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山口。
蛟王殷勝千站在樹塔頂端,雙腿被翠綠的枝條與藤蔓緊緊纏繞,像是長在了一起,他在忍受劇烈的痛苦,嘴上仍不服氣,沖著高高在上的巨妖王大喊大叫。
“醒醒吧,巨妖王!只憑你自己是斗不過道統的,你犧牲幾十萬妖兵,最后只是幫了道統一個大忙……嗚嗚。”
從殷勝千嘴巴里吐出的不再是語言,而是一條迅速生長的枝條,緊接著,他的耳朵、鼻孔以及頭發里,都有鮮嫩的樹芽冒出來,他已經沒法說話了,全身劇烈地抖動,片刻之后,他露出了原形——身披鐵青色鱗片的蛟龍。
鐵脊蛟龍迎風而長,個頭很快就超過了樹塔,蛇一樣的身體扭曲著向上暴長,龍嘴極力張開,長長的舌頭垂在外面,像是一條疲憊的狗,一根根傾斜的尖牙如同隨意安插的匕首,灰色的肚皮上布滿了黑褐色的斑點,劇烈地一起一伏,帶動全身的鱗片閃耀出寒光。
夜色已深,四周妖火塔發出的綠光更顯明亮,給蛟龍抹上一層詭異的顏色。
龍頭很快超過了漆無上站立的位置,又長高數長方才停止,龍身彎曲,頭部垂到比巨妖王稍低一點的位置,暴突的紅色雙眼同時顯露狠戾與呆滯,像是一條從小就被鎖鏈束縛從不知恣意奔跑為何物的惡犬。
“你覺得我錯了,只是因為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是一條愚蠢而狂妄的蛟龍。不配成為妖族的強者。帶領你的部族前往戰場,不分老幼,所有活著的蛟龍都得去。將龍蛋都留下。去殺戮、去流血吧,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蛟王重復道,猛地沖天而起,長長的身軀像一條逆勢而流的河,好一會才完全消失,留下一股濃重的海水腥味,經久不散。
漆無上轉身看著客人。腰背居然挺起了一些。
“魔種。”慕行秋認出來了,漆無上的火眼和那座樹塔里都藏著魔種。
“你對魔種不會陌生。”漆無上的聲音像風燭殘年的老人一樣衰弱。
慕行秋就在這時決定出手。雖然他還有許多疑惑沒有得到解答,可是沒必要為此耽誤時間,漆無上就是一切的源頭,殺死他能讓事情變得簡單。
巨妖王不會大意到讓一名敵人離自己如此之近。可慕行秋還是要試一下,他對單純推論出來的結果總是抱有一絲懷疑,非得試一下才行,既然魔種需要他的軀體,他就有一點放肆的資格。
第七層幻術制造的閃電剛從他的袖口鉆出來就消失了,只有幾寸長,準確地說是閃電的形態消失了,慕行秋發出的法力還在,卻偏離他的意愿。沒有攻向數步之隔的漆無上,而是飛快地向塔外的地面的傾泄。
慕行秋總算反應迅速,強行中止了法術。
“小心。”漆無上說。對這次針對自己的刺殺毫不在意,“現在還不是驚醒他的時候,在這里,只有魔種能夠施法。”
琥珀道士孟元侯深藏地下,正在吸取一切力量,慕行秋探身向下望了一眼。樹塔已經恢復正常,柔嫩的枝條輕輕搖晃。看上去柔弱無力,偏偏只有它經受住了琥珀道士的吸取之力,執著地向上生長,甚至支撐起附近的一大片妖塔。
“這是為什么?”慕行秋恢復了平和的心態,將痛恨、急迫等情緒都藏于心底,這不是需要它們冒頭的時候,他得弄清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魔種為什么能在琥珀道士的威力范圍內生長?我不知道,我也是將近一年前才發現這種現象。”
漆無上緩步走向王座,褐鹿亦步亦趨,慕行秋跟在十幾步之外,一邊聽漆無上的解釋,一邊琢磨眼前的局勢,不只是他本人面臨的困境,還有東邊群山里的牙山道士、南方二百里之外的妖都戰場,以及前往芙蓉山尋找禿子的左流英等人,這些事情互有關聯,令所有的困難都加倍了。
“六年前的老祖峰一戰妖族收獲頗豐。”漆無上不急不徐地說,他說過要將事情快點結束,現在似乎又改了主意,“數百枚內丹、五十多具完整的尸體、十名活著的道士,還有一大塊琥珀。內丹用在了妖火之山上,所剩無幾,還好沒有全用光,蘭冰壺過來尋求合作的時候,我才有拿得出手的東西。”
漆無上從寬大的袖子里取出一只半青半紅的蘋果,褐鹿優雅地吃下去。
“占領老祖峰一年之后我們才發現琥珀道士,那時候的我可以說是驚恐萬狀,妖族被徹底擊敗了,異史君也失蹤了,沒有他的幫助,妖術師們造不出能與道統一戰的妖器。異史君給我的火眼妖丹讓我無法入睡,每時每刻我都在擔心道統的進攻,跟妖術師們一塊折騰尸體和道士,希望從中找出自救之道,甚至把希望寄托在那幾位異史君奴仆身上,雖然我心里很清楚他們只是一群神志不清的騙子。”
