡了嗎?”
情夢淡淡地道:“他不就在樓下嗎?”
土萬封半睜半閉的眼倏地瞪大了,“樓下?我剛剛就是打樓下經過的,怎未見到尊夫的影子?”
情夢心頭一跳,“他不在樓下嗎?”
土萬封篤定地點了頭。
她走到窗邊,突然往窗外放聲大喊:“飄——搖——”
喊聲剛落,房內突然刮入一陣涼風,紅芒微掠,葉飄搖已站在了土萬封身邊。
土萬封只眨了眨眼,身邊卻憑空冒出一個人,他瞪著眼看身側那人,結結巴巴地道:“葉、葉公子來、來得好快!”
葉飄搖來時神情略顯緊張,此刻見情夢安然無恙地站在窗邊,便暗自鬆了口氣,淡然自若地坐至圓桌旁,持起情夢方纔用過的一雙銀筷,夾了塊花酥卷,徑自吃了起來,居然不問她喚他來有什麼要緊的事。
這十多日以來,情夢似已習慣了他忽冷忽熱、若即若離的樣兒,也不惱,回到桌旁坐下,旁若無人地嗔怪道:“你怎將我的筷子拿了去,這叫我如何進餐???”
葉飄搖看了看桌面,找不到第二雙筷子,心知是對座這人兒使壞,故意收了筷匣。他淡然一笑,雙指往筷子中間輕輕一擰,一雙銀筷竟被折成四截,將其中兩截往桌面上一擱,他便持著另外兩截短短的筷子,不緊不慢地往盤子裡再夾一塊酥卷。
情夢挑了眉,猛地抓起桌面兩截短筷往前一伸,偏是夾住了他筷中的酥卷,四雙短筷夾著一塊酥卷僵滯在半空。
葉飄搖鬆了筷中的酥卷,把一雙短筷“啪”地拍在桌面上,閃電般伸出一隻手,猛然扣住情夢持筷的手,半傾著身子,將她筷子上夾的酥卷吃入嘴中。
情夢收回筷子,兩眼兒冒火地瞪著他,他卻指指盤內的點心,再回手指著自己的嘴巴,敢情是想讓她親手夾點心喂他!
他一進這屋子,半句話也沒說,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二人正在鬧彆扭。
被二人冷落一旁的土萬封此時很是不安地搓搓手,訥訥道:“二、二位可知明日是、是中秋……”話未說完,就遭這兩人齊齊橫來一眼。
情夢沒好氣地說:“是中秋又如何?難不成玉宇樓主明日就能返回樓中?”
土萬封頷首答:“正是!樓主明日即歸!”
葉飄搖淡淡地道:“如此甚好!”
土萬封又吞吞吐吐,“這個……嗯,土某剛剛接到樓主飛鴿傳書,樓主知道賢伉儷是在非常形勢下,倉促宣爲夫妻的,爲表示敝樓對賢伉儷友好的誠意,樓主命我等佈置……佈置喜堂,明日中秋佳節,爲二位辦上……辦上一場隆重正式的……婚宴,讓二位正式拜個堂,再入洞房,這、這是傳統習俗,二位也該名正言順地拜堂結爲夫妻……”他擦擦腦門上的冷汗,鼓足勇氣接著道,“二位千萬不要誤會,敝樓樓主實是一番好意,嗯……這個,二位以爲如何?”
喝!玉宇清澄人還沒有到,卻操心起旁人的私事,還要幫他們安排主持婚宴?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土萬封自個兒也覺這樣的要求有些過分,不由地抹了一把虛汗,就等著這二人衝他發飆了。
誰知,葉飄搖居然笑著點了頭,“好!難得貴樓樓主有這番美意,葉某卻之不恭!”
情夢此時竟幽幽低下頭,粉面嫣紅,柔聲道:“我倆拜堂之事,就有勞閣下費心安排了?!?
