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江淮那一夜肺腑長談后,皇帝便徹底一病不起,朝上之事皆由那人做主,就連寧容左都插不上嘴,而大秦趁機卷土重來,率軍力攻打南疆信承,江歇何麓與其一直鏖戰至冬月。
朝上是江淮,南疆是江歇,這眼看江山就要更姓為江的時候,皇帝竟然一道詔令封江淮為鎮遠將軍,至往南疆支援負傷的江歇。
皇帝這是明擺著撤權想支開她,而就在所有人都以為江淮會拒絕的時候,那人卻不卑不亢的領命,即刻準備出發。
臨走前,她去了一趟昭陽殿。
蘭摯從殿內走出來,看著臉色慘白,瞳孔卻愈發黝黑的江淮,有些不安的說道:“御令大人,娘娘要您進去。”
江淮頷首,款步而入,昭陽殿是印象里的冰冷,至軟榻前,皇后端坐在上,不言而威,鳳眸斜睨:“御令大人。”
江淮拱手道:“請皇后娘娘安。”
誰知她說完,皇后猛然抬眼,不再以那副端莊樣貌示人,而是難得多出三分幸災樂禍來:“江淮,聽你現在的呼吸和話音,當真是強弩之末了。”
江淮平靜微笑:“皇后娘娘果然厲害,這都聽得出來,不愧是中原武人榜的榜首,都是女子之身,微臣真是佩服。”
“佩服?”
皇后冷笑道:“若說佩服,還得是本宮佩服御令大人才是,以一己之身牝雞司晨惑亂前朝,不比崔席年歲,卻比她當年的能耐還大,野心也更大,乃第二個昭平皇后啊,但最厲害的。”停了停,“你的身子已然殘破如絮,卻還能在尸寒之毒的侵襲下,多活這許多年。”
江淮淡淡道:“是啊,微臣也覺得不可思議。”
皇后不愿和她閑聊,直接切入正題道:“你這次心甘情愿的趕往南疆,本宮不相信你會輕易放棄這政權,說吧,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江淮的神色十分坦然:“是啊,誰愿意放手這一手遮天呢,這可是我用數次殺身之險換來的,可是沒辦法啊皇后娘娘,我就要死了,就算我現在弒君奪位,怕是屁股還沒坐上龍椅,身子就涼透了。”
皇后似笑非笑:“到底還是放棄了嗎?”
“是。”
江淮輕輕頷首:“我去南疆的原因也很簡單,雖然我不行了,但江家不能倒。”再次失笑,“我只想以此和皇上換家族平安,僅此而已。”
皇后緩緩下榻,至窗前冷淡道:“本宮不信。”
江淮苦澀道:“微臣自己也不想相信。”輕腳上前,“因為我可是江淮啊,那個名揚天下的女官之首啊,兩百余年,唯有我一個人將女官的位置坐到了從一品,權傾天下,我還不想死啊。”
皇后目光沉穩:“你什么意思?是想讓本宮救你嗎?”轉過頭,“本宮雖是江湖出身,得些岐疆秘法,但活死人的事,這世上從來就沒有。”
“微臣知道。”
江淮突然多了些無可奈何:“今日來,是為了另一件事。”
“你說。”
“饒過我長姐。”
皇后瞥眼:“你什么意思?”
江淮道:“我去了南疆,冬末前怕就得死了,江家就只能靠長姐和我大哥還有老三了,但后兩者您也清楚,不是謀權的性子,我更知道皇上不會動我長姐,所以”
皇后道:“你是說,本宮會殺了貴妃?”
“您難道不會嗎?”
江淮笑著反問道:“我長姐奪了您多少皇恩雨露,怕是數都數不清吧,而我知道,闔宮里就只有您真心愛著皇上,那這份由嫉妒驅使刺向我長姐的刀,從前有我護著,如今我死了我不得不怕。”
皇后沉默幾秒,又看似莫名其妙的問道:“你今天來,真的只是因為這一件事情嗎?”
江淮點頭:“是,也正是因為我親自過來,才表明我對此事的重視程度,還望皇后娘娘高抬貴手,放過我長姐一命。”
皇后沒有立刻說話。
江淮則繼續道:“我死后,必會成為朝上的忌諱,皇上心里的這根刺除了,便不必再寵我長姐,因為那是做給我看的,既如此,我長姐也不會故意去爭寵,闔宮便是娘娘的天下了。”頓了頓,“我今日雖匆忙前來,但為表心意,還帶了一尊芙蓉玉的盆景,還望娘娘笑納。”
皇后瞳孔射出些冰冷來,話里有話的問道:“你去了南疆,真的再也不回來了?真的不準備和太子搶了嗎?”
