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越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仰面躺在一頂帳篷里,雖然不在床榻上,但身下卻鋪著厚厚的墊子,軟綿綿的非常舒服。入眼處是帳篷頂端細圓的穹頂,今天天氣似乎很不錯,陽光穿透帳篷,將里面照得亮堂堂的,讓人感覺到有點悶熱。他微微仰起頭來,左前胸傳來一陣隱隱的疼痛,低頭一看,只見自己前胸鼓鼓囊囊地裹著許多布條,一股淡淡的中草藥的香味從里面散發出來。他側過腦袋往旁邊看了看,不遠處的地上還躺著一個人,全身都被布條裹得嚴嚴實實,頭上只留著個鼻孔出氣,完全看不到臉。但那魁梧粗壯的體型給他一種熟悉的感覺,他覺得那人應該就是劉無敵。
程越用手輕輕撫著前胸坐起身來,想起身到那邊去看個究竟,稍稍過大的動作牽引起前胸的疼痛讓他不由得連聲咳嗽起來。正在這時,帳篷的門簾被人掀開,一個身著葛布短袍的老者一步跨了進來,見程越正坐起身子,忙趨步過來,扶著他慢慢站起來,嘴里不住地念叨:“小郎君輕著點,你胸前有傷,肋骨受創,需要臥床靜養,不可用力,否則不利于恢復。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我便是。”
程越有些茫然地看著他,正待問話,忽聽得不遠處有人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隨即隱隱有一股皮肉燒焦的氣味傳了過來,心中警惕之心大作,不動聲色地往帳篷門口看了看,門外影影綽綽的似乎有很多人在走動,他微微欠了欠身子,問道:“敢問閣下尊姓大名?在下如今身在何處?”那老者聽他如此說,搖著雙手急急地說道:“小郎君真是折煞老朽了,老朽賤名不足掛齒,小郎君叫我方醫工就好了。這里是河南王潁川北大營,小郎君昨日戰場上負了傷,周郎中親自將小郎君送到老朽的醫帳,特吩咐老朽盡心施治。”
“周郎中?”程越詫異地問,“這周郎中是何人?”
“小郎君不識得周郎中?”那叫方醫工的老者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嚷道:“周郎中說他在戰場上為小郎君瞧過傷,因傷勢并無大礙,這才送到老朽的醫帳之中,小郎君怎會不認得他?”
“你是說,周康?”程越疑惑地問。據他所知,郎中這個稱呼,在南北朝時代可不是給醫生用的,郎中是分掌各司事務,職位僅次于尚書、侍郎、丞相的高級官員。之前周康曾對自己說是在河南王帳下行走,這么看來的話,他十有八九是侯景的河南道行臺郎中。雖說行臺地位低于朝廷,但也是軍政一體的政治機構,這行臺郎中,自然也可以算得上是炙手可熱的實權人物了。
方醫工有點詫異程越居然直呼周康的名字,但一時間也沒有多想,滿臉羨慕之色地說道:“自然就是這位周康周郎中了,他如今掌管河南王軍中醫藥卜筮一應大事,是河南王的心腹近人。小郎君能與這等貴人相識,實在是小郎君的福氣啊。”
程越笑了笑沒有接話,既然身在侯景的大營,又有周康的盡心安排,這安全問題就不用自己擔心了,他緩緩地放松渾身緊繃的肌肉,輕輕吐了口氣,指著身旁那粽子一般的人問道:“這人是誰?傷勢竟然如此嚴重?”
方醫工笑道:“這人是與小郎君一起送來的,名字老朽倒是沒問,聽周郎中說是小郎君的兄弟。他背部受了鈍擊,震動了臟腑,手腳多處骨折,面部也有擦傷,好在他身強體健,皮糙肉厚,傷勢雖重,倒也沒有性命之憂。他因創面都裹了藥膏,沒有露出頭臉來,待他金創愈合,拆去裹布,小郎君定然就能認得出來了。”
程越看著昏迷未醒的劉無敵,胸中一陣翻騰激蕩,他想起那個一往無前沖入騎陣的身影,想起那一聲憤懣而無奈的呼喊,眼角不知不覺中濕潤起來,他仰起頭來看著帳篷頂上漏下的幾縷陽光,過了好一陣,問道:“剛才我在帳篷中聽到附近有人大聲慘呼,不知發生了什么事情?”
方醫工怔了一怔,隨即笑著回答道:“這是大營的醫帳,周圍都是戰場上負傷需要救治的傷員,小郎君方才聽到的想必是傷員在金瘡醫為他燒灼傷口時發出的痛呼,這在醫帳內都是很常見的事。”
“哦,原來是這樣,”程越點點頭,又道:“我和我這兄弟都有金創在身,不知是否也要施以這燒灼之法?”