“哪裡哪裡!二位既已應允,土某這就去操辦明日婚宴,準叫二位稱心如意!”土萬封如釋重負,欠了欠身,匆忙離去。
葉飄搖雙指輕敲桌面,沉思片刻,道:“明日……”
不容他把話說完,情夢已夾起一塊酥卷送入他口中,美目深注,柔婉一笑,“明日是中秋呢!”柔柔含笑的聲音透了分堅韌無懼,她衝他慧黠地眨眨眼。
他一笑,不語。
中秋佳節來臨,宇內四海共慶團圓。
情夢倚在小樓窗前,翹首遙望天邊。
永尊門黑白令擲入朱雀宮已有數月,今日本是朱雀蒙難遭劫之時,但有了玉宇清澄親筆題寫落款的牌匾,更有聖劍令威名遠揚,永尊門今年中秋定難動輒血腥。
苦心經營的俠義名聲,玉宇清澄自然不會因一個小小的朱雀宮自毀名譽,僞君子自然也得做些好事,讓不明就裡的人交口稱讚。這一點,情夢已想得很透徹,無須再爲朱雀子弟擔心,此刻應該擔心的是留在此處刨根究底的她自身的安危。既已深入虎穴,不查清一樓隱晦的內幕,她絕不甘心!
咚、咚——
有人輕輕敲了敲房門。
情夢打開房門,卻見門外站著幾個模樣清秀可人的小丫鬟,手裡均捧著銀質托盤。
托盤上有胭脂水粉、鳳冠霞帔,丫鬟們笑嘻嘻地看著她,齊聲道:“請新人入房梳洗打扮!”
豔紅的八幅鳳裙,裙襬翻浪鑲以金絲,裙襬下鳳頭微露,也是一雙豔紅的繡花鞋,鞋面結著毛絨絨的兩顆喜花球,繡工精巧的比翼鳥首尾圈合在鞋口。流雲飛鳳彩織的霞帔披於肩背,金錦絲帶搭在柳枝般柔曼的細腰上,並在腰側挽起鴛鴦結,綴以玲瓏環佩,薄紗杭紡的水袖紅霧般籠著瑩瑩皓腕,襟口刺繡富貴團花。
脣點鴛鴦,眉心落以三品棱印,勾描春山眉,胭脂勻塗,添以花黃,細細梳直一頭青絲,綰作雅緻高髻,戴以明珠金飾的鳳冠,冠側金鳳吐珠,冠中明珠奕奕,金鏤冠沿垂下點點水滴狀的珠簾,遮住閉月羞花般的新娘妝容。
一切刀尺妥當,丫鬟們先退了出去。新娘一人坐在房中等吉時到來,方可與新郎拜堂。
情夢把遮臉的珠簾撩起,望著菱花鏡中的自己失神發呆。
驀然,牆角傳來聲,情夢倏地瞪大了眼,吃驚地看著菱花鏡中映出的奇詭現象——牆角的木板掀起,一個一尺高的木偶小人走了進來,模樣酷似偃師進獻周穆王的“能倡者”,跳著滑稽的舞步逐漸靠向窗口,攀上窗臺。
木偶小人衝她招了招手,便跳出窗外。
情夢又驚又奇,跑到窗邊,見那木偶小人正蹦蹦跳跳往竹林跑去。她滿心好奇,挽起裙襬躍出窗外,追著木偶小人進入茂密的竹林。
竹林盡頭是刀削般光滑的峭壁,木偶小人站在峭壁下,敲門似的敲一敲石壁,峭壁左下角“卡勒勒”響動,突然裂開一個黑乎乎的門洞,木偶小人蹦蹦跳跳跑了進去。
情夢身形一掠,在門洞閉上的一剎那掠了進去。
門洞內黑乎乎的,摸索著向下走了一段路,突然有了一線亮光,覓著光線走出黑乎乎的洞體,豁然呈現在眼前的一幕奇妙景緻令情夢突然窒息在那裡,久久不能回神。
奇峰峭壁後面竟是中空的,別有一番天地!縷縷陽光在葫蘆口大小的洞頂照進來,四處都是乳白色瑩瑩發光的玉石,一條銀光發亮的瀑布飛流直下,水珠晶瑩四濺,二十八口池塘連綿一氣,池水盈溢,溶溶曳曳。盞盞荷花燈飄在池中,九曲迴廊架在水面上,座座水榭玲瓏精緻。
瀑布一側有一塊突起的巨大石坪,坪上有座小屋,屋子四面都是窗,十幾扇窗戶往外吹出片片雪花,紛紛揚揚地飄落在石坪下一片梅林中。
林中臘梅竟已怒放!
