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永并不習慣用blackberry,哪怕的確是很好用的最新型號。不過,這是大會組委會特別為這次活動配發給他工作聯絡用的。打開朱漪泓發來的郵件,里面是一張照片。朱漪泓得天獨厚地是作為一個女性攝影師,能夠輕松出入最為隱秘的更衣室化妝間,悄無聲息地捕捉所有她想要捕捉的內容,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今天,看起來她充分利用了這一點。在別人無法進入的地點,她抓到了一張極好的照片。
照片一看就是透過狹窄的縫隙拍攝的,看樣子,似乎是一道簾子。照片兩側模糊的前景陰影充分說明了這一點。而在照片中心,是兩個身上只有輕柔的絲綢浴衣的女子,其中一個是孫穎,另一個則是孫穎參加面試的那個活動早先就確定下來的一個模特陳蒂。在照片里,兩個女性都是側面,但臉部和身形的特點都清晰無疑。穿著浴衣,大片肌膚暴露在外面,而這濃濃的春光卻無法掩蓋兩人相處中間的那種冷淡和對抗,乃至于整個環境都因為照片中的兩人而讓人感覺到一絲寒意。孫穎靜靜坐在那里,生硬地挺直著背脊,倔強地直著脖子,臉上是慍怒和不甘,她的漂亮的大眼睛里,淚光盈盈;而她面前的陳蒂是站著的,臉上閃爍著譏誚。
更讓人驚訝的是,陳蒂手里居然拿著一支沾著濕潤的眼影膏的筆刷,蔑視地在孫穎臉上劃了一個大叉。
朱漪泓在郵件里簡單地寫著自己拍到這張照片的始末,她也是聽了兩人的對話,才恍然大悟,孫穎以前居然和這個陳蒂是一個公司的,是屢受打壓,最后不得不離開了那個經紀公司,一直非常辛苦地自己到處接零碎的活。這一次要不是她的一個朋友,一個影樓的攝影師再通過朋友幫她爭取到了機會進入復選階段,她可能還得到處瞎混下去。但是,一個原來名不見經傳,被排擠出公司的小模特忽然重新出現在公司里最頭牌的模特之一陳蒂的面前,陳蒂自然很是不滿。
孫穎報名參加的這個面試,自然也不是什么默默無聞的工作室的內部展示,他們展示的對象是H&M。這次展示將決定H&M是不是會在中國選擇他們作為設計的本土化合作方,為他們的產品線增加一點本土元素。對于H&M來說,這次展示只是選擇之一,但對于這個工作室來說,卻決定了他們能不能從一個小有名氣的服裝設計工作室一躍成為讓人羨慕的H&M的合作伙伴。工作室在各個方面的要求已經達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不管是他們自己的設計作品方面、現場布置方面還是在模特選擇方面。陳蒂雖然名氣很響,但她的氣質也是那種略有些陰郁的,而工作室方面的那幾套明年春夏裝的作品熱情歡快,氣質總有點不搭調。另外,工作室方面又嫌棄陳蒂的表現太“模特”了,太高調太傲慢,卻沒有了日常裝束的那種輕松寫意。他們幾乎是一眼看中了只比普通女孩略高那么一點點的孫穎,在進行了一番簡短的商討之后,就決定將最關鍵的幾套衣服交給孫穎來展示,對他們來說,本來就為衣服準備了各種版型尺寸,一點都沒難度。但陳蒂這下可就被徹底惹惱了。陳蒂故作親切地將孫穎叫進化妝間,卻在化妝間里羞辱咒罵孫穎,最終演出了被朱漪泓拍攝到的那一幕。
對于朱漪泓觀察到的這種模特之間非常直接的打壓,蕭永沒什么感覺,他覺得有趣的是,在那一刻,朱漪泓居然真的可以忽略掉情緒上的沖擊,忽略掉對模特行業到底是多妖異的唏噓,第一時間安靜地舉起相機,準確捕捉到了這個畫面。而照片無論從構圖、用光乃至于景深控制上,都很精確,不用其他的語言,活脫脫就是一個故事了。這絕不是舉起相機什么都不想的抓拍能達到的效果。而朱漪泓拍到了這樣的畫面,居然第一時間發給蕭永,不管是給他鑒賞也好,向他炫耀也好,都證明了她現在已經可以部分擺脫剛剛看到這些隱情時候的灰暗情緒,開始有了一個觀察者的自覺了。而這種觀察里,還帶著淡淡的洋洋自得。
