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禎仿佛聽到鄭朗問鬼。
因為韓億幾乎講的是鬼話!
但老韓今天說出這句話,還是有心理準備的,徐徐道:“陛下,可知黃霸否?”
“知道。”怎么扯到黃霸身上。
“他是漢宣時地方第一能吏,臣又想到張士遜張相公,為什么在地方頗有作為,到廟堂上卻泯然眾人矣?”
算一說,問:“為什么?”
“因為少了勘磨。”
趙禎頭更暈,反問:“如今他在太平州不是勘磨?”
“非也,那是在地方勘磨,在廟堂上卻沒有勘磨,除非陛下不想重用鄭知州。”說話多溫和哪,這樣的重臣,稱呼鄭朗不稱名字,而稱知州。
趙禎真有些動心了,隨即醒悟過來,道:“朕不能答應。”
就是將鄭朗調回京城,朕也不會讓你兒子去折騰。這時他想起呂夷簡了,雖然結黨的事讓他很苦惱,但不得不承認呂夷簡有很多好處,比如安排,太平州許多事是特例,先讓楊察過去擔任通判,學習觀摩。不但調去楊察,又調去進士李中師、蔡挺、仲訥與石洵直,這些都是與鄭朗同屆的進士,不會存在輩份問題,又是上一屆進士中的佼佼者,培養一段時間,可以完全將太平州的事務勝任。
為什么結黨?
揉了揉腦袋,盯著韓億,又道:“韓卿,你看這個字。”
指了指后面法度二字。
如今他執政好幾年,越看這兩字越覺得含義深刻,呂夷簡失了度,范仲淹失了度,王曾失了度,此時韓億更失了度!
“度啊,那好,那臣就替子綱求太平知州通判一職。”
“……韓卿,通判已有人選。”
“非也,楊察身為三甲之列,又勘磨了好幾年,怎么還擔任一個通判,太平州又非緊州望州,不若讓楊察擔任知州……”
看,多好啊,鄭朗就能調回京城,陛下,你很看重他的,難道不培養嗎?通判職位又空缺出來。
趙禎擺手,道:“你倒底是替你子韓綜求職,還是替子韓綱求職?”
頭更暈,朕想一個兒子想不到,這個家伙八個兒子,幾十個孫子。得問清楚一點,省得暈頭轉向。
“陛下詔書已下,臣還是替長子韓綱求職。”
要求似乎不算過份,趙禎沉吟,道:“太平州非你所想的那樣,乃是一個中上小州,有可能今年下來,一個大州稅務也不及太平州一州之得。我派人問一問。”
“謝過陛下,”韓億高興的退下來,然后寫了一封信給鄭朗,信上說你在太平州呆了好幾年,風頭正盛,也到讓出來的時候,回京城來吧。俺會照顧你的。當然不會明寫,話音就那個意思。
多好的長輩啊,諄諄勸戒,做人要知道進退之道……
鄭朗知道這幾個老而不死的家伙很貪,但暫時不知道居然有一個老家伙盯到太平州。
開始送人,先送走的是范家兄弟。
母親死了,派人過來報信。可是李氏望子成龍,丈夫一輩子飄泊不定,她是默默支持著,但不希望兒子這樣。丈夫為什么要這樣做,意志太堅定,聽到鄭朗一些事跡,那個中庸之道,婦道人家,不懂得什么大道理,也知道與中和有關系,至少此子比丈夫多了一些溫潤之氣。有這個,就不會吃太大苦頭。
希望兒子多學著一點,臨死前的遺言是讓二子休得回去,否則做鬼都不會放過他們。說得很果決。
范家老大老二哭得象什么,又不知如何是好。
鄭朗說了一句話:“你們回去守孝,乃人倫之道,你母親說歸說,真回去守孝,難道她真不放過你們?”
兩兄弟一聽眼睛一亮,哇哇地要回去,替母親扶喪回老家,再不回去,扶不起來喪了。鄭朗又說了一句:“見到你父親,替我問一句,范二郎君吃那塊冰糖對不對?”
都是什么啊?