中秋時節,此處居然飄雪綻梅,咄咄怪事!
梅花清影中一座翠亭,一縷翠煙縈繞亭中,一層似煙如霧的白紗垂籠,紗簾後面盪出錚錚琴音,音色空靈脫俗,如陽光下漸漸消融的白雪,融作涓涓細流,時而有水珠叮叮咚咚——好一曲《陽春白雪》!
琴聲繚繞在這奇妙的空間,營造出一個美妙空靈的勝境,情夢深深陶醉其中。
琴聲略停,紗簾內傳出一個雪般冰涼酥脆的聲音:“貴客遠道而來,何不入亭中一坐!”
情夢目光癡然,遊魂似的穿過梅林,等她回過神來時,人已坐在亭中石凳上。
白紗悠悠飄蕩,隱約可見紗簾內一個雪白纖盈的身影,一聲輕嘆自簾內飄出:“姑娘穿一身嫁衣,今日是要與如意郎君拜堂成親嗎?”
情夢凝目看著紗簾內隱約的人影,笑道:“不錯!只是方纔一個木偶小人將我引來此處,我才知天下第一樓內別有洞天!”
紗簾內的人撥了撥琴絃,幽幽嘆道:“女兒家這一生只盼能嫁個有情郎,只可惜天底下專情的男子太少,有了新人就忘了舊人?!?
情夢微訝,正想發問,紗簾內的人似已猜到她心中的疑惑,幽幽道:“你定是覺得奇怪,定是想問一樓當中爲何會有這個隱秘之所。”
“不錯!本宮甚是好奇,還想請教姑娘,此間主人是誰?”
“此間主人嗎……”簾內之人輕笑,“想見她不難,撩開這層紗簾即可!”
情夢卻不急著撩起紗簾,眸光一轉,她拉動了簾側一根銀絲,紗簾捲了上去,她也終於看清了簾內撫琴的女子!
先前聞得琴聲,她已在猜測:能彈出如此美妙空靈之音的人必然不俗。此刻,一眼望去,她竟瞧得呆住了。
紗簾內一張琴案,案上除了一具焦尾古琴,還有茶具器皿。琴案後面端坐著一位佳人,白衣勝雪,眉目如畫,烏黑柔亮的秀髮直垂至足踝。
這女子宛如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雲中仙子,素淨潔白的縞衣沒有丁點佩飾,清雅脫俗;她又如空中飄下的一片雪花,含著透明的脆弱,招人憐愛。
這樣一個美得脫俗的女子,這樣一個透明脆弱的女子,是會令天下無數男人爲之傾心的,這樣的女子似是理應被人捧在手心裡萬般憐愛、呵護的。但,令情夢瞧得呆住的卻是她的眼睛,一雙琉璃般漂亮迷人的眸子,穿過琉璃表層的光澤,裡面卻似千年冰珠凝結成的,透明的冰冷,不含一絲情感,如若再凝神細看,透明的冰珠深層竟有靈光閃動,變幻的靈光,充滿靈動的智慧。
這個女子看似白雪般清雅脫俗,帶著分惹人憐愛的透明的脆弱,但看著她的眼睛,情夢竟感到陣陣戰慄,這樣一雙漂亮透明的眼睛,卻又這樣的冰冷無情,還隱藏了很深的心機,不可捉摸,令人難以設防的心機——這個女子實不簡單?。?
柔密翹曲的睫羽扇合,半掩了一雙琉璃眸子,柔蔥蘸雪的雙手十指根根似玉,美得毫無瑕疵,指尖微撥,撩逗琴絃,漫不經心撥出的音色卻如牽夢縈魂般纏綿入骨,顫動的絲絃折出銀光,映在那張賽雪欺霜的容顏上,宛如封上了一層銀色堅冰,冰清的肌膚美是美到了極點,但看起來倒像一尊冰雕,漠然冰冷的神情不帶一絲生動的氣息。她帶著這樣的表情,卻彈奏出如此纏綿的音色,錯非琴藝嫺熟,便是這女子的內心過於複雜,令人無法從表面讀懂她!