江淮笑著答應道:“是,再也不回來了,這江山萬里,全當是賠罪而獻給太子殿下的,這湯皇政權。”抬眼平靜,“我讓了。”
皇后聞言,唇角不疾不徐的勾起:“好。”眼中滲笑,“那盆芙蓉玉的盆景,本宮便收下了,還望御令大人去往南疆的路上能夠心安,”
江淮知道她這是答應了,松了口氣:“多謝皇后娘娘成全,微臣在此祝愿皇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說罷,行禮轉身離開。
出殿門的時候,有兩名內監將那盆芙蓉玉的盆景送了進去,江淮一路目送他們消失在殿門,始終是面無表情。
而安頓好了侯府一行人后,江淮再次回了宮里,她將玫兒調去灼華宮,把自己的計劃告訴江昭良,忙來忙去至傍晚才得以片刻喘息。
她坐在書案前,望著奢華卻空蕩的上御司,輕輕嘆了口氣,波瀾起伏二十六年,這一畝三分地,承載了她太多的回憶和不舍。
卻也是時候了。
江淮從袖子里拿出一個瓷盒來,打開一看是鮮紅的口脂,她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很久,伸手點了些抹在自己的唇上,輕輕抿開,清甜的很。
正準備去北東宮。
“嘎吱——”
上御司的殿門被人推開,走進來的人赫然是寧容左。
“太子殿下。”
江淮平靜的看著他:“貴步臨賤地,可是有什么交代?”
寧容左步入殿中,負手看著他:“父皇怕是不日便會歸天,他如今所言輕而且輕,只要你想,便可以駁回他的旨意,怎么突然就決定要去南疆了?不反抗了嗎?這般籌謀,事到臨頭卻無故放手了?”
江淮釋然輕笑,因著有那殷紅的口脂做襯,她的五官美艷至極:“寧容左,皇上不日便會歸天,可我的身子也行將就木,籌謀?來不及了。”
寧容左往前走了兩步:“父皇說,你要他把皇位傳給我?”
江淮抬眼看著他:“你不滿意?你難道不想要這個皇位嗎?”
寧容左反問:“你不想要嗎?”
江淮失笑:“我當然也想要,但我來不及了。”
寧容左輕眨雙眸,似笑非笑的問道:“可是,你要父皇過繼到我膝下的那個未君,這孩子的生父是誰?這可是你讓江山的條件?”
江淮沒有否認:“寧容左,不管怎樣你要清楚,這個皇位不該是皇上的,也不該是你的,更不該是我的,而是這個未君的。”
寧容左微挑眉梢:“他是長信王的后人?”
江淮想了想:“隨你怎么想吧。”
寧容左冷笑兩聲,俯身過去:“江淮,你這樣可就不對了,這皇位”
未等他說完,江淮忽然抬頭吻住了他的唇。
寧容左微微一愣,卻沒有回應她的主動,只輕輕推開她:“怎么?”
江淮從書案后走出來,伸手環住他的脖頸,輕笑道:“我不想怎么樣,只是你要知道,這皇位,是我讓給你的。”
說罷,重新吻住那人的唇。
讓給他的?
寧容左眼底一閃輕挑,卻看不出心情如何,只反扣住江淮的后腦,加深了這個難求的熱吻,撬齒入城關,饑渴的汲取著久違的甜美。
這口脂好甜。
可江淮更甜。
寧容左呼吸略重,一把摟住江淮的纖腰,順勢打橫抱起,三兩步去內殿將她放在床上,扯開衣領,用牙關叼開那肚兜系帶,輕笑道:“真要走?”
這是兩人最后一次忘卻世俗的溫存,江淮也懶得矜持,垂眸幾秒,伸手解開他的腰帶:“你以為你攔得住我嗎?宜之?”
聽到這宜之兩字,寧容左忽然有一瞬恍惚,上次聽她喚自己宜之,算起來已經是兩年前了,而在這兩年里,他也再沒有將潤兒二字說出口。
沒必要了,事到如今皆沒必要了。
他知道,只要自己聽江淮的話,一切由她做主,那么兩人,就都能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
寧容左低頭攝住她的唇,舌尖靈巧的描繪著那柔軟紋理,繼而沉身,和她一起跌入那世人具抵擋不了的溫柔陷阱中,且越來越情深。
江淮摟住他的背脊,低喘道:“你慢”
寧容左促狹的抵著她的額頭,卻故意曲解她的意思,晶瑩的汗水從頰側滴在江淮的鎖骨上:“什么?你說我太慢了?”