鄭朗很正色地說:“我不是拿你們打趣,你們有此不幸事故,更不會打趣。是我真的不明白。”
當時是支吾過去的,可不算答案。
若與他淡儒學,這幾年累得要死,可為了修中庸,儒學并沒有丟下,即便賈昌朝這樣的儒學大家,也未必談得過他。但這個看似很簡單的問題,鄭朗就沒有想通。
不久后范仲淹親自寫了一封信給他,說了答案,和靖孤隱于杭州,王隨、薛映均與我都與他有唱和,這數人性格不一,也未見他勸說,他隱他的,我們做我們的官吏。
多少也是他心悟了一些所說出的話。
我家就這傳統,吃冰糖是不對的,你吃冰糖也是對的。答案如此。
但是半年后呂公著回去,也向父親呂夷簡好奇地問了這個問題,呂夷簡稍稍有些失神,也給了一個答案,盧懷慎以煮豆待客,德操好不好,要知道他的出身遠比一般人高貴,甚至比李氏皇族還要高貴,來自范陽盧家,在唐朝范陽盧意味著什么?為什么有一個伴食宰相名號?
別與我談德操,身為國家的大臣,首先要有辦事能力。要德操,將知日師兄弟喊來做大臣,豈不比范仲淹更好?
看到兒子教得不錯,親自寫了一封信給鄭朗,我感謝你,也看好你,是你辦事能力,一些小聰明的手腕,非乃你的德操。
對這個白臉老奸臣的話,鄭朗全當了耳邊風。
送走范氏兄弟,接下來送走的人很多。
朝廷答應得爽快,有些出忽鄭朗的預料之外,他認為還會要扯皮扯上一段時間。但是諸位官吏很高興,一下子許多官吏得到升遷。對此鄭朗很懷疑,多數不是科班出身,難道做一輩子各縣的小主薄?
為一個小主薄,離開家鄉值不值?
然而誰去想那么長遠?
抽調三十多人,幾乎將太平州一半重要力量抽調走,鄭朗暫時沒有放他們走,進行一次重組,招收了大批差役,增加的只是吏役,如今太平州諸吏嚴重缺乏,不增加不行了。
衙前也增加一些,某些時候要代替廂兵。
但減去了一些差役,比如渡夫,還有大量的耆戶長。要付薪酬的,多一個就是二十緡錢,多一百個,就是兩千緡錢。因此耆戶長縮成兩百來戶設一耆戶長。相當于后來的大隊干部。
然后就圩長,小圩設一圩長,大圩設一圩吏,一圩長。這時就能看到小圩作大的好處,不能一百來畝地的小圩也設一圩長,最小的小圩有三十幾頃,一百多戶人家,可以獨設一耆戶長與圩長,不過為了省便,兩者合一。
圩長責職又比耆戶長重,耆戶長僅是配合一下州縣公干,一年不需要抽出一月時間,而圩長則要時刻注意大堤安全,還有防汛,放水排旱,監護堤林,所以薪酬更重。
為力求樣板,鄭朗對每一個細節苛刻到讓人發指的地步。
因為有薪酬,還是不算低的薪酬,比較好招人的。吏役依然讓各大戶占據,這是他們的榮光,對此鄭朗也不反對。富有富的好處,窮有窮的好處,富者不易貪,窮者能攤薄社會貧富不均的矛盾。
將人招來,讓這些小吏帶上一帶,等楊察他們到來,這才放人。
但趙通判與汪縣令聯手找上門來,央求道:“鄭知州,教教我們吧。”
以前夢寐以求的就是想升官,真升官了,卻是兩眼茫茫。一個變成一州一把手,一個變成了二把手,可細細琢磨一下,想從鄭朗這幾年學到什么,再想,卻什么也沒有學到,鄭朗那種做法,根本是自己學不來的。非是有港口,就是有港口,自己也不可能將它變成現在的蕪湖。
解鈴還需系鈴人,別人不知,自己可知道,鄭知州有多神奇,知道得越多,才越覺得神奇。于是不約而同前來求救。
鄭朗先看著汪縣令,說道:“舒州新知州是劉沆,此乃干才,要你多想何為?他不問你不用管,他問你有什么想法就回答,讓他做參考。”
劉沆文學上成就不高,可是很有真材實料,正以長于吏治而著稱,也是未來能臣之一,一個有作為的宰相。一個舒州豈能治理不好。況且他今年正好四十左右,正是心智最成熟的時候。
要你出什么風頭?