“如果在其他人那里,自然少不得要這樣處理,但在老朽這里則大可不必。”方醫工面帶得色地說道:“這金創止血之法,燒灼只是其一,此方法簡單易行,效果頗佳,在軍中廣為流行,但受治之人如受炮烙,疼痛難忍,有違我醫道仁慈之本,老朽不屑為之。”
“莫非老醫工別有神術?”程越見他一副山人另有妙法的模樣,笑著問道。
“老朽行醫四十余年,不敢說精于醫術,但對金創一道卻也頗有探究。老朽早年曾有幸得大醫龔慶宣門人指點,拜讀過《劉涓子鬼遺方》,數十年來按圖索驥,專心于膏劑祛瘡之法,所治之人,多有靈驗,所以這燒灼的手段,早就棄之不用很久了。”說著,他長嘆了一口氣,道:“大醫之道在南,而老朽卻顛沛流離在北,每每想到此節,南歸之心便不可遏制。如今河南王決意脫離魏國回歸南朝,老朽愿為之效以死力,只是這回歸之路必然異常艱險,想想都讓人為之憂心不已。昨日之戰,不過是與魏國的首次交戰,戰事已至如此慘烈,重傷之士,填塞大營,來不及施救便倒斃路邊的比比皆是,身為醫工,老朽看在眼中,痛徹肺腑啊。”
河南王要帶著大家脫離魏國回歸南朝,這件事在程越的記憶里也是存在的,他之所以會參與這場戰爭,就是這個信息給了他動力和理由,現如今,卻還有另一個記憶告訴他,似乎歷史上,有一個載入史冊的事件叫“侯景之亂”。他雖然不太熟悉南北朝的歷史,但對“侯景之亂”這么個打破了南北對峙僵局,間接促成中國由北而南完成大一統的重要事件,還是大概知曉一點的,對侯景這個在歷史上留下了滾滾罵名的人,也是略有了解的。
侯景原本是北魏懷朔鎮的鎮兵,北方六鎮民變后,侯景趁勢而起,率部投靠爾朱榮,被爾朱榮委以重用,在鎮壓葛榮之亂的戰爭中建立大功,官升定州刺史。后北魏孝明帝為抗爭靈太后專權,密詔爾朱榮入京,事情敗露后被靈太后毒殺,爾朱榮擁立元子攸為帝,揮軍直入洛陽,淹死了靈太后并把持了北魏大權。
永安三年,不甘做傀儡的孝莊帝元子攸在明光殿伏殺了爾朱榮,爾朱榮死后,他家族其余諸人各自為戰,相繼被高歡攻滅,侯景因為之前與高歡同為懷朔鎮的鎮兵,又有參加過六鎮起義的舊誼,于是便又改換門庭,率眾投降了高歡。侯景在高歡麾下備受重用,但也一直被高歡所忌,只因西北宇文泰勢力強盛,因此高歡并沒有限制他的實力。高歡病死后,侯景擔心高歡的兒子高澄會趁機除掉自己,于是盡據河南之地反,先是投降宇文泰,后因發現宇文泰對他心懷戒備,于是又轉投南朝梁武帝。為爭取軍中漢人的勢力,侯景對外散布自己要帥眾南歸,而實際上,他只不過是為了借取梁朝的力量,在南北對峙中獨霸這河南之地。
程越看著老醫工滿是擔憂的臉,心中莫名地泛起一陣酸楚,這老醫工是一名執著于追求醫道的漢人,雖有江河阻隔,依然對南朝有著一種自然而然的向往和親近,但他卻不得不將自己南歸的希望寄托在一個自己從來都未曾謀面且遙不可及的人身上。
當他在為這個人祈求平安順利,勇猛無敵時,他絕對不會知道,正是這個侯景,充分利用了蕭衍的老邁昏庸和他兒子們的丑惡用心,親手用戰火將平靜了數十年的富庶江南燒成了一堆灰燼。但自己沒辦法把這個說給身邊的這個老人聽,每個人的心里都會存有一個念想,這是他在黑暗中得以守望光明的力量,掐滅他的念想,無異于在掐滅他的生命之火。況且,縱然他說出來,誰又會去相信呢?他默默地轉過身去,看著被包得嚴嚴實實的劉無敵,在心底長長地嘆息了一聲,沒人會相信的,恐怕就連自己這個鐵桿兄弟聽了,也會覺得自己是在發重傷之囈語吧。
他甩了甩頭,將腦海中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驅散出去,低聲對老醫官道:“承蒙老醫官悉心照料,我已沒什么大礙了。老醫官且自去忙吧,我想和我兄弟說說話。”老醫官看著程越落寞的表情,一時不知道說什么是好,他蠕動了一下嘴唇,最終什么也沒說,朝他微微躬了躬身,慢慢退出了醫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