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靈一直以為自己早把陸克淵這人忘光了。就算偶爾又想起來,也覺得遙遠朦朧,仿佛他只是自己上輩子遇見過的人。在今生并無交集。然而此刻手握著聽筒,就在聽到他那聲音的一瞬間,往事如潮席卷而至,她忽然把一切都想起來了,那曾經(jīng)讓她撕心裂肺過的人和歲月,就這么鋪天蓋地的涌過來了。
于是她招架不住、沉默良久。直到電話那一頭,陸克淵又輕輕的喚了她一聲:“希靈?”
她哆嗦了一下,這才如夢初醒。右手汗津津冷冰冰的握著聽筒,她木然的轉(zhuǎn)動眼珠,找不到眼前的焦點,心思慢慢的恢復(fù)了運轉(zhuǎn)。她一生精明,一生伶俐,然而在此時此刻,卻忽然笨拙遲鈍得無話可說,只能干巴巴的回應(yīng)道:“是你啊?!?
陸克淵答道:“是我。”
然后又是一陣沉默。
希靈慢慢的垂下眼簾,臉很熱,手很涼,瞳孔之中凝著一點動蕩的光,看到哪里,哪里便是水,哪里便是影。聽筒緊緊的貼著耳朵,能聽到陸克淵不規(guī)則的呼吸聲。她動蕩,他也動蕩,一瞬間,他們的肉身停留在現(xiàn)世。靈魂回到了二十年前。
一個小腦袋探到了希靈面前,是小黛好奇的湊過來瞧她。變臉似的忽然露出了一點笑意,她抬手一敲小黛的腦袋,同時用盡量輕快的聲音說道:“這可真是意外,你怎么知道我到了上海?”
陸克淵答道:“我接到了何養(yǎng)健的電報,他告訴我你到了上海。”
希靈笑道:“怎么是他?我倒沒有想到他會這樣熱心。大概他也是從玉恒那里得來的消息。玉恒你還記得吧?”
陸克淵答道:“記得,聽說那孩子已經(jīng)長成大人了。”
“是啊,歲月不饒人?!?
陸克淵在電話里笑了一聲:“你怎么說出這樣老氣橫秋的話來?”
“我老了嘛。”
“你才多大——”
說到這里,陸克淵忽然停頓了一下,隨即說道:“我忘了,我們已經(jīng)十幾年沒有見。我還當你是個小姑娘?!?
然后不等希靈回答,他又說道:“你是打算留在上海,還是繼續(xù)南下?”
希靈答道:“我不打算在上海長留,還是想到南邊找個安全地方安家?!?
陸克淵默然片刻,然后說道:“若是有需要我?guī)兔Φ牡胤剑埍M管開口。”
希靈想了想。忽然問道:“你能不能搞到去重慶的船票?我這邊是五個人,聽說現(xiàn)在的船票很緊張?!?
陸克淵不假思索的答道:“好辦,等我的消息吧?!?
希靈道了一聲謝。掛斷電話之后,她對小黛說道:“會你自己房里去吧,過幾天又要奔波,還不趁著現(xiàn)在養(yǎng)精蓄銳?”
小黛很聽話的走了出去。這回房內(nèi)沒了旁人,她轉(zhuǎn)向小桐,說道:“你猜我剛才接到了誰的電話?”
小桐望著她,目光沉靜:“陸克淵?”
希靈笑了:“聰明,一猜就中。玉恒那孩子是個大嘴巴,大概是收到了消息之后就告訴了何養(yǎng)健,結(jié)果何養(yǎng)健給陸克淵發(fā)了電報?!?
小桐并不動容。只又問:“那他給你打電話,又想干什么?敘舊?”
希靈走到小桐身邊坐下來:“我和他什么都能敘,唯獨不能敘舊。”她扭臉望向小桐的眼睛:“敘什么舊?想把陳芝麻爛谷子翻出來,然后趁機再鬧一場嗎?”