若不是一些小學問,與后世的知識, 僅憑吏治,俺到他面前也自愧不如。
汪縣令傻傻的問:“就這么簡單?”
“就這么簡單,在此人手下擔任通判,可能遠比在我手下擔任知縣更輕松。”
汪縣令很狐疑地離開。
但幾個月后,用尊敬的語氣寫一封信給鄭朗,君識人之能天下無雙。俺過得很適意。也要看的,如果他作風不正,想在劉沆手下過得舒適,那是休想。
趙通判的事有些復雜。
當天沒有說,第二天將趙通判喊到府衙說的,順便說給楊察聽,讓他們多思多想,很有可能以后就是楊察代替自己。
徐徐道:“分為兩條,第一條是現在。廣德軍多有人口流失,朝廷才讓你替代。”
“正是,”趙通判犯愁呢,兩州情況相差太大,自己去也不行啊。以后人一起跑到太平州來,境內無民,自己同樣也會悲催。
“但不得萬一,有誰肯離開家園?廣德軍多山陵,地形復雜,又受茶務所苛,以前甚至還有牛租之苛,故民多逃。先解決第一條,堵不如疏,對不對?”
“對啊,如何去疏?”
“以前廣德軍做法正是堵,朝廷不禁止百姓流動,離得又如此近,能堵得住嗎?不過太平州人口漸漸飽和,后來者無地可耕,無工可做,情況會漸漸緩和。但還需要工的,多是短工,例如夏收到來,有的百姓家中地多,這兩年情況好轉,又很是辛苦,多愿意雇請短工。為什么不組織他們過來?秋后棉花成熟,又有秋收,到了冬天今年甘蔗量更大,需要的短工更多。工期雖短,但是薪酬高。兩州合一,互補長短,又避免了許多紛爭。你州內百姓得到收入,還因為官府組織,少了許多意外事件發生,比如被人欺侮,會不會感謝你?只要生活變好,他們會不會逃離家園?”
“不錯,好主意。”
“要么再長遠的,各地有各地的長處,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們州境內有多條大河,通太湖通長江,能圈圩,即便是山陵,可以多種甘蔗,棉花,或者桔。”、
“桔?”
“如太湖洞庭山之桔,雖位于湖島之上,可多種于湖山之間,為了取水,鑿井于樹邊,遇到大旱之年,雇人擔水。然收成頗豐,一籠僅百斤,上桔可售一千五百文,下桔可售六七百文。大者僅數畝田便以富足,中等僅幾株可以度日。為何不能派人取其種,學習其技術?”
“是啊,為什么以前沒有人想起來?”趙通判拍頭道。這個不難,富者取其技術大約不肯,可中者家庭情況一般,給其高薪,都可以親自將人請來指導。鄭朗也這么做的,請工匠過來改進織機,不愿意,用錢砸死你,一百緡來不來,不來,兩百緡來不來,不來,三百緡來不來?來了。
“啊哈,民啊,心中有了百姓就會想到……”鄭朗很心虛地說道,理由不充分,關健宋朝的商品經濟意識還不大成熟導致,但他說不出口。
“還有,例如象竹子,可以在竹席上繪上一些花卉,做一些竹屏風,用綠竹葉做圖案,會不會很雅氣,提高它的價值。等等,這都是山之利。何必一定效仿太平州,太平州開的思路,不是讓你完全模仿,而是讓你將當地的優勢發揮出來,造福于民,造福于國家。”
“我明白了,”趙通判茅塞頓開,千恩萬謝的離開。
鄭朗也滿意地一笑,未必做得很好,趙通判才能還是差了一點,但有這個大方向,也不會做得很差。
送走諸位官吏,意外的是太平州百姓也捧場,以前種種不提,這幾年這些官吏既然是鄭朗刻意點名贊揚的,表現都不錯。有了今天,百姓懷著一顆感恩的心,前來送行,有的百姓為他們祈福,場面十分感人。
趙通判揮淚而別,但在心中說道,不僅自己,大約狀元知州也留不了多久啦。