蕭永笑了笑,在他的眼前,類似的情況也在發生著。MMJ本來已經確定了12名模特,現在也都已經到場了,而卡勞爾則在進行著后續的面試。模特們換上了去年或者更早款式的MMJ的衣服,在T臺上走了兩圈,卡勞爾又刷下去了一人。現在僅余下了兩個韓國模特和兩個中國模特了。而兩個中國模特里,有一個就是昨天朱漪泓提及的湯瀾。
卡勞爾似乎有些難于決斷,支撐著下巴想了又想,打量了又打量。好幾次他吩咐給模特換裝,給她們稍微修整一下妝容,卻沒有再說什么決定性的意見。那些在周圍等著的模特們看著這些因為受到三國模特PK的關照而能夠來到這里的模特,表情非常不屑。模特行業可也是個很有階級性的行業,新人被老人欺負,不管是不是一個公司,好的項目自然是那些公司力捧的模特們優先,其次才考慮是不是適合的問題。向來如此。雖然這里并沒有孫穎碰上了陳蒂這種太有故事的畫面,但空氣里彌漫的淡淡的敵意可不是假的。
幾個模特小聲議論著,對于卡勞爾對這些模特的精心挑選似乎很有些意見,而那些工作人員、那些化妝師、造型師們則溫言應和著,似乎并不想惹惱這些模特們。這也自然,MMJ的級別和H&M是不一樣的,如果說孫穎那里是對模特的挑剔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那MMJ這里就更讓人頭痛了,這里并沒有一定的標準,唯一的標準就是卡勞爾的判斷。在等著卡勞爾作決定的三個小模特有些緊張,周圍那些淡淡的批評和敵視,她們能感覺到,但她們可不怎么敢表露在臉上。
而周圍那些模特們,本來還顧忌蕭永他們會護短,但看著攝像們也好,蕭永也好,似乎都沒有要湊上來為自己人說話的意思。也就越發變本加厲了起來。
卡勞爾皺著眉頭看了看,對另一個中國模特說:“你可以回去了。”
“可以問問,我是哪里不能符合您的要求嗎?”模特小聲問道,緊張地看了看攝像機的方向。
“你的膝蓋不好看。”卡勞爾搖頭道,“你走吧。”
小女生嘆了口氣,眉毛糾結著轉身就離開了。而卡勞爾,則開始進行最后一輪的觀察,來決定最終留下誰。
湯瀾自信地挺了挺胸,卡勞爾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另一個韓國模特,吩咐讓她們再去換套衣服。卡勞爾想著些什么,他看了看蕭永,欲言又止,似乎是想要向蕭永征求意見的樣子。但蕭永現在的身份,哪怕有什么想法,也絕對不會跟他說。雖然蕭永不見的很看重評委這個身份,卻也不會做逾越了職責限定的事情。蕭永索性挎上了相機,在后臺晃蕩了起來。
蕭永的想法也很簡單,朱漪泓拍到了好東西了,我也得弄點料才好。而這個時候,果不其然,蕭永抓到了一個很好的畫面。那個韓國模特李泰麗,這一次穿著的是一件絲綢材料的小禮服。她的整個背脊暴露在空氣中,只有頸后一個銀質的雕刻搭扣,承受著整個禮服的重量。禮服非常漂亮,卻有一點不好,那就是尺碼不太對,而且衣服由于在箱子里放著太久了,材質有些松松垮垮的,造型師折騰了半天,搞得額頭上都是汗,卻還是沒有把禮服上身的兩側折騰好,似乎不管怎么樣,兩側都沒辦法緊貼李泰麗的身體,在走臺步的時候,必然會隨著晃動,不用太后面的角度都能夠清晰地看到李泰麗整個沒穿內衣的上身。而這個時候,李泰麗咬咬牙,說道:“釘上就好了。”