小桐想了想,忽然笑了:“現(xiàn)在要是鬧一場,你準贏?!?
希靈也是微笑:“那當然,我手下還有你和胖丫頭這兩個兵呢?!?
然后她又對小桐說道:“他問我有沒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幫忙的,我就拜托了他給我們買船票。買得到自然是好,買不到也沒什么的,我們大不了在這里多住幾天,又不是負擔不起?!?
小桐點點頭,又說:“如果你們見了面,你不會跟他跑了吧?”
希靈答道:“我現(xiàn)在看你都嫌老,要跟人跑,也得跟個十八的?!?
小桐低頭一笑,其實方才的話都是玩笑話,他對希靈不用刺探,十幾年的夫妻了,互相都放心。
如此過了兩天,這一日下午,希靈又接到了陸克淵的電話。在電話里,陸克淵很平淡的告訴她:“船票買到了,五張,后天出發(fā),你看時間可不可以?”
希靈登時高興了:“可以可以,時間正好。”
陸克淵又道:“我現(xiàn)在把船票送到你那里去,可以嗎?”
希靈略一猶豫,隨即答道:“那就勞你跑一趟了?!?
放下電話之后,她轉(zhuǎn)身走去浴室,開始擰了毛巾擦臉,一邊擦,一邊對床上的小桐實話實說。小桐探身看著她在浴室里梳妝打扮,不禁覺得有點不是味:“見個糟老頭子,你至于這么描眉畫眼的嗎?”
希靈拿著粉盒走出來,卻是正色對小桐說道:“就是因為見的人是他,我才打扮出個好樣子來。你知道當初他扔下我的時候,我有多么狼狽嗎?”
小桐在她面前是不占上風(fēng)的,聽了這話,他的聲音低了些許:“我知道,是我把你救回沈陽的,我當然知道?!?
希靈走回了浴室,只把聲音傳了出去:“那你還問?”
小桐不言語了,就見希靈從浴室里走出來,一邊走一邊用寬齒梳子梳理卷發(fā)。她那張臉是特別的適合涂脂抹粉,略一修飾便是艷若桃李、容光煥發(fā)。
如此又過了片刻,她下樓到了旅館大堂之中,在靠窗的卡座上坐了下來。手指摁開了皮包上的暗鎖,她想拿出小粉鏡來再照一照,然而一輛汽車翩然停在旅館大門外,她下意識的抬頭望去,就見車門一開,一個很熟悉的身影下了來,正是陸克淵。
她慌忙扣上了小皮包,與此同時,陸克淵已經(jīng)通過玻璃門進了旅館。希靈站起身向他招呼了一聲,他覓聲轉(zhuǎn)過頭,和希靈打了照面。兩人互相看著,一瞬間都有些失神。
陸克淵老了,老得短發(fā)花白,然而依舊是西裝革履的體面模樣,身體沒有發(fā)福,面貌沒有走形,讓希靈一眼就能認出他來。
然而當他走向希靈時,希靈發(fā)現(xiàn)他還是和先前不一樣了,他的步伐有了點拖泥帶水的意思,不復(fù)往昔的矯健了。
停在希靈面前,他笑了一下,眼睛還是很大,輪廓分明,然而眼角被細紋簇擁了,他那兩道曾經(jīng)漆黑銳利的長眉,如今也黑白相間、轉(zhuǎn)為銀色的了。
“你長大了。”他第一句話這樣說。
希靈有些不安,但還穩(wěn)穩(wěn)的站著:“快四十歲的人了,才只是長大而已?”
陸克淵微笑著看她:“你那時候一直像個小女孩,如果不是今天見了你,我大概永遠也想象不出你四十歲時的樣子?!?
希靈也笑了:“那我這四十歲的樣子如何?是好?還是壞?”
陸克淵看著她的眼睛,答道:“好,很好?!笨v場史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