鄭朗又帶著新官吏繼續熟悉公務。
不知不覺的,夏收結束。
一共貢稅十八萬斛麥子,三萬匹絲絹,錢五萬一千緡。在宋朝不算最好的,可考慮到太平州以前的情況,僅一個夏收,就遠遠超過以前一州一年半的稅務。
成績引人奪目。
這時鄭朗的中庸寫完了,除了三分,又加了天下兩篇,天下上講各代興亡,是對謀篇歷史篇進行補充,專門講述各朝各代的興亡原因。有的觀點很新穎,比如講藩鎮割據,這是五代十國之亂的罪魁禍首,但不僅講武將專權。
從唐朝開始講,開始唐朝也重武功,但沒有出現什么武將專權。為什么會出現,主要原因有三,一是府兵制的敗壞,募兵制又沒有這個財力,于是讓各節度使手中有權調動邊軍,還有民政財政大權,慢慢比中央坐大。其次是李林甫忌憚節度使回來擔任宰相,任用胡人為將,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如果王忠嗣不死,在河北為節度使會不會有安史之亂發生?其三是李隆基晚年昏庸,多次有人提醒他安祿山會亂,提前扼殺他會不會容易。沒有安史之亂,會不會有藩鎮割據局面出現?
只寫此,不往下寫了,若說宋太祖與宋太宗、宋真宗還用了一些武將,到趙禎手中,武將那絕對成了狗屎。寧肯文臣胡亂率兵,寧肯太監帶兵,也不讓武將統領軍隊主持戰役。好的還好,壞的,多少將士枉死?
下篇卻一轉,說何謂天下,天下是君、臣與民組成的。
是三位一體代表著這個天下,還是僅士大夫代表著這個天下?是河北河東代表著天下,還是天下人代表著這個天下?
問得很幼稚是么?
但這卻成了一個真正的問題,其實北宋幾個皇帝多過得很苦逼的生活,宋真宗玩了幾次祥瑞,上綱上線。宋徽宗不算。老百姓過得同樣苦逼,最快樂的是士大夫與豪強。
還有一個地域,最強的地域就是黃河以北,后來簡化成朔黨,不但打擊南方代表的新黨,還打擊河南代表的洛黨與四川的蜀黨。無他,這一帶出的人才最多,把持的資源也最多。新黨的殺富濟國,受損害最大的正是他們這一群體。
抱著這個地域觀念存在,同樣很可怕的。
就這兩個問題展開論述。
將這兩篇與三篇三分合在一起,與前面二十二篇裝訂起來,計達二十七篇,修改后達到了十五萬言,這本書到此結束。
但沒有將它面世。
呂公著好奇地詢問原因,至少在參與修這本書時,對幾個學生幫助很大,他認為這本書面世,會給許多人,特別是官員帶來幫助。
不明白鄭朗將書藏起來的是什么用意。
鄭朗答道:“我有兩點沒有想清楚,不喜歡成群結黨。”
呂公著認真的點頭,孤傲清高,同樣是一種德操。
“但想要做事,一人卻難以做成大事,所以范仲淹與你父親斗得越厲害,他們手中的黨羽就越多。即便他們不想,也有大臣附從。這就是群體的力量。”
評價很公正,這件事上,呂夷簡有錯,范仲淹有錯。
呂公著沉默不言。
“也許你父親貶放,范仲淹稍做醒悟,可二人黨眾已成,自此以后,已經不死不休。黨爭之勢,從你父親與范仲淹這一次惡斗后,已經成形,再無去勢,戾氣更是深厚。我這時候說溫和,用溫和的手段處事救國,能不能成功?這兩條我沒有想清楚,豈敢將它面世?不過我會在南方等你們好消息的,若明年你們科舉高中,我一定會將它面世。”
“喏。”
然后鄭朗巡圩,但讓司馬光與呂公著一起呆在家里閉門苦讀。鄭朗也主動抽出時間,教導他們學業。有的話他不會說的,比如明年主考官會是丁度,胥偃,李仲容,王堯臣與鄭戩,以丁度為首,此人留心軍事,又是一個文字訓古學家,按派系來劃分,屬于相對保守一個派系。