江淮蹙眉,剛要責備他,卻被寧容左使壞,再也說不出話來。
空蕩蕩的寢殿里,透過那三折梅花白底屏風,見有兩道倩影疊加在床上,他們動作是瘋狂的,情緒是激動的,未來是清晰的,也是讓人崩潰的。
不知過了多久,云收雨歇。
許是寧容左憐惜那人,亦或者是江淮自己的身體轉好,竟未似從前那般暈過去,只盯著他嘴角蹭到的紅色口脂發笑,伸手過去抹了抹。
寧容左輕喘著,溫柔的含住她探來的手指。
江淮一怔,旋即笑道:“寧容左,你涂上可比我好看多了。”
寧容左放過她的手指,輕輕撩開她額前粘著的發絲:“潤兒,叫我宜之。”
“宜之。”
江淮沒有猶豫的輕喚道。
寧容左垂眸著她,忽而道:“我知道現在說什么都是徒勞,但是我還是要再問一次,如果再選一次,你還會出永巷”
“不會。”
不等他說完,江淮便果決的答道:“我會為你留在永巷,吃再多苦受再多屈辱也無妨,只等到你君臨天下的那一天,站在你的身后,為你戴上屬于一國帝王的冕旒。”
寧容左欣慰的笑道:“好,有你這句話就好。”
說完,他最后一次吻住江淮的薄唇,可這次卻沒有簡單放過,寧容左不停的吸吮著她唇上的殘存口脂,再將那甜意吞入腹中,不肯停住。
江淮冰冷的神色里忽然多了些驚慌,用力推開他,氣喘吁吁道:“你做什么?”
寧容左盯著她:“若我不吃,你涂來何用?”
江淮眼底泛紅,不可思議的呢喃道:“你知道這是什么?”
寧容左淡笑:“你方才主動吻我時,我便知道了。”貼在她耳畔,低低道,“且看我命數如何,如果我登基后后了悔,今日這口脂便吃的值得。”
江淮抵住他的胸膛:“那若是沒后悔呢?”
寧容左道:“坐過那龍椅,也心滿意足了。”
江淮恍惚少一環,驀地云淡風輕的一笑。
寧容左也笑了,吻了下她的額頭,再低頭啃咬著她的脖頸,那人心甘情愿的抬身迎合,兩人隨之沉淪于醉心的情愛中無法自拔。
虜塞兵氣連云屯,戰場白骨纏草根。
自江淮到了南疆后,和江歇何麓聯手,破大秦,壓漠嶺,以將軍百戰死的態度,數次力壓戰亂,終不負那些戰士的殘軀骨血。
狂風肆虐,雪堆里還插著秦兵的大纛旗,殘破不堪,卻也沒人理會。
至于朝上的事情,雖然表面歸到寧容左的手里,但實質大權還是由江淮所控,日子終于在潦草的寂寞中步上了正軌。
凜冬的厚雪中,溫暖的營帳內,江淮窩在軟榻上,裹著獸皮,旁邊是炸著火星的嗆人炭盆。
她拆開手里的信,那是崔玥寫給她的。
四件事情:
——皇帝至多還有一月命期。
——寧修啟程去找花君了。
——皇后身死。
——寧容左娶蒼嵐之女蒼月芙為正妻。
前兩件事江淮皆是一掃而過,第三件,皇后身死。
不錯,她當初送給皇后的那盆芙蓉玉的盆景,正是花君送給太后的那盆,不過她已經把里面的毒藥換成了武人最怕的相思濃。
此藥在中原是僅次于九段紅的毒藥,久久嗅之,不出半年,五臟六腑就會死死的聚攏到一起,如相思難解般,最后毒發而亡。
她這般,是在安排江昭良。
江家需出太后。
然后,她的目光在第四件事上停了許久,直到那炭盆里面的火星消失,才扔了進去,瞧著那信紙瞬間卷曲化為灰燼。
當那信紙完全成灰末時,江淮劇烈的咳嗽兩聲,又涌出口血來。
她神色平靜,抹去嘴角的淤血。
是時候了。
秋水閣的院里,陸顏冬裹緊了身上的衣服,這才走進臥房,迎面是一股濃厚的中藥味道,她蹙了蹙眉,瞧見那床榻前的幔帳拉的嚴實。
“江淮?”
陸顏冬如今沒了從前的渾身倒刺,整個人顯得平靜許多,她低低輕喚,可幔帳后面許久未有回音,她便又喚了一聲。
“江淮,你找我有什么事嗎?”
