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裕返席坐下,不知如何,包括王弘在內(nèi),眾人都感到他和先前有點不同,卻又說不出不同在何處。
王弘道:“剛才你到外面去,我們借機(jī)會交換意見,都認(rèn)為該對你坦白點,說出我們的心聲,讓劉兄進(jìn)一步了解我們。”
檀道濟(jì)道:“由我代表大家把話說出來。我們六個人之可結(jié)成意氣相投的朋友,是因為我們和其它高門子弟,有一個很大的分別,就是我們均認(rèn)為不能如此荒唐卜去,有很不妥當(dāng)?shù)母杏X,而天師軍的勢力擴(kuò)張得這么快,也令我們心中響起警號。對司馬氏朝廷我們已經(jīng)絕對失望,對桓玄的所作所為也不敢恭維,所以劉兄是我們最后的一個希望。”
劉裕平靜的道:“你可知若這番話傳人司馬道子耳內(nèi),你們六位肯定不得善終。”
郗僧施道:“只要我們表面上保持消極隱遁的名士生活方式,是不會有人懷疑我們的。剛才我們是故意裝出放縱的樣子,讓劉兄親睹。而剛才看劉兄的神情,肯定被我們騙倒了,深信不疑我們是無可救藥的高門子弟。”
劉裕為之愕然,想不到適才親眼所見的竟是個幌子。眼前六人不但是建康新一代名士里“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有心人,且是懂得謀術(shù)的有志之士。不過心忖也確實難怪自己走眼,因為他的心神全放在殺干歸一事上。
王弘道:“我們建康六友絕不會有賣友求榮的卑鄙小人,六人志向一致,請劉兄明白。”
劉裕曉得懷疑他們中有內(nèi)奸一事,已深深傷害了王弘。說到底,王弘始終深具名士性情,不像他這般清楚人心的險惡。
毛修之道:“我本是四川大族,被另一大族譙縱害得家破人亡,而背后支持譙縱的,正是桓玄。此仇不可不報。劉兄已是我們唯一能指望的人,只要劉兄一句話,我們建康六友會全力匡助劉兄。沒有人比我們更清楚建康的攻治,且我們?nèi)巳松砭右毟呶唬瑢的昵嘁淮泻艽蟮挠绊懥Γ駝t王兄不會因遭司馬道子之忌,致差點沒命。”
劉裕心中同意,他現(xiàn)在最缺乏的,正是建康高門的支持,特別是年輕一代的擁護(hù)。眼前正是一個打進(jìn)建康高門子弟圈子的一個機(jī)會,但他真的可以完全信任他們嗎?如果他們之中確有人暗地為桓玄出力,只要把今晚他說的話泄漏予司馬道子,來個借刀殺人之計,他肯定完蛋大士口,還會死得很慘,屠奉三、宋悲風(fēng)等全要陪葬。
可是如果他不接受他們,向他們的滿腔熟誠澆冷水,后果同樣堪虞。
殺干歸當(dāng)然重要,但他們的“投誠”亦是舉足輕重,影響到將來的成敗。他們看中劉裕,是因為他在軍中的影響力;而自己看上他們的地方,便是他們在建康政壇上的實力。軍事政治,缺一不可。
劉裕忽然道:“郗兄為何不把煙管點燃,享受吞云吐霧之樂呢?”
眾皆愕然,不明白劉裕在談?wù)轮H,為何忽然扯到無關(guān)的事上去。
郗僧施苦笑道:“我是想得要命,可是今晚有不準(zhǔn)服藥的規(guī)矩,我只好忍著。”
一直很少說話的朱齡石笑道:“郗兄煙管裝的并非普通煙絲,而是非常難求的‘流丹白雪’,是丹家以七返九還的文武火提煉而成,最佳服食方法莫如燃燒后吸取其煙氣,服后神清志明,煩惱盡去。”
檀道濟(jì)訝道:“劉兄為何忽然問起此事來?”
劉裕道:“郗兄這‘流丹白雪’,是否新近才得到呢?”