情夢若有所思地盯著她的手,這雙柔蔥蘸雪、美得毫無瑕疵的手,有些眼熟!
女子撫弄琴絃,以雪般冰涼酥脆的聲音說道:“看得到紗簾一側如此細微的一根銀絲,姑娘好縝密的心思!”
情夢眨動了一下眼睛,道:“彈得出瑤池仙曲之音,姑娘好精湛的琴藝!”
十指按住琴絃,女子擡頭望著她,“這一襲新嫁衣穿在姑娘身上很是好看,姑娘如若嫁人爲妻,想必會是一位溫良賢淑的好妻子!”
情夢目不交睫地凝視這縞衣女子,道:“看姑娘談吐氣質,如若嫁人爲妻,想必會是一位不同流俗仙妻!”
好嘛,這二人竟相互稱讚起對方來。
女子纖指一撩,輕攏雲發,撩帶出令人挹之無盡的幽韻冷香,“姑娘身處奇境,卻一味從容鎮定,果不愧爲一宮之主!”
情夢微訝,“姑娘怎知我……”
“不要再喚我姑娘了,我已非待字閨中的女兒家?!笔冈谇俳L上撥出一串悽婉憂傷的音色,撫琴女子顰眉一嘆,“孀婦已寡居多年,今日見姑娘一身嫁衣,我、我心中委實悽悵……”
“夫人!”情夢改了口,看撫琴女子一身縞素,耳畔隱隱迴盪起金半開曾提點過的一句話:萬莫對樓中一個守喪寡居的女子起憐憫之心!
正因金半開之前提點過,此時她心中有了三分警惕,卻還有七分好奇,“尊夫既已亡故,夫人還爲他守喪多年,幽居於此潔身自好,足見夫人對亡夫用情至深,至今定也念念不忘,卻不知這世間有哪個男子能娶得如夫人這般不俗的女子?”
女子沒有擡起頭,看不到臉上的表情,只聽得冰冷依舊的聲音幽幽道出一句令情夢大吃一驚的話:“亡夫?誰說我的丈夫已死了?”
“尊、尊夫沒死?”情夢指著她身上的縞衣,吃吃道,“那、那夫人爲何穿這一身縞素?”
“我本以爲他已死了,怎料他卻沒有死,不過他是活不了多久的!”女子拾起墊子旁一截竹子,撥弄竹子上開出的幾朵白花,幽幽道,“你看,這開了花的竹子還能活嗎?”
丈夫沒死,這女子居然先穿起縞素,以孀婦自居,豈不是刻意詛咒丈夫早日歸天嗎?
情夢很是不解,“本宮實是不明白,夫人若是深愛尊夫,爲何尊夫活在人世,夫人卻穿這身縞素?夫人若是不愛尊夫,爲何還要寡居於此?以夫人才貌,另覓佳偶絕非難事!”
“另覓佳偶?”女子盈盈淺笑,“這世間,除了我的父親,再沒有人能比得過他!”
“既如此,夫人就該珍惜夫妻情分,何故披這縞素一人在此幽居?”
“他雖還活著,但在我心中他早就該死了!”竹子卡嘣一聲斷作兩截,女子眼中迸射出縷縷寒芒,冰冷的語聲含著切齒的恨意,“昔日他曾奪去我最親的人的性命,如今他已不把我當做他的妻子,還要娶別的女子爲妻!你可知我有多麼恨他?我好恨!恨得心都要滴出血來!他該死!他要娶的女子更該死!”