出的題目他不知道,但是人都有私心,有意地教導這方面的內容。
時間也不多,到了六月他們就要離開太平州,回去參加解試考。
鄭朗還想他們早點回去,司馬池本身就是大儒,論學問不亞于任何人,唯獨不象自己,教他們治國做人處事,改變他們一些性格。
呂家的力量更不用說。
不過二人要等崔嫻生產,看一看小寶寶。
只好由他們。
寶寶沒有出來,先來了韓億的私信。
鄭朗一看氣昏了,讓我做人要知道進退之道,笑話,真乃天大的笑話,對于這幾個老貪,鄭朗幾乎無語。
淡淡道:“你回去對你家相公說,我知道了。”
將韓億的家人打發回去,前面一離開,后面將這封私信丟到拉圾里面。然后看,看趙禎做什么反應。
趙禎再次派王昭明前來,并沒有下圣旨,只是詢問。朕想讓韓億的兒子來太平州擔任通判,讓楊察擔任知州,將你調回京城,做翰林學士知制誥。也就是大宋前來太平州的官職,不高,可很有實權。特別以鄭朗與趙禎的關系,能說得來,更有權利。
但鄭朗迷惹不解,不對啊,戲本不是這樣唱的,按照原來說好的,我先在太平州呆上幾年,做出成績,再出知蘇州或者杭州,并且我也在做準備。為什么將我突然調回京城。
翰林學士知制誥雖然好,絕不是自己現在拿的,會很燙手!
而且此時到朝堂做什么?看著那幾個老貪,與他們嘔氣?弄不好,陳堯佐來一個瞪眼,你翁翁在世,還沒有我歲數大呢!
反抽,是自己不尊重前輩,不抽能活活被氣死。
但是不能說不答應。
雖是詢問意思,如果自己一口回絕,傳出去,又會讓人做文章。
想了想問:“王內侍,為何陛下想起來將我詔回去?”
王昭明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
原來如此。
鄭朗心中有數了,道:“你回去對韓相公說,想讓他兒子來太平州,不管那一個兒子來都可以,只要他的那一個兒子能回答我五個問題,我不但同意他做通判,還推舉他做太平州的知州。”
有意惡心韓億。
拿來一張地圖,道:“這是景民圩的地圖,請他兒子們用最快的方法將它的面積計算出來,比例是一比一萬,只要將這地圖上面積算出來,乘一萬,就是景民圩實際面積。不過我先說丑話,有誤差,與我上報的實際面積大約有五十分之一的誤差。請他算準一點。并且再用類似的方法,繪出一張佑民圩的地圖出來。”
算大約還是能算出來的,他的面積計算公式,已經在逐漸流傳。難的是后面,如何將實際地形做一個縮小的地圖。
司馬光不行,王安石也不行,這是他變態大腦的功能,還有繪畫的本領。
王昭明哭笑不得。
“再問他一句,夫子說少年戒色,中年戒斗,老年戒得是什么意思。”
“是。”
“再問他一句,為什么單株移載棉花與甘蔗產量會高,同樣的單株移載,為什么油菜不用營養缽。”
“是。”
“再問他一句,我用中庸治州,這個中庸是什么中庸?”
“是。”
“再問他,同樣有大河之利,為什么我將新城新港選在蕪湖,而不是太平州城?”
“鄭知州,這太難……”雖知道鄭朗在說氣話,王昭明忍不住說了一句。
“難嗎?幾個學生編了一本小冊子在流傳,他又是宰相,能看到許多奏章,能找到更多蛛絲馬跡,理解我的中庸有何難?不相信,問一問呂夷簡,看看他知道不知道!新港在我未來之前,京城就選定好的,又有何難?民以食為天,一個宰相居然不知道簡單的莊稼耕作,何以治國治民?”