郗僧施大奇道:“劉兄怎猜到的?我是今天才以重金向李淑莊購入一小瓶,這好東西在建康長期缺貨,而今次更是最上等的貨色。”
劉裕沒有直接答他,再問道:“你們在我來之前服用過了嗎?”
朱齡石答道:“只是人人淺嘗一口,本待劉兄到來,讓劉兄可以品嘗個中妙趣,讓大家可以開懷傾談,拋開所有顧忌。”
劉裕又道:“郗兄通常在甚么情況下,吸服此丹藥呢?”
眾人開始感到劉裕鍥而不舍追問這方面的事,其中大有深意。只有王弘明白到可能與敵方用毒有關(guān)。
郗僧施道:“當(dāng)然是在清談的場合里,沒有這東西,總像缺了甚么似的。”
檀道濟(jì)道:“請劉兄明白,對甚么五石散、小還丹諸如此類的丹石,我們早停止服用,惟獨這‘流丹白雪’,我們?nèi)杂信d趣,是因其沒有甚么后遺癥。”
劉裕笑道:“那么李淑莊豈非最清楚建康名士服藥的情況?”
諸葛長民點頭道:“劉兄思考敏捷,實情確是如此,而我們?nèi)圆粩嘞蛩I此藥,也是掩人耳目的手段。當(dāng)點燃雪粉時,其香氣可遠(yuǎn)傳開去。”
劉裕整個人輕松起來,笑道:“言歸正傳,各位該明白我現(xiàn)在艱難的處境,是不能輕信別人,幸好我找到了一個大家可推心置腹的方法。”
眾人大訝,王弘奇道:“這也有方法可以證明的嗎?”
劉裕欣然道:“沒有不可能的事,現(xiàn)在請郗兄到窗旁去,點燃雪粉,吸煙后只把煙氣噴往窗外去,稍待一刻便會有非常刺激的事發(fā)生。”
※※※
艇子泊在淮月樓上游二十多丈處,可以監(jiān)察目標(biāo)河段的情況。
蒯恩正把玩一把大弓,像把弄心愛的珍玩般,愛不釋手。
宋悲風(fēng)道:“只看小恩拿弓的手法,便知小恩是擅射的人。”
蒯恩道:“全賴侯爺?shù)奶狳c,所以我在騎射上特別下了苦功,每天清早都到郊野練習(xí)騎射,不敢懈怠。”
宋悲風(fēng)目光投往秦淮河人大江的水口去,沉聲道:“你還有信心認(rèn)為干歸會來嗎?”
蒯恩點頭道:“侯爺常訓(xùn)誨我,作出判斷后,便要深信自己的看法,堅定不移的直至達(dá)成目標(biāo)。在兵兇戰(zhàn)危的情況下這態(tài)度尤為重要,因為如臨陣仍三心兩意,成功也可以變?yōu)槭 _@既是干歸唯一刺殺劉爺?shù)臋C(jī)會,而刺殺的方法只有一個,所以我深信干歸不但會來,且是以我們猜想的方法行事,而我已作好了準(zhǔn)備。”
宋悲風(fēng)道:“小恩你或許仍未察覺,如果今晚確能成功捕殺干歸,你便是立了大功,對你的前途會有很大的幫助。你與侯爺?shù)年P(guān)系,令你叮以加入我們,但是否得到重用,還要看你的表現(xiàn),今晚便是一個大好的機(jī)會。”
蒯恩恭敬的答道:“小恩明白,多謝宋爺指點。”
宋悲風(fēng)一震道:“真的來了!”
蒯恩朝河口望去,一艘兩桅帆船正貼著北岸全速駛來,這艘船令人生出特異的地方,是其它船駛進(jìn)秦淮河這交通頻繁的河道,都會減速以避意外的碰撞,只有她卻在不住增速,益顯其不尋常之處。
宋悲風(fēng)喝道:“準(zhǔn)備!”
負(fù)責(zé)劃船的兄弟將船槳探進(jìn)河水里,禁不住喘了一口氣。
司馬道子雙目瞇起來,語氣仍保持冷靜,道:“干歸果然中計!”
