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發前, 初挽略收拾了下,換上了馮鷺希給自己的羊毛衫, 外面則是一身藍色運動服。
她長得纖弱, 一看就年紀不大,想莊重也難,干脆穿運動服好了。
這兩年女排在國際上屢建奇功, 運動服一下子熱門起來,學生或者才參加工作的年輕人都愛穿這個。
她又把頭發綁了一個馬尾, 看了看鏡子里的自己, 雖然瘦了一些,不過其實還可以,看著神清氣爽的, 眼睛很亮,也很有朝氣。
出去的時候,陸建昭正在門口等著她, 冷不丁見她出來,倒是眼睛一亮。
初挽之前穿得確實比較土,土得掉渣, 就算換上棉猴, 也一股子偷穿了大人衣服小孩的傻樣。
現在換上了時下常見的藍色運動服, 卻把年輕姑娘的身段給襯出來了。
纖細苗條,柔柔弱弱的, 梳起來馬尾辮, 巴掌大的小臉看著竟然格外細致白凈,單眼皮也有一種說不出的韻味, 倒像是一個朝氣蓬勃的高中生。
關鍵是那雙眼睛,亮到仿佛揉進了光。
陸建昭輕“咳”了聲, 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走吧。”
當下兩個人一起走出胡同,這么走著間,他忍不住再次看了一眼初挽,不由嘆息。
心想在鄉下長大的初挽,其實就是一個丑小鴨,但是丑小鴨稍微打扮打扮,也許就是白天鵝。
她也不要穿得太花哨,就這么簡單清爽滿大街都是的運動服,就已經成了詩句里才會有的美好模樣。
初挽卻沒留心陸建昭的心思,只一心想著那老頭。
兩個人坐著電車,和蘇鴻燕匯合,蘇鴻燕看到初挽,也是眼睛一亮:“都不像你了,乍一看,倒像是城里姑娘了!”
當下一行三人過去了前門一處大雜院,這院子看起來也曾闊氣過,卷棚式的大門,不過現在顯然早落魄了,原本敞亮的院子都橫七豎八擴建了廚房和小房子,三個人走進去,那過道也就勉強能錯身。
院子里跟迷宮一樣,又遮著太陽,黑燈瞎火的,蘇鴻燕都有些犯嘀咕:“這該不會是黑店吧?”
陸建昭倒是無所謂:“北京大雜院都這樣。”
三個人打聽了一番,終于打聽到那老頭家,開門的卻是一個年輕人。
那人穿著一件寬松蝙蝠衫毛衣,底下是闊腿褲和大棉拖鞋,不倫不類的,一股子玩世不恭的味兒,一張臉倒是清雋好看,長得也高高瘦瘦,就那么隨性地倚靠在門檻上,嘴里叼著一根雞翅木筷子,一雙桃花眼打量著大家伙。
蘇鴻燕一見,竟然有些臉紅,忙道:“我們是找一位老爺子的,就抽著煙袋子,挺瘦的……”
她形容了一番,這么形容的時候有些后悔,竟然忘了問人家姓什么。
那人聽著,有些愛答不理的,從嘴里拿出來筷子,懶懶地道,:“那是我爸,我爸現在不在家,你們有什么事?”
蘇鴻燕:“原來你是他兒子,我們是聽老爺子說這里有些老玩意兒,想過來看看。”
那人點頭,掃了一眼幾個人:“進來吧,隨便看看。”
一時進去了,卻見里面滿滿當當的,到處都是破爛舊物,缺胳膊短腿的老家具,都摞在那里,甚至一口氣摞到屋頂上頭。
初挽掃了一眼,倒是認出來這里面有些紫檀木和黃花梨,不過這些一時半會也沒人收,回本需要年月,又沉,她當然看不上。
蘇鴻燕和陸建昭卻已經看得眼花繚亂了,誰想到就在這么一個烏七八糟的大雜院里,竟然別有洞天,藏著這么一個寶貝地方,簡直是各樣老玩意兒齊全得很。
兩個人顯然都有些興奮,東看西看的。
這時候,那店主坐在床邊吃著炸醬面,屋子里還有一臺自己攢的黑白電視亮著,就那么咔嚓咔嚓帶著雜音,播放著霍元甲。
初挽低聲提醒:“多看,少碰,要注意保持冷靜。”
蘇鴻燕和陸建昭對視一眼,都趕緊點頭。
兩個人多少也聽說一些,知道哪怕看中了什么,一定不能露出來,你一旦露出來,人家看你喜歡,就得抬價。
要知道古玩市場上,很多東西其實是沒價的,看進了心里,想要,被人家知道了,五十是它,一百塊也是它。
你被東西逗得心癢癢,人家就是給你翻倍喊價,你能怎么著?