幾秒后,幔帳里面終于傳來些起身的聲音,再然后,是江淮的虛弱氣息。
“我快不行了。”
陸顏冬是武人出身,從江淮的話音就能聽出她眼下的身體狀況,竟未料到她現在是經脈紊亂,氣息虛薄,血里帶毒,骨里帶腐,真真兒的命不久矣了。
一簾之隔。
是活力和垂死的區別。
那面的人雖然還活著,可又與死人何異。
陸顏冬從不輕易落淚,可是自從江淮來到南疆,江歇便常常在深夜里垂淚,而她也會心酸哽咽,從未想過江淮會死,畢竟在她的心里,江淮有如神佛。
她太強大了,強大到讓人萬事心安。
當江淮的死期將至,陸顏冬忽然覺得這世界不真實了,是假的。
“江淮,你別這么說,你不會有事的。”
陸顏冬死攥著拳頭,生平第一次被悲傷貫徹全身,顫栗如篩。
“呵。”
幔帳里面傳來一聲自嘲輕笑,江淮淡淡道:“這話說出來,連你自己都不會信吧,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今日叫你過來,也不是讓你安撫我的。”
停了停,她又道:“你搬椅子來坐。”
陸顏冬微皺眉頭,依言照做。
聽到她坐下,幔帳后面那人極其突兀的說道:“顏冬,我今日叫你過來,是有事情要交代你。”停了停,“我要把江家交給你。”
陸顏冬聞言一怔,旋即不解道:“二姐?你為什么”
“說實話,我實在看不上你的出身。”
幔帳后的那人截住她的話,人之將死沒有掩藏,遂實話實說:“可我又太過欣賞你的傲骨志氣,雖然過剛易折,但經過這些年的磨合,已經合格了。”
“大哥除了打仗什么都不會,公主嫂嫂也沒有心計。”
里面那人不等陸顏冬表態,繼續道:“老三雖能獨當一面,但從當年科舉的事情來看,這小子的脾性比大哥還過,不能變通,所以還是要靠你。”
陸顏冬如坐針氈,忍不住生了顫聲:“江淮,這個家還是要靠你,我不能,我也不行。”
幔帳后的那人沉默片刻,隨即費力的壓低聲音,有些激怒道:“陸顏冬!”
坐著的那人渾身一駭,咬牙低下頭去:“江淮,我真的不能。”
“陸顏冬。”
江淮的聲音多了三分無力:“我非是要你選擇,而是要你聽好了,我怕是熬不過這一個月了,從此江家就交給你了,我信任你。”
我信任你。
這四個字像一股暖流融進陸顏冬的四肢百骸,讓她驀地屏住呼吸,殊不知,陸顏冬這一輩子最需要的就是認可,而如今這份認可,竟是江淮許給她的。
江淮說了,她終于心滿意足。
“我會好好維持江家的二姐。”
陸顏冬抿唇落淚,那晶瑩的水滴觸在肌膚上,滾燙如火灼。
幔帳后再次陷入死寂。
陸顏冬茫然抬頭,竟不知道江淮的身子差到如此地步,這才說了幾句話,就已然疲憊的不行,剛想再次開口,那人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
陸顏冬一慌,忙起身撩開那厚厚的幔帳,隨即瞳孔繼續縮小!
江淮斜靠在金絲軟枕上,她烏黑的發絲被汗浸濕后零散的貼在臉側,一對眸子是霧蒙蒙的渾噩,臉色慘白,唇瓣干裂,只嘴角存著一絲淤血。
“二姐二姐你沒事吧。”
陸顏冬心跳飛快,生怕江淮就此走了。
誰知江淮輕輕一笑,急喘著用手抹去嘴角的血,安慰道:“顏冬別怕,二姐沒事,我方才只是把”
她只是把用來強行續命的龍鱗吞了。
陸顏冬疑惑道:“把什么?”
江淮搖頭住了口:“無妨,這都不重要了。”說著,底氣逐漸足了些,“我要做的事情,三小子可都告訴你了?”
陸顏冬無奈的點頭:“一字不落的說了。”怯生生的握住她的手,“二姐,你可都想好了,起兵之后可再無回頭路了。”
江淮平靜頷首:“我知道。”
陸顏冬掌心顫抖,淚意盈盈:“二姐,你為何要這樣選擇?”
江淮的眼眸里有著對江家的感情凝聚,朝堂傾軋十四年,支撐她一路走到現在的,正是這些親人。
“只有這樣,才能保住江家。”
陸顏冬垂頭哽咽,低聲問道:“什么時候?”
江淮本想說越快越好,但她忽然想起一直想去的江南來,遂改口道:“半個月之后吧,我想先去一個地方。”
陸顏冬道:“哪兒?”
江淮淡笑道:“江南。”
陸顏冬愣了愣:“去江南做什么?”停了停,“讓江歇同你一起去吧。”
江淮卻搖了搖頭,淡然道:“那還有什么趣兒啊,我自己去,你們誰也不要跟著,等我回來的那天就起兵。”
陸顏冬知道攔不住她,遂點了點頭:“一定要平安回來。”
江淮反問發笑:“我這輩子還能平安?”
陸顏冬無言苦笑,輕搖頭。
江淮道:“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