屠奉三、司馬元顯和陳公公同時看到從大江駛進(jìn)來的敵船,正如所料的靠著北岸逆流而上,迅速接近。
陳公公道:“逗是干歸的船。”
司馬元顯咋舌道:“逆流而上仍有此速度,叮見操舟的必是高手。”
屠奉三沉聲道:“除非干歸的手下里有比他身手更高明的人,不用他親自出手,否則今晚干歸是死定了。”
司馬道子喝道:“大家準(zhǔn)備!”
干歸一身夜行黑衣,立在近船首的位置,雙目閃閃生輝的盯著前方右岸高起五層的淮月樓,身旁是一臺經(jīng)改裝的投石機(jī)。
河風(fēng)吹來,令他感到氣滿志得。
他感覺自己正處于最顛峰的狀態(tài),有把握去完成今晚經(jīng)精心策劃的刺殺任務(wù)。今夜的行動,絕不容有失,不但能大大提升他在桓家的地位,更可以使他名震天下,粉碎劉裕是殺不死的真命天子的神話。
他左手提著是只要是凡人,不論其武功如何高強(qiáng),也沒法消受的殺人利器“萬毒水炮”,乍看只是個長三尺、寬半尺的圓鐵筒,可是里面盛著的卻是由四川譙家煉制而成,具有高度腐蝕力和毒性的萬毒水,設(shè)計巧妙,只要他以內(nèi)勁催逼,毒水便會裂封而出,向劉裕灑去,只要有十分之一的毒水命中劉裕,保證他會死得很慘,如噴到眼睛,保證立即變成瞎子。
這會是最精彩的刺殺行動,來如閃電去似狂風(fēng),當(dāng)投石機(jī)把他送上劉裕所在的柬五層,他會發(fā)動雷霆萬鈞的一擊。
那時座駕已在河面掉頭,當(dāng)他功成身退,座駕應(yīng)剛抵達(dá)最靠近淮月樓的下方,而他則可從容投往船上由手下拉開的大綱裹,不會因過高而跌傷。
接著當(dāng)然是揚帆入江,溜回江陵去。
手下叫道:“一切如常,沒有敵人的形跡。”
干歸仍不放心的細(xì)心以雙目掃視遠(yuǎn)近河面,認(rèn)為一切妥當(dāng)后,提氣輕身,躍上“投入機(jī)”發(fā)射“人彈”的位置。
如此進(jìn)行刺殺,肯定是創(chuàng)舉,說不定可以在刺客史上留下千古傳誦的威名。
當(dāng)干歸想到如果劉裕死了,看荒人還怎把甚么“一箭沉隱龍,正是火石天降時”的故事繼續(xù)說下去,戰(zhàn)船已抵淮月樓的河段。
干歸心神專注,把所有胡想雜思全排出腦外,心中不著一念,喝道:“發(fā)射!”
“砰!”
投石機(jī)爆起激響,干歸像石彈般斜斜射往上方,越過廣闊的河面,朝淮月樓的頂層投去。
這種騰云駕霧的感覺他已非常熟悉,因為在過去兩天,他曾在荒野處反復(fù)練習(xí),此次雖多了風(fēng)浪這因素,他仍可以憑本身的功夫補(bǔ)其不及處。
秦淮河的美景盡收眼底,不過他的心神卻全集中在柬五層處。
倏忽間他來到了四十多丈的高空,勢子轉(zhuǎn)弱,離東五層仍有七、八丈的距離。
干歸運轉(zhuǎn)體內(nèi)真氣,重新操縱控制權(quán),“颼”的一聲朝東五層其中一窗撲上去,雙手提起“萬毒水炮”,準(zhǔn)備作出對劉裕致命的一擊。
下一刻他已升至其中一個落地桶窗的位置,仍末弄清楚情況,一個黑影物體己迎頭照臉的撞過來。
以干歸的鎮(zhèn)定功夫,亦要立即嚇得魂飛魄散,曉得不妙,危急間他本能地發(fā)射水炮,毒水一蓬急雨般朝前噴射,卻盡射在飛來物之上,此時他才看清楚是張方幾。
劉裕的聲音傳來道:“干兄不請自來,理應(yīng)受罰!”