純粹是無理取鬧。
但是很生氣,韓億有幾個兒子還是不錯的,只能說不錯,沒有一人達到劉沆的高度,可新來的幾個新進士也許在同年當中是佼佼者,也沒有達到劉沆那樣高度。這無關緊要,韓億的老不要臉氣著了鄭朗,并且韓億幾子當中此子最為暴虐。一旦他來到太平州,自己打下的基業,有可能毀之一旦。
王昭明帶不帶話,不管,繼續說道:“你再對陛下說,臣不敢受,此時受翰林學士知制誥,非是勘磨臣,而是害臣。”
此時趙禎已經略略會一些權謀之術,點開就會理解。
“臣更不是黃霸,請他勿要擔心。不過臣在太平州任職很長時間,按照制度要左遷,如果陛下調臣的職務,請將臣調于明州、秀州,或者密州。”不知道什么原因,趙禎也許將當初的約定忘記了。于是鄭朗退而求其次。
杭州最好了。
但想要航海,還有其他地方。
南廣州、泉州,還有杭州,杭州這一處更動最多,先是杭州,更改于明州,又置于杭州,咸平時二州皆設,北宋末年又于秀州華亭縣設舶務,南宋時華亭舶務移于青龍鎮,又于溫州置司,聚集在一起了,略蠹,后來僅留明州一處。另外就是密州,于哲宗年間所設,規模很快后來居上,超過其他數舶,直到北宋亡。
但舶務發展很是畸形,有空間給自己利用,而且此時市舶使是由知州兼任的,更加給了自己操作空間。這幾個州眼下沒有升府,但都是人口接近十萬戶的真正上州或者望州。
有了太平州的履歷,鄭朗前去出任,也沒有任何問題。
這個王昭明不敢插言的,嚅嚅道:“我一定替你將原話帶給陛下。”
鄭朗又道:“再替臣向陛下問一個問題,請問他是用人的才能治國,還是用人的年齡來治國?若是用人的年齡來治國,不用勘磨,只要將戶部的冊子拿出來看一看,按年齡高壽者往下排位即可。科舉亦是如此,若是以年高者錄取,也擇高壽者往下排位,不用科考,省得浪費國家大筆財政。”
說完,也沒有留王昭明,讓他回去復命。
可是此事迅速傳開。
太平州百姓最擔心的是什么?
不是趙通判他們走,他們走只會惋惜,主心骨還在。
可是連鄭朗也要走了,全部失了魂。一個個來問鄭朗,鄭朗如何回答,只好說道:“朝廷制度,地方官員不可在某地久留,我已經任期三年,也到了離開時候。若是詔書下達,如何敢抗命?”
不說宋朝,那一朝也不可能讓一個太守永遠留在某一州一輩子的。其實去年在送鄭朗母親回去時,人群忽然寂靜無聲,那時候人們就知道早遲有這一天到來。
但這一天到來,全州百姓如喪考妣。
司馬光與呂公著讀書讀得累,上街轉了一下,看到老百姓掉了魂的樣子,對鄭朗嘆息一聲:“若是我們以后做到鄭大夫如此地步,死而無憾了。”
“會做到的,老百姓很容易滿足,只要真心替他們辦一些實事,讓他們勉強有一口飯吃,有衣穿,他們就會感恩戴。可就是這樣,官員也很難辦得到。”鄭朗道。
不過事情起了變化。
有人想到一個辦法,強留是不可能的,但可以多留一兩年。朝廷同樣也會講道理,就象以錢代役,正是因為上了萬印書,才得以通過。此言一說,無數人附和。
開始簽名按手印留人。
這一次遠比春天的轟動,幾乎家家戶戶老老小小一起上。有的人還按了好幾次,太平州幾個鄉紳一看,道:“這樣不行。”
太亂了。
重新組織起來,派人買來筆墨紙硯,又請會寫字的人會來寫字,寫上那一戶那一個人的名字,再讓百姓按手印。有據可依,不是胡按的,不相信用這個做憑證,一家一戶的查。
百姓關心,他們更關心,蔗坊的本錢還沒有收回來呢。一朝君王一朝臣,一個知州也是一個州的君王,新知州上來,換了政策怎么辦?