她冰冷的眸子似是不帶絲毫情感,但此時切齒的恨意染上透明的眸子,竟迸射出蛇般冰冷狠毒的眸光,兩隻手無意識地擰動折斷的竹子,神經質般不停擰動,脣邊噙著一縷扭曲了的笑,像是腦子裡有一根神經日日緊繃著,已是脆弱不堪,面臨著崩潰!但此時,她眉眼一彎,牽扯出的笑意帶著一種病態的天真,“知道嗎,我所喜愛過的東西,總是無法永久地留在我身邊。我的父親曾經爲我請來無數名師,教會我許多旁人想學也學不到的東西,我很喜歡這些師父!可是,當他們教我學會了所有的本領,父親就會殺了他們,讓別人無法再學到他們的本領。他們死了,我整日整日都是一個人待在家裡,父親整日忙碌,很少會來陪我,我想找個人說說話,我挖了院子裡的土,刨了樹根,找出好多好多的蟲子,逗它們玩,可它們也都死了……
“後來,我想到一個法子,當父親再爲我找來一個師父,我學會他的本領,趁父親下手殺了他之後,悄悄偷來他的屍身做成標本,日日讓他陪著我……我喜歡他們,他們就會留下來陪我,滿屋子的人都站在冰塊裡陪著我!”
她格格地笑,忽又顰眉,一臉憂傷,喃喃自語:“那個人,他殺了我的父親、我唯一的親人!我恨他,卻殺不了他……我委身於他,慢慢地將他殺死……可、可是一離開他,我又孤單了,我想著他……不、不!我應該是恨他的……可我還是想著他,我回去找他,刨開他的墳,我要把他做成標本,永遠留在身邊,他這樣的男子,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可是爲什麼,爲什麼他不見了?我找不到他,找不到……”
她直勾勾地望著情夢,眸子睜得大大的,落下大顆大顆的淚珠,沒有哭聲,大睜的眼睛顯得如此的無辜與無助。她不停地落淚,淚痕劃過近乎蒼白的臉頰,如此透明的脆弱,如此的無助,鐵石心腸的人見了也會心生憐憫,連同樣身爲女子的情夢看著落淚的她,心中竟也萬分的不忍、萬分的憐惜!她甚至覺得面前這個梨花帶雨的女子是沒有錯的,有錯的是她的父親和那些拋棄她的人,她是這麼的可憐,確實需要人來好生安慰、用心呵護憐惜的!
情夢略顯慌張地去安慰她:“夫人不必傷心,尊夫如若活在人世,遲早會回到家中,再花心的男人也會顧念自己的孩子啊!”
“孩子?”女子眨了眨眼,眨落串串淚珠,“我、我生不出孩子……我曾學過苗疆神女術,已無法、無法……”孱弱纖細的雪白身子微微顫抖,她無聲地哭泣,淚水落得更兇了。
情夢慌了神,除了無措還是無措,“夫、夫人,你別哭??!或、或許還有別的法子……”
“是有個法子,只要……只要你願意幫我!”女子低下頭撫弄衣角,顯出幾分怯懦和不安,似乎怕情夢不願答應她。
“只要我能幫得上忙的,夫人但說無妨!”情夢已全然忘卻了金半開的話,一心只想讓這個脆弱不堪的女子重展笑顏。
縞衣女子不停地抹著眼角,輕聲細語地問:“你幫我寫幾個字,可好?”
“寫幾個字?”
情夢略感詫異,卻也照做了。
女子自袖兜內抽出一張飾金銀箔花、摻以香料的彩箋,添置筆墨,讓情夢在上面隨意寫了幾個字。
寫好後,女子指指琴案上一隻黑白兩色的小小薰爐,“勞煩宮主將它壓至爐下。”
情夢遲疑著,“爲何要把它壓到薰爐下?這樣做,尊夫就能回到夫人身邊嗎?”
“這是一個喇嘛教我的法子,他說只要讓一個新娘幫我寫下幾個字,再壓到薰爐下,蒼天憐我一片癡誠,定能讓夫郎回到我身邊?!彼捻友e裹著一層淚水,悄然遮住了眼底閃動的點點靈光,一縷淺笑盈在蒼白的臉上,含著些些不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婦人該有的天真。
聽得她天真得近乎癡傻的話,情夢心生憐憫,當真依言去扳動那隻半邊是黑半邊是白的薰爐。
爐底稍稍挪離琴案,忽聽“咔”一聲微響,地面突然裂開一個洞,情夢連人帶石凳一同墜入了洞中!