古玩這個東西不像服裝或者別的什么商品,可以一口氣造幾十件上百件,幾乎每一件古玩都是獨一無二的,錯過了就是錯過了。
你錯過了一件大青花瓷,錯過了那個款,這輩子保不齊都再遇不到了。
所以賣家往往利用買家這個心思,你越喜歡,人家越要高價。
而作為買家,一旦看中了,必須冷靜,藏心里,絕對不能露出來。
這么看著間,蘇鴻燕看到靠墻跟處放著一個葵口大魚盆,外面雕著青花纏枝蓮紋。
這種魚盆是過去放在四合院里的,得是富貴人家用的,養那么幾條金魚,金魚和睡蓮交相輝映,再收拾些花草擺件。
有句老話“天棚魚缸石榴樹,先生肥狗胖丫頭”說的就是這個了。
不過蘇鴻燕看的卻不是那魚盆,而是魚盆中的珠子。
里面竟然全都是珠子,五顏六色的,各種材質款式大小的,全都有!
其實一顆珠子不算什么,但是那么多珠子放在一起交相輝映,在這烏七八黑的房間中便散發出璀璨動人的光。
蘇鴻燕一下子被驚艷到了,問那店主:“這是什么?”
店主呼嚕了一口炸醬面,頭都沒抬,隨口說:“珠子。”
蘇鴻燕便有些不高興,珠子,什么珠子啊,怎么不說清楚?
初挽見此,便慢條斯理地解釋道:“這個珠子應該是過去轎簾門簾上綴的,拆開來,攢起來的。”
過去那會兒,富貴人家的轎簾門簾都是有講究的,用七彩琉璃瑪瑙珍珠等做珠子,拿絲線絡起來編,越是富貴人家越講究,還有平時坐轎子時用的轎簾,那也是撐門面的。
民國時,清朝那些旗下人光景不好了,家里東西慢慢拿出去變賣,最后這珠簾轎簾留不住,也兌給人家了。
這么一魚盆的珠子,顯然都是特意收了來,攢著,時候久了,各式各樣的都有。
初挽不想在這上面浪費時間:“看看別的去。”
然而蘇鴻燕卻很感興趣,這么多珠子堆在一起,很有些震撼,便問店主:“這個怎么賣?”
店主依然沒抬頭,隨口說:“還是得看具體珠子,價格不一樣,你要哪個?”
蘇鴻燕有些淘寶的心思:“行,我挑挑看。”
當下蹲在那里,抓了一把,就那么慢慢地撿。
初挽見此,也就過去旁邊看看別的,不得不說,這邊五花八門各樣東西真不少。
這些東西她估摸著不只是他自己的,應該是不少老旗人攢著一起賣的,他這里就是這么一個口子。
她看來看去,有不少好東西,不過她也不是什么都收的,還是得緊著收那些很容易出手的,小步快跑,盤活資金,不能久留,還得便于攜帶。
所以這么看了一番,倒是沒見到什么特別合適的。
這時候,蘇鴻燕還在那里蹲著撿珠子,陸建昭已經興致勃勃地東看西看了。
陸建昭疑惑:“怎么了?”
初挽慢條斯理地從兜里拿出來一個手電筒:“仔細著,別碰到人家東西。”
手電筒這么亮起來,陸建昭一下子明白了,頓時出了冷汗。
人家這地兒,到處都是架子,歪歪斜斜的,滿滿當當的,你一個不留心碰到了,稀里嘩啦的,別說摔很多件,就說摔碎那么一件,你都賠不起!
別管那些東西是真的假的,你摔碎了,人家就說這個是多錢收來的,打算賣多錢來著,你說你怎么著?還不是認栽!
陸建昭咬牙,看了看旁邊依然看著電視呼嚕面條的那店主,心說這可真夠黑的。
別看人家看著電視沒當回事,其實你碰人家一件,拿人家一件,人家心里都跟明鏡兒似的!
