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靈不再心急火燎的惦記著墮胎了。對于這塊骨肉,她的確是厭惡的,不過讓她厭惡的人和事太多了,她既不能殺盡天下礙眼之人,那么容忍一個小生命在自家肚子里住上十個月,應該也能做得到。
她甚至打好了算盤——如果這孩子能夠平安降生,那么自己就要讓它物盡其用;若是到時局勢有變,它沒用處了,也好辦得很,可以丟給容秀,或者丟給白子灝葉東卿——總而言之,誰要給誰,野狗肯要也可以叼去,反正她不管。
毒辣辣的盤算好了,希靈去向白子灝攤了牌,她說:“子灝,我懷孕了。”
白子灝有獨特的吸煙方法,可以吸至七竅生煙,乍一看像是要著火:“你?”
希靈懶怠看他,于是垂下睫毛,做楚楚可憐狀:“上次傷了風去醫院,我做了個全身的檢查——起初我也不相信,可是這幾天……”她喃喃的說話:“我感覺,可能是真的。”
白子灝上前彎腰,輕輕的摸了摸她的肚子,真驚訝了:“不會吧?這么小的肚子!”
希靈嚶嚶的說:“你帶我再去醫院瞧瞧吧!”
白子灝一個電話打出去,叫來了一中一西兩名醫生,經過兩名醫生先后的診斷,希靈得知,自己那肚子里,是千真萬確的躲著一條小生命了。
消息一傳出去,三姨太太等人立時樂開了花。希靈全然不知母性為何物,但又不能哭喪著臉,只好也跟著強顏歡笑。頂高興的是容秀——容秀旁觀了這么久,感覺白子灝也就和一般的紈绔少爺差不多,并不是特別的混賬,而希靈如今一身邪氣,要是生兒育女后真能收了心好好過日子,也不失為一條好路。希靈當著眾人的面,且由容秀快活,等眾人散了,房內只剩了她們兩個了,希靈攻其不備,又狠掐了容秀一把。
“笑!笑!笑!”她質問容秀:“是不是以為我懷了孩子,你就安全了?再笑就把你賣掉!”
容秀小聲說道:“我知道他是不合你的心,可是等孩子一出來,他做了爸爸,自然就和原來不一樣了。”
希靈想了想,隨即仰頭問道:“那你爹呢?他都當了十七年爸爸了,怎么還是那個樣子啊?”
容秀登時氣結:“他——他那樣的不也是少有嗎?”
這時房門一開,白子灝走了進來。希靈一眼就看出他是有話要說,便對著容秀一抬下巴,讓容秀出了去。
白子灝到了何時都是揮灑自如的,今天卻是尷尬了。坐在床邊清了清喉嚨,他吞吞吐吐的說明了來意。
他這來意不是他一個人的意思,里面也有白大帥的命令。葉老頭子救過白老頭子的命,白大帥花了葉家小姐的嫁妝,白家欠葉家的,已是無疑。現在姓葉的兒媳沒事就找姓白的公公喝酒,喝酒的時候非常恭敬,非常講禮數,用上奏章一樣的語言提醒白大帥自己此行的目的。而白大帥無言以對。
為了盡快把這位前朝武將一樣的兒媳送回關外老家,白大帥決定犧牲一個孫輩,把希靈的孩子送給葉東卿帶走。其實白大帥還另有一點私心——他認為憑著希靈那樣的小體格,想必也生養不出威武健壯的孩子,若是這回她生了個女兒,鑒于丫頭不如小子值錢,那么自己這報恩的代價則是更低了幾成。再說兒子剛二十多歲,既然能讓希靈生,自然也能讓其他的黃花大姑娘們生——外頭那四個女人沒生,想必是因為她們來路不正、不是黃花大姑娘的緣故。
所以,白家父子一致認為,這筆買賣,做得過。
但話說回來,母子連心,他們這么干,也有些冷血,所以白子灝此刻在希靈面前矮了半頭,底氣也有些虛。
“將來我們再生嘛!”他極力的想要逗希靈笑:“有多少生多少,東弟走了,你將來就是大帥府里的當家奶奶!我白子灝把話放在這里,將來你想怎么樣,你就怎么樣,我再讓別的女人爬到你頭上,我是只鱉!”
希靈,因為實在不知道一個女人此刻應該作何反應,所以低頭捂住了臉。她心疼的不是孩子,她憤怒的是自己又被人剝削了!
上次被剝削的,是貞操的價值;這次被剝削的,是生育的價值。
幸好,此一時,彼一時。
此時的希靈沒有連哭帶鬧,她木然的聽白子灝繼續說了下去——為了堵住外人的嘴,白子灝打算把她送到外面住幾個月,在這期間葉東卿會墊個假肚子,反正希靈懷孕的消息還沒有擴散開,只有三姨太太幾個人知道。
等到希靈把孩子生下來了,葉東卿把假肚子一撤,立刻帶著孩子回家鄉。從此兩家干凈利落,一個在東北當土豪,一個在華北當軍閥,遙相呼應,還是一對合作伙伴。
白子灝把話說完,沒問希靈“行不行”,因為自己知道,希靈這回是不行也得行。
于是希靈在一個禮拜之內搬了家,這可是出乎了她的意料——她想到自己的孩子會成為白葉兩家人的目標,可沒想到自己會因為懷孕,而離開大帥府。
新居位于英租界,是一座很漂亮的小洋樓,洋樓兩旁也都是富貴的體面人家。樓內陳設堪稱華麗,仆役門房俱全。容秀跟著希靈搬了過來,一手提著希靈的首飾箱子,一手拎著一網兜紅蘋果——容少珊聽說她要跟著姨奶奶搬家,忽然父愛發作,給她買了許多身價高昂的漂亮蘋果。
現實打了她的臉,她現在再也不敢對著希靈夸贊白子灝了——她不知道希靈此刻會是何種心情,于是什么都不敢說了。
希靈沒什么心情。
白子灝連著住了兩天之后,就以回家看爸爸為由,一去不復還。他不在,希靈也不想,反倒是覺得很清靜,只是心里的恨意又加了一層,因為她好容易才進了大帥府,本想要設法鬧他個雞犬不寧家破人亡的,沒想到人家的日子沒受影響,自己反倒是灰溜溜的又滾了出來,肚子里還揣了個崽子。她自認是精明到家的人物,忽然間的失敗至此,她不甘心。
抱著膝蓋坐在樓前的臺階上,她因為不能從早到晚的一直懷恨,所以偶爾也分神豎起耳朵,聽聽左鄰右舍的動靜。左鄰住著一戶白俄富翁,家里有女人沒孩子,大部分時間都挺安靜;右舍住了位下臺大官,家里天天開賭局,麻將牌嘩啦啦的從晝響到夜。希靈獨坐在動靜之間,“此恨綿綿無絕期”,但是依然很精致的打扮著,像個洋娃娃成了精,也不顯肚子。
偶然有一天,在麻將牌聲之中,她忽然聽見了左鄰傳出了幾聲男子的笑。其中有一聲很熟悉,竟然有點像是陸克淵的聲音。連忙湊到庭院圍墻旁,她透過花墻的孔洞向那邊張望,然而隔壁院子里并沒有人。
希靈警惕的等待著新聲音,等了良久,左鄰始終安靜。她忍不住了,也不指名道姓,只尖著嗓子喊了一聲:“叔叔!”
她想碰碰運氣,反正除了她和陸克淵之外,別人也不知道她喊的是誰。
如果房里的人真是陸克淵,那么她想他應該能聽出自己的聲音,他的記憶力那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