“成群的妖族仍然跑來投奔我,絡繹不絕,一點也不知道當時的我有多害怕,他們相信我能再次創造奇跡。道統一直沒來,妖族更相信我了,我知道道統的奸計,你們在等,等所有妖族精英都聚在我身邊時,再來一次徹底的解決。可我不能將道統的計謀和我的軟弱告訴任何妖,那會讓他們從我身邊逃離,妖族重回四分五裂的狀態,我半生的努力、我所受的一切苦難也將變得毫無意義。”
漆無上輕輕撫摸褐鹿的背脊,露出一絲溫柔。
“就在這時,古神送給我琥珀道士。二十一名妖術師剛一發現琥珀道士就被吸光了妖力,成為一堆無用的骨肉。我好不容易從群妖之地引來的不潔之氣也被吸走了一大片。可我馬上就明白,這不是懲罰,而是獎賞。古神對我的獎賞,面對道統,我終于有了可恃之物。”
“這是一份奇特的獎賞,古神給予我一件強大的武器,卻不肯給我操縱這件武器的方法,照此下去,不等道統打來。整支妖軍都會被琥珀道士吸光。我沒夜沒日地嘗試各種手段,犧牲了上千名妖兵和三十多位妖術師。效果卻不大,只是挖了一個大坑,將琥珀道士深藏起來。但我的辛苦沒有白費,那十名道士給我帶來了驚喜。”
“十名道士俘虜第一個月就被折磨瘋了。后來又被弄死了兩個,我把這當成對道統的報復,從來沒想到他們是如此重要。恰恰是那個最沒用的道士,連內丹都沒有,早在妖族動手之前就被道統變成了瘋子,居然經受住了無數次的妖術進攻,當然,我們也沒想殺死他,總是適可而止。可還是有兩名道士死了,而他卻沒有死,越來越瘋。開始頻繁地念叨魔種。這是一個提示,可我很長時間都沒有醒悟。”
慕行秋一直在靜靜地傾聽,這時插口道:“你們恢復了申準的魔念。”
魔念是道士特有的一種東西,它與魔種的關系像是骨頭和狗、花粉與蜜蜂,即使遠隔千里也能吸引魔種的到來。
“嗯,妖族都不了解魔念。所以一開始我沒有領悟它的重要,直到一年多以前。魔種來了,帶來了我日夜期盼的一切。魔念引來了魔種,卻無法留住它,瘋道士們接觸到魔種之后都感染了魔念,但是很快就變得衰弱不堪。他們要是全死了,魔念也就消失了,所以我將魔種轉移到妖族身上。妖魔本是一家,我以為這會是一個好辦法,可魔種進入妖族體內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殺死,汲取其中的妖力,卻總也吃不飽,甚至沒辦法跟我交流。”
“我必須做出取舍,于是我將魔種引向琥珀道士。”
漆無上衰老的臉上浮現一絲笑意,那是他的得意之舉、神來之筆,“我以為我會損失掉其中一方,結果卻是他們互有補益!”
“道士和魔種居然互有補益,比妖族和魔種的關系還要融洽,多么諷刺的事情。瘋道士們引來的魔種逐漸增多,我全都引到琥珀道士附近,無需照料,它們自行生根發芽,長出五棵樹,一年間就生到三丈高,形成了那座樹塔。琥珀道士的力量也沒有那么霸道了,我甚至可以在地上建造大量妖塔,只是每座塔都得有魔物鎮守。”
當漆無上欣喜地看著魔種逐漸成長的時候,道統在做什么?慕行秋忍不住想,那時他在亂荊山閉關修行,低等道士忙著組建斬妖會,高等道士更關心神魂的下落,大家都不著急,甚至沒有特別費心打探妖族內部的情況。
即使對道統的忍耐存有誤解,所有人也都堅信勝利最終屬于道統,魔族的威脅遠在百年、千年以后。
“道統終于展開了行動,我又一次有了大難臨頭的感覺,可這一次古神沒有考驗我太久,一個月前,魔樹開花,三日之后結果,每棵樹一枚,共有五枚果子,它們能帶來的魔族的力量,卻不會殺死被寄居者。就這樣,我第一次能與魔種直接交流,他們告訴我許多事情,最重要的是他們還不夠強大,需要大量血氣,光是妖族的血氣不夠,還得有人類和道士。剩下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殷勝千告訴過你,他從前只看到計劃的表面,卻不知道魔種的存在,以為這是一個注定失敗的計劃,現在他明白了,也被魔種說服,自愿帶領部族赴死。”
那不是說服和自愿,而是控制與強迫,慕行秋從中看到了念心幻術的影子,“五枚魔果都給了誰?”
“魔果還是很挑剔的,一枚給了八名瘋道士,他們分而食之,會在戰場所向披靡,制造大量的人類與道士尸體;一枚給了我手下最得力的十四名妖術師,他們將引導妖塔分散洗劍池的力量,給琥珀道士從容吸取的機會;一枚給了我自己,加強我的火眼妖丹,這是我應得的獎賞;一枚給了那顆叫慕松玄的頭顱,他腦子里原有一小塊魔種,還有幾滴洗劍池的水,通過他,我能控制洗劍池,又得一件至寶。”
四枚魔果都有了去處,漆無上伸出枯瘦的手掌,手心里托著最后一枚,鮮紅的圓果,比普通雞蛋稍小一點。
“這一枚給你,你是魔種唯一指定的寄居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