不但組織起來,還要快,一旦正式詔書提前下達,什么簽名也沒有用。
分頭到各縣各村組織人手。
這些都是地方上最有頭有臉的人物,一旦他們組織起來,速度有多快?
鄭朗聽聞后,沒有作聲,不反對也不支持。
他本心還是想多留一兩年的,鞏固一下,糖坊,錦銹監,事情都沒有完全定落,此時一走,楊察未必很熟悉。不是才干不夠,年輕了,對這些新事物不能掌握,就是不年輕,沒有足夠的智慧,沒有接受新事物的能力,未必能吃準。
坐視百姓去做。
成功就多留一兩年,不成功也要回去。這是無奈的事,可以拒旨,看什么情況拒,越是這種情況越不能拒旨,那叫挾恩滯留。
場面很感動人,鄭家上下也在議論。
梅子紅了,閃著紫亮的顏色,崔嫻嘴中腆著拼命的吃著酸梅子,酸得江杏兒在邊上看著磣牙,然后說:“官人,你真沉著氣。”
“不是我沉著氣,是我說的不算。”
“不過官人,你好了不起,”四兒崇拜地說道。
江杏兒不吭聲,只是拉著鄭朗的手不放,一臉的幸福。
環兒說:“官人,我不能出去買菜,一買菜那些百姓不要錢,給錢就下跪,還是讓鄰居帶買的。”
四兒道:“我也舍不得離開,看著蕪湖城變得一天天美麗起來,好想呆在這里不走。”
“你不是說這是什么鬼地方?”鄭朗打趣道。
“那是官人的本事。”
“錯,那是蕪湖獨天獨厚的地理條件,我只是起一個推動作用。如司馬三郎他們,我教導得很少,主要是靠他們自學,苦學,以及天賦。”
“先生,別夸,我們很慚愧。”司馬光與呂公著正色道。
沒有想到,臨回去之前,能看到這壯觀的一幕,很震撼人心的。
無論鄭朗怎么勸,也改口稱先生。
對先生二字不喜,可這次對他們心靈的沖擊,鄭朗很喜歡。一個國家,就象一個人的身體,朝廷是大腦,有皇帝與京官組成,地方官吏與百姓是四肢,是軀干。
不能只想著大腦,若是沒有四肢會很可怕,除非做霍金,那也要有一顆智慧發達的大腦才行。宋朝如此,能稱為智慧發達的大腦?趙禎是好皇帝,甚至最怕聽到的就是死人,不管是官員或者是將士,或者是百姓。可很多方面也沒有做好,抹殺了他在歷史上的地位。特別是貧富差距的拉大。無論是王安石還是司馬光,在后面也沒有做好,王安石還稍顧顧,司馬光顧都沒有顧,躲在洛陽小棚里寫書。至于嗎?
同樣的富弼蓋了洛陽第一園,同樣的王拱辰一棟宅子蓋了四十八年未蓋好,僅是一個中堂高到云彩里。
那不是住小棚子,是惡心人的。
所以最大的歡喜,是看到司馬光思想的轉變。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人的思想也跟著成長環境改變而改變。未必現在的思想就是司馬光將來的思想,但在他思想成形之前,打下了濃濃一筆基石。
崔嫻瞇縫著秀眼,也笑,笑得有些驕傲,什么是政績,這才是政績,這才是她辛苦了幾年最希望看到的。
速度真的快,幾天功夫,簽名書收集好了。不知道有多厚,用幾輛騾車拉到京城的,沒有敢用驢車,怕速度慢。
將中書嚇了一大跳,這是干嘛呢。
幾個老家伙又貪又怕死,不敢收。正好蔡挺看到這情況,有感而發,也寫了一封書奏,遞到京城。一看,原來如此。
對視一眼,王隨與陳堯佐冷哼一聲,相互別過頭去。
程琳拼命的撓頭,這都叫什么事兒,一起不管,還是俺來管吧。
老程這幾個月最苦逼,幾個老家伙動不動就生病,其余人一起不管事,可中書事務不能不處理,誰讓他最小。一想起這個,氣得要罵娘。可罵誰?那一個都比他大了十幾歲,有的二十多歲,古怪來哉,老子五十歲了,居然成中書的小伙子!吃了種種的苦楚,還沒有人領情。
這一次又是如此。
兩個老家伙又在對眼睛,得,咱不敢參與,還是做正事吧,你們慢慢對去。
接過蔡挺的奏折,看了一眼,兩眼茫然,兩個老家伙動輒生病,可我一直在中書,從未聽說過要調鄭家子進京啊。
走了出來,幾個鄉紳伏在地上泣不成聲,程宰相,我們知道留不住鄭知州,可朝廷能不能開一個恩,讓鄭狀元多在太平州呆上幾年,我們給你回去上香。
“別,”程琳郁悶得要死,南人果然古古怪怪,我還沒有死,你們上什么香。看著騾車問:“你們怎么拉這么多奏折?”