洞口急速闔上的一剎那,情夢聽到那女子的笑聲,冰冷的、帶著切齒恨意的笑聲——
“情夢!你休想成爲他的妻子,休想!”
一道電光劈進腦子裡,情夢突然明白了,也已猜到那個縞衣女子是誰了,但,一切都晚了,她終究中了她的計,落入這個早已精心設好的陷阱!
身子飛速下墜,她兩手一拍石凳,凌空旋轉,卸減下墜的速度,緩緩降落。落足之處空間頗大,象是一間牢籠,鐵柵外有火光,幾支熊熊火把斜插在石壁上。牢籠外面是一間刑房,四壁掛滿鐵烙夾子、鎖鏈鞭子……等等刑具。
一陣輕捷步履響動,一人進入刑房。
來的竟是花竹,他依舊穿著紅色拷紗長衫,踱至牢籠前,衝她哼笑道:“淪爲階下囚的滋味如何?”
情夢微嘆,“滋味?這裡多了只馬桶,自然臭得很!”
花竹面有慍色,冷哼道:“你運氣不差,居然能活著走到這裡。不過眼下你的好運已盡,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你!”
情夢溫溫綿綿地道,“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江湖中人如若知道本宮在天下第一樓中丟了性命,你猜他們會做何感想?”花竹突然大笑起來,“你放心,一樓辦事向來不會落人口實,取你性命的絕非一樓中人,而是永尊門的人!如此,不敗神話也怨不到我們頭上。”
“永尊門?”情夢笑嘆,“此計甚妙!只不過永尊門的人又不是呆子,怎肯幫人背黑鍋,任人栽贓!”
花竹大笑著往後一指,“你且看看,他們是誰?”
幾個身披白袍、臉上蒙著烏木面具的人從花竹身後走了出來,一人手中捧著一尊鬼臉羅剎像,羅剎猙獰的臉上半邊是黑半邊是白,正是永尊門的黑白令!
在一樓內看到永尊門的人,情夢已是大吃一驚,更加令她吃驚的是,永尊門的人居然畢恭畢敬地衝花竹躬身行禮,口呼:“少主!”
花竹神氣地一揮手,“去!在鐵柵上再加一把鎖。”
白袍人依言往牢籠上加了一把鎖。
情夢這回是徹徹底底地呆住了,怎樣也想不通,永尊門的人怎會出現在這裡,怎會對玉宇清澄的徒弟卑躬屈膝,言聽計從?
花竹得意地大笑著往外走,走到門口不忘回過身來丟出一句:“吉時快到了,我還得去觀禮道賀,看新人拜堂,恕不奉陪!”
新娘已被困在牢籠,他還要去看新人拜堂?難不成天下第一樓還能給葉飄搖變出個新娘來?
吉時將至,葉飄搖已站在了喜堂內。
喜堂設在迎客廳,正牆貼上了大大的一個紅色“喜”字,儐相已至,紅燭燃起,彩燈高掛。
前來觀禮的兩位院主、堂主、一樓弟子都換上了帶著喜氣的新衣,樂呵呵地向新郎道賀。奇怪的是,葉飄搖並未換上丫鬟送來的新郎喜袍,仍是一襲火雲衣,傲然出塵地站著,臉上依舊含著淡淡的笑意,目光落在廳門口。
片刻之後,儐相大喊:“吉——時——已——到——”
廳門外響起雜沓的腳步聲,環佩叮咚,五六個丫鬟簇擁著新娘邁入喜堂。
葉飄搖像是突然被釘子釘住,整個人都已呆住了!丫鬟簇擁而至的新娘居然穿著一身雪白的縞素,烏髮如雲,眉目如畫,綽約的身姿如雲中仙子誤墜凡塵,裙襬上似乎還沾有云縷霧絲。
縞衣女子盈盈淺笑著款款向他走來,雪白的衣裳飄入這紅豔豔的喜堂,隱隱帶來不祥之兆!
這個新娘,這個縞素新娘,正是翠亭中撫琴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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