陸建昭看了眼初挽,慶幸又后怕:“多虧你帶著手電筒。”
初挽低聲解釋:“不光是為了這個,回頭看東西,有這個也能看清。”
不然烏七八糟的,能看什么,就是再厲害的眼力,也有打眼的時候。
陸建昭恍然,恍然之余,對初挽更加佩服。
這老頭家里確實不少好東西,但也是一個滿肚子禍水的,和這種人打交道,無異于虎口奪食,得留一百個心眼,也幸好和初挽一起來的,不然就他和蘇鴻燕,那就是羊入虎口,得被人家宰死!
這么說話間,初挽就看到旁邊靠墻根處放著一個舊木頭架子,架子有些年月了,也是烏七八糟的,緊靠著白爐子,已經沾了不少煤末子。
那架子上雜七雜八地放了舊鞋,鞋油,刷子,還有破襪子套棉花套什么的,塞得滿滿當當的。
而就在那些破爛中,竟然有一個蓋罐,蓋罐上也有不少煤灰,蓋罐邊沿有一個豁口,還有一條輕微的裂紋從上綿延到罐底。
初挽拿起來,卻見釉質肥厚,釉光中透著卵青白,這應該是明青花瓷了。她又看了看底下,竟然是有款的,一看這款,她便明白為什么這么一個明青花瓷竟然放在這么不起眼的位置了。
這款上寫著“大明正統二年春二月十七日恭造”。
要知道,明朝早年,政局穩定經濟繁榮,鄭和下西洋把中國的瓷器推往全世界,又從東南亞帶回了燒制青花瓷的釉料蘇麻尼青,中國的瓷器燒制達到了巔峰,中國青花瓷遍布世界。
永樂年間,被國外稱為“be and white”的青花瓷享譽世界,以至于如今世界各國的博物館里都收藏著明朝初年的青花瓷,各國收藏愛好者對青花瓷頗為追捧。
有了需求就有價格,永宣兩朝的青花瓷很受海外追捧,價格居高不下。
不過眼下這個,卻不是永樂宣德的,而是緊跟宣德之后的正統年間造的。
宣德之后的正統、景泰和天順三代,景德鎮封窯,禁止私下開窯,所以這三代留下的瓷器存世量極少,但其實這三代,特別是正統年間的青花瓷,造型以及色澤都不失宣德風貌,比如眼下這件清華蓋罐,依然用了宣德常用的纏枝蓮,青色濃艷,造型渾厚。
這三代的青花瓷,甚至因為存世量極少,又不帶款,世人根本不知。
初挽上一世不著痕跡收了幾件三代空白期的,后來蘇玉杭研究三代空白期青花瓷,恰逢景德鎮遺址發現了空白期瓷片痕跡,他發表了數篇論文,引起陶瓷界大震蕩,初挽的三代空白期青花瓷也跟著水漲船高。
又因為空白期青花瓷稀缺,價格自然居高不下。
便是這么一件帶了殘的青花瓷,以后拍出上百萬價格也是輕而易舉的。
初挽不動聲色地放下這青花瓷,想著這青花瓷是帶了款的,興許就是這么一個款,才讓這店主大意了,以為是后世仿品,才沒加留心。
她如果能收了,那自然是撿一個漏。
只不過她若是收了這個,也沒處放,一時半會賣不出去的話,回頭永陵村是容不下去自己,自己也沒別的去處,還得考慮著將來出路,這么一件易碎的青花瓷,自己根本留不住。
況且這么一個帶了缺的,她也不太喜歡,她更喜歡完美一些的,賣不出去可以自己一直留著的。
但就這么放過也有些可惜。
心思百轉千回,初挽掃了一眼蹲著埋頭撿珠子的蘇鴻燕。
蘇鴻燕上次買那個玉板子打了眼,雖然有些受打擊,但是倒也沒太急眼,看得出好歹也是能經事的。
最要緊的是,如果自己就此把這個漏給她,到了她爸蘇玉杭那里,那是不是有可能,蘇玉杭提前研究出來三代空白期陶瓷,自己發家的機會也能提前了?
再者,給蘇家一個順水人情,對自己將來也大有好處,畢竟蘇玉杭可是未來京大考古系的系主任,也是北平考古研究所的所長。
就是陳蕾,混得再風生水起,也是掛在他手底下的人。
初挽在生意上,是不會這么輕易拱手相讓的,凡事總是要講究一個有利可圖。
她腦子里的算盤打得啪啪響,一番權衡后,心中主意已定。
她抬眸,看向那邊看著電視吃面的年輕店主,心里明白,這是一個看似隨性,其實比誰都精明的主兒。
怎么能不著痕跡地從他眼皮底下把青花瓷收走,這是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