造型師雖然覺得這套禮服的確是非常襯托李泰麗的氣質,也在李泰麗和MMJ這個牌子的風格中找到了契合點,但并不覺得值得為此,在面試中那么拼命。所謂的釘上,可不是為衣服釘上扣子啊之類簡單的操作,而是用特制的安全別針將衣服不容易貼合的部分扎在皮膚里,大概可以算是一種永絕后患的方法吧。這種方法不稀奇,在兵荒馬亂的后臺,稱為安全別針的東西是常備的貨色,經常用在一大幫模特臨上臺卻發現衣服哪里哪里出了問題的時候,只是,模特越大牌,那些助理和造型師就越不敢隨便用這玩意。安全別針說起來“安全”,那些熟練掌握扎針技巧的助理們也不會真的扎得很深,還自然而然會避開血管和神經,也不太疼,但要說完全沒感覺,那是不可能的,再怎么樣,也是臨時處置方法。但這一刻,李泰麗顯然為了能夠穿上這件漂亮的禮服,有些不管不顧了。那個造型師也是個看起來二十來歲的小女生,雖然畫著淡淡的煙熏妝,看起來很酷很成熟,但那種怯生生的新人氣質太明顯了。而這家伙會為李泰麗做造型,大概是因為她是這里唯一一個懂韓語的。李泰麗釘上就好這句話一出,造型師小MM明顯戰栗了一下,猶豫地看著李泰麗。可她嘴里一句“不行”卻硬生生被李泰麗的眼神逼了回去。造型師垂下了頭,從腰上隨身系著的一溜工具囊里掏出幾枚安全別針,開始操作了起來。造型師深呼了一口氣,讓手不要顫抖,而李泰麗同樣深呼一口氣,那神情說是慷慨赴義都有人信……就在這個瞬間,輕柔的快門聲“喀喇”一下,在空氣中飄過。
碰上一個有這種勇氣和決心的模特當作對手,恐怕誰都會頭痛,而卡勞爾斗爭了那么久還不能決斷,至少說明李泰麗和湯瀾在水準上差不多。最終,李泰麗那冷硬的氣質讓卡勞爾點了頭,湯瀾郁悶地離開了。
蕭永將這張照片同樣志得意滿地發給了朱漪泓,順手還抄送了譚維維等幾人。這個鏡頭,攝像組沒有能抓到,而攝像組也無法將這種所有細節都具備,已經是一個故事的瞬間凝固下來。蕭永在想著,攝影師,這次恐怕不會是大賽里用來增添時尚元素的添頭了,憑著這些精彩的照片,配合精彩的圖片說明,恐怕這些靜態的畫面可以吸引住很多人吧?
蕭永在后臺走了兩三圈,就又坐了下來,卡勞爾和譚鑫看到蕭永如此悠閑,居然一起湊了過來。卡勞爾恭敬地說:“Mr Young,你應該不記得我了。在紐約您的攝影展開幕的時候,老板曾帶著我一起,造訪過畫廊。”
蕭永努力回憶,當時那個和Marc Jacobs在一起的家伙的形象,忽然恍然大悟地說:“你當時穿得那個樣子,臉都沒看清呢。你那副太陽眼鏡太大了。”
卡勞爾呵呵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柔媚地說:“真是不幸,當時我和我男友的前男友發生了一點沖突,臉上有些傷痕。最近聽說您的《時尚囚徒》的攝影集和影展都在籌備中,我有這個榮幸,來為您布展么?”
蕭永大吃一驚地問:“誰說的啊?這事情我都沒怎么和朋友說呢。”
卡勞爾笑了笑,解釋道:“雖然您比較低調,但是,那么多廠商的代表,那么多時尚雜志的編輯們,都在談論這個事情。你都不看郵箱的么?想要問您索要攝影作品小樣的,要進行采訪的邀約,應該很不少吧?”
蕭永尷尬地笑了笑,說:“原來的郵箱,我大概有三個多月沒去看了。”他感謝地點了點頭,說,“如果您愿意幫忙,那是我的榮幸。這是我的名片,等你忙完了給我電話好么?”
卡勞爾一看蕭永答應了,樂呵呵地說:“這是我該說的話才對。……對了,好像您還問教母大人訂了條婚紗,是您要成婚了么?”
蕭永一聽,哈哈大笑道:“不,我還單身呢。這是我最好的兄弟的導師要結婚,而且,這位小姐對我也頗有幫助。這只是我能效力的一件小事罷了。可是,我記得,我是要現貨的……”
“相信我,只要是女人,一定會喜歡那件婚紗的,實在是太美了。您應該沒對卡斯特說那不是給你的妻子訂的婚紗吧,他可是下了大工夫要給你一個驚喜呢。我出發來這里的時候,他已經在最后趕工了。應該幾天內就會好了。”時尚圈子是挺小的,蕭永的那些朋友中間,有頗多和卡勞爾也是朋友。
“這個么……”蕭永無奈地聳了聳肩,說:“等我真要結婚,老卡斯特恐怕要拿不動針線了,這樣也好吧。”
“哦?”卡勞爾玩味地笑了笑,說,“你這么說,有人會傷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