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撞還是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一只很有可能成為好兄弟的半妖,居然是道士假扮的。 他大步走出帳篷,站在門口,久久不能平靜,心情漸漸由茫然、震驚轉變為羞愧與憤慨,猛然轉身,大聲說:“你怎么可能是道士?你根本就不是人類嘛。”
慕行秋剛走出帳篷,雖然大家都覺得這可能是一個陷阱,他還是決定會一會這位“龐山故人”,聽到老撞的質問,微微一笑,“我的確是道士,也是人類。”
老撞堅定地搖搖頭,“不可能,一塊打架的時候,我能感覺到你渾身都是妖力……沒準你是妖族的后代,不小心流落到人間。”老撞眼前一亮,“讓異史君咬你一口,一切就都真相大白了。”
慕行秋的確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但他知道自己是純粹的人類,龐山對他進行過最為全面的檢查,他身上若有一丁點的妖族血統,當年也會被大執法師申準拿出來當成罪證,“抱歉,我對自己的身份沒有疑問。”
老撞邁開大步向前走去,高大的身軀在夜色中像是一座移動的山峰。
據點已經被封閉,四個角落里分別聳立著一座斬仙臺——高達十幾丈的木架哨塔,頂端建造的不是飛妖巢穴,而是一團淡綠色的妖火,火焰上方飄浮著一顆仍在跳動的巨大心臟,偶爾發出鼓似的聲音。
營地里靜悄悄的,沒有火光,也沒有其他妖兵走動。在帳篷附近一座普通的地洞門口,老撞止步,“你肯定有妖族的血統,要不然就是你生錯了。”
慕行秋仍然微微一笑,走進地洞。
地洞里很干凈,有剛剛收拾過的痕跡。沒有燈光,慕行秋以天目看到了邀他出來的龐山故人,“果然是你。”慕行秋輕聲嘆息,諸多可能當中,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一種。
對面的男子個頭不高,雖是夏天,卻穿著厚厚的皮毛外衣,再仔細看,會發現遮住上半身的厚毛其實是他的尾巴,尾巴雪白而蓬松。越過肩膀折到身前,尾尖垂到腰間。
非妖裴子函的相貌沒有停留在過去的某一階段,正常生長,臉上的孩子氣完全消失,多了一分成熟,更多了幾分鎮定,這是他從前在龐山修行的時候很少出現的神情。
在道統里,非妖是異類,長有尾巴又被同門弟子所發現的非妖更像是生活在狼群里的羊。那幾年里,裴子函每時每刻都在心驚膽戰,臉上總是一副惶恐不安的樣子,他能凝氣成丹。大大出乎許多人的意料。
現在的他,面帶微笑,負手站立,從前每月出現一次、恨不得一刀砍去的尾巴。如今大大方方地亮出來,成為他最引以為傲的一部分。
“好久不見。”裴子函說。
“六年。”
“我想我應該給你一個解釋。”
慕行秋搖搖頭,“用不著。事情很清楚,需要聽你解釋的是小青桃。”
小青桃是裴子函的堂姐,還有一個裴子齊,三人都來自芙蓉山非妖家族,一同進入龐山,在裴家算是一件盛事。
“恐怕沒有機會了。”裴子函神情略顯黯然,“而且她無法理解我的狀況,剛加入龐山她就結交到了新朋友,即使在最艱難的時期,身邊也有人保護她、勸慰她。不,她和我的境遇截然不同,我們走的不是同一條路。而你,野林鎮的慕行秋,或許能夠明白我的選擇。”
兩人都曾經被視為異類,慕行秋遭受的猜疑一點不比非妖少,但他們的反應卻不同,慕行秋總是倔強地反抗,最后成為念心科的唯一弟子,裴子函卻總是隱忍,直到他再也不想忍。
“裴子齊呢?”慕行秋問,當年裴家三姐弟只有小青桃離開了老祖峰。
“死了,作為龐山道士死的,和其他人一樣。”裴子函淡淡地說,好像那只是一名壽終正寢的親人。
“芙蓉山被妖兵毀掉了。”
“我知道,巨妖王曾經派人去勸降,可是他們卻拒絕背叛人類。這是戰爭,妖族是弱勢一方,我們沒有寬容的余地與資格。”
“這是戰爭。”慕行秋重復道,心中對老撞的那一點點愧疚也消失了,“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慕行秋的問題稍顯突兀,裴子函卻明白這句話的所指,“老祖峰之戰一年之前,我在后山找到了巨妖王,他從人形轉化為狼的場景一直在我腦子里閃現,我覺得從他身上能找到一些什么。”
裴子函揚頭想了一會,他已經好幾年沒再想過那個場景了,“獸妖、半妖、非妖,無論我們有多像人類,身體里都藏著一只野獸,這不是法術幻化出來的獸形,而是真實存在的祖先印記,從十幾萬年甚至百萬年前就開始代代傳承,只有深受人類影響的非妖,才會對此感到羞恥。巨妖王被奪走妖丹之后露出祖先之形,可我沒有妖丹,之前連內丹也沒有,為什么仍能保持人形呢?我對此感到好奇。”
“漆無上給你答案了?”