干歸心知糟糕,哪還有時間思量為何形跡會敗露,縱曉得座駕仍未趕到接載他的位置,也不得不立即退卻。他也是了得,大暍一聲,伸腳一點,正中方幾,方幾立即反方向投回破窗里去,他即借力一個翻身,往下面的秦淮河投去。
那一腳用盡了干歸積蓄的真氣,不但化去了劉裕蓄勢已待的真勁,還令方幾倒飛而回,令對方?jīng)]法續(xù)施突襲,但也令他氣血翻騰,眼冒金星。
剎那間他下墜近二丈,就在這時,他聽到弓弦急響。
干歸心叫救命,聽風(fēng)辨聲,勉強(qiáng)在空中借彎曲身體避開少許,但仍難逃一劫,驀然左肩錐心劇痛,長箭挾著凌厲的真勁,從肩膀處射入,透背而出。
干歸慘哼一聲,被勁箭的力道帶得往北岸的方向拋落過去,再拿不著“萬毒水炮”,任它脫手下墜。
不用刻意去看,他已知敵人闖上自己的戰(zhàn)船,正展開屠戮,兵刃交擊之聲從上游河面處傳入耳內(nèi)。
干歸右手抓著長箭,運勁震斷近箭鋒的一截,硬把箭拔出來。
此時他正頭下腳上的往下掉,離河面不到二十丈,只見數(shù)道人影從雨枰臺臨河的平臺處斜掠而起,擺明要在空中攔截他,其中一人正是陳公公。
不論干歸如何堅強(qiáng),此刻也禁不住英雄氣短。一切仿若在沒法掙扎逃避的最可怕夢魘里,本來天衣無縫的刺殺行動,變成了反令自己陷進(jìn)敵人陷阱的愚蠢之舉,事前哪想過事情會朝這沒法接受的形勢發(fā)展。
干歸暴喝一聲,反手拍在自己天靈蓋上,骨裂聲立即響起。
縱然要死,亦不能假手于人。
最后一個念頭是如果不是被不知名的敵人射中一箭,令內(nèi)腑受重創(chuàng),功力大打折扣,他該還有一拼之力,只要遁入水中,便有逃生的機(jī)會。
兩劍一刀一掌,同時命中他的身體,但他再沒有任何感覺。
劉裕和王弘等人,在東五層居高臨下,清楚看到干歸退走、中箭、自盡的整個過程,似是在眨眼間已告結(jié)束。
王弘等固是看得目瞪口呆,動魄驚心,劉裕也是心中感慨。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如果不是任青提提醒他,今晚死的便大有可能是他劉裕。
建康六友沒有內(nèi)奸問題,問題該出在有“清談女王”之稱的李淑莊身上。她不但讓他們可在東五層眾首,還在眾會前把“流丹白雪”賣給好此道的六友。這可令人忘憂快樂的丹粉肯定被干歸的人加上毒粉,能削弱他應(yīng)變的能力,令他更避不過干歸的突襲。如被干歸厲害的水器朝廂房內(nèi)噴發(fā),其它人也要遭殃。
在下層廂房該有干歸的人,嗅得香氣后立即以手法通知在附近的同伙,輾轉(zhuǎn)知會干歸,使他能及時捏來進(jìn)行刺殺。
他該如何對付李淑莊呢?
雖然仍拿不著可指控她的真憑實據(jù),可是只要和司馬元顯說一聲,李淑莊肯定難逃一死。不知如何,他感到這并不是明智之舉。
他還隱隱感到任青并不是一意助他殺死干歸,而是希望他們兩敗俱亡。
關(guān)鍵處就在李淑莊身上。
如果明天她沒有逃亡,他會去拜訪她,看她究竟是如何有辦法的一個女人。
今夜甚么都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