“這是鄉親們的請愿手印,請人寫的字,按了手印來的。”
程琳撓頭,問:“怎么可能這么多?”
閉嘴不說話了,因為蔡挺在書奏上已經寫到此事,但還沒有當面看的震撼。難怪幾個老家伙不敢收下。想了想,沒有這個風,就不會有這個雨,大約是皇帝安排,詔書未下,但意旨已下。于是來到皇宮。
王昭明回來后,將鄭朗的話帶回,趙禎此時也后悔,幾個老臣的確“越老越得”。不過才遷為宰相不久,立即將他們罷免,不是他們丟臉,是自己丟臉,再看看。
讓程琳進來,問:“程卿,有何事?”
兩府中唯一正常的宰相。
“是太平州來了幾個鄉紳,帶了三十萬百姓的請愿書,意欲挽留鄭朗在太平州多留一年。”
“三十萬……怎么三十萬?”趙禎反應過來,人口增加了不少,夏稅呈上來時鄭朗主動提過,如今太平州戶數達到四萬九千戶。有可能還會增加一千戶,但到了五萬戶,人口會暫時飽和。即便增漲,也會很緩慢。就算五萬戶,也不可能有三十萬百姓。
“是這樣,聞聽鄭知州要離任,許多外州縣打短工的,還有一些商人,怕朝廷換來的新知州德操差,不但影響太平州,還會波及受益的鄰近州縣,也加入挽留行列。還有一些戶將剛出生的嬰兒抱出來,按了手印。陛下,你看。”程琳也覺得此事不可思議。人心居然向到這種地步,什么叫祥瑞,不是前些天殿柱上生的那顆靈芝,這才是祥瑞,國家之福。
感情不一樣,換韓億在此,恐怕會加一些惡語。但對鄭朗,程琳也不惡,在京城時,兩人嚴格來說,還有一些情份。
趙禎打開一看,蔡挺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
不過自己這一行人來到太平州,知道朝廷是為鄭朗離開做好后路。
于是寫道……乃聞此訊,百姓面若蒿灰,全城啞然寂靜,笑聲頓失,了無生機……望陛下恩準民意,允鄭朗于太平州復任一年,以揚圣懷。
聽到這件事,老百姓臉上都象死人一樣,包括過往的客商,逗留的外地短工,聽不到任何笑聲,整個城仿佛一下子沒有了生機。說的有些夸張,但大半卻是事實,包括此次多出的幾萬手印來歷。全部太平州的百姓除鄭朗一家外,幾乎沒有一家沒有按手印,或者簽名挽留的,包括蔡挺自己。還有蕪湖城大牢里關著幾個打架斗毆的,聞聽此事后,以頭撞墻,痛哭失聲。
“怎么會如此……”趙禎喃喃道。
程琳苦笑,說:“陛下,剛才臣在琢磨,一是改善了百姓的生活,恐是太平州有史以來最好的一次大治,二是德化,鄭朗在太平州很重視德化。三是鄭朗帶頭吃了很多苦,包括他的幾個妻妾。所以老百姓才不舍。”
無論怎么解釋,也是史治史上的一件大事。
趙禎說道:“騾車在何處?”
“就在中書門外。”
“帶朕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