“沒有,巨妖王是戰士是領袖,并非智者,異史君或許能給我答案,但他戰前就消失了。”裴子函沉默片刻,接下來的敘述就簡單多了,“巨妖王當時已經恢復部分記憶,但他沒有妖丹,因此倍感痛苦,我幫助了他,取得了他的信任。那個晚上,是我將他帶入了老祖峰,我已經打聽好如何破壞瞬息臺,讓龐山孤立無援。妖火之山早就埋好了,飛族也在地下十幾丈的深處休眠,一切都為了那個晚上。那不是完美無缺的計劃,而是孤注一擲的冒險,巨妖王不在乎,我也不在乎,我們兩個都沒有想到它會大獲成功,更沒想到這份成功會毀于斷流城。”
裴子函的解釋讓老祖峰之戰更加清晰,慕行秋對此卻不在意了,時機已過,該發生的事情都已發生,真相什么也改變不了。
“我要將被俘的道士、人類都帶走,還有那位新異史君。”
“呵呵,你一點沒變,總是將事情抗在自己身上,不管它與你有多大關系,也不管你有沒有這個本事。你曾經幫過我,我從來沒忘,這次見面主要是為了向你表達謝意。。”
嚴格來說,慕行秋當時幫助的是芳芳和小青桃,他對非妖并無偏見,但好感也沒到非要結交的程度。
“需要我把你的情況轉告給小青桃嗎?”
“不用,早晚有一天,她會親眼看到成為巨妖的我。”裴子函露出微笑,只有道士才有的清澈微笑,“而且你也沒辦法離開這里,我要將你留下,實在不行,就只能將你殺死。我們絕不能讓一群道士來去自如,更不能讓你將新君帶走。異史君消失之后一共留下五名傳人,新君即是其中之一,他們分別掌握著一些遠古妖術的記載,正在一項一項地嘗試,至少還需要三十年才能全部完成。”
“就是他幫助你修行妖術的吧?”
“嗯,這六年來我沒做別的事情,專心將內丹煉成妖丹,多虧新君的幫助,已經小有所成,能夠掌控圣云。想必你已經見識過圣云之箭,那只是牛刀小試,我們還有更強大的妖術,因為不想誤傷太多的妖兵,才一直沒有使用。”
裴子函即使在發出威脅的時候也顯得溫文爾雅,好像有點不好意思,因此盡量將威脅說得輕松一些。
“除了殺死新君,與妖云決一死戰,我們好像沒有別的選擇了。”
“我們準備提供一個選擇,七圣云對陣七道士,找一個空曠的地方,雙方各展所能,贏者通吃,輸家……就是輸家。”
“七名道士?我這邊滿打滿算才有六名道士。”慕行秋把辛幼陶都算上了。
“我們會從十一名俘虜當中挑一名道士借給你。”
慕行秋想了一會,“好。”
“妖族和道士之間很少有公平的斗法,希望咱們能做一個表率。”
“希望如此。最近幾年我也學會了一些新法術。”
“我知道,你在斷流城吸取十萬多只魂魄,這種法術連巨妖王也感到震驚,你前幾天以閃電擊破魚龍陣,頗讓我們大開眼界,正是為了要見識你的全部本事,其他六位圣云使才愿意接受這次公平斗法。”
“我選時間,一個時辰之后,天亮斗法。”
“我選地點,東北方離此二十里有一座山谷,群峰環繞,足夠咱們斗法了。”
非妖裴子函是一名貨真價實的背叛者,慕行秋心中卻沒有半點憤恨,只是感到遺憾,“還有多少龐山道士活著?”
“不到十個,只有巨妖王知道他們關在何處。”
“孟都教呢?他怎么會變成琥珀道士。”
裴子函再次露出微笑,“孟都教是個好人,可他在逆天之術的路上走得太遠了,他將自己全身都煉成了內丹,外面裹著一層厚厚的固化靈氣,好像一具半透明的琥珀,可他卻因此不死不活,掙脫不掉自己制造的束縛。他有一項本事,能夠吸取妖力和法力,甚至能吸走妖丹、內丹。道士們也有類似的法術,但是要結陣,還要借助大量法器的協助,孟都教不用,對他來說一切輕而易舉。你可以想象,若是使用得當,他會是多么強大的一件武器。”
慕行秋從亂荊山道士那里沒有問清的事實,卻在一名背叛道統的非妖這里得到了解釋,“此戰之后,我要去救出孟都教。”
裴子函微微躬身,沒有表露出任何恥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