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安問好后,郝長亨在他一旁坐下。
聶天還為他斟茶,平靜的道:“昨夜收到桓玄的傳書,他下了決定,當北府兵遠征第一個敗訊傳來的時刻,便是我們對楊全期和殷仲堪采取行動的時刻。”
郝長亨看他心事重重的樣子,知道這只是開場白,因為要清除楊、殷兩人,該是手到擒來的易事,根本不用擔憂,唯一能令聶天還憂心的,只有尹清雅。
果然聶天還往他瞧來,沒頭沒腦的問道:“辦妥了嗎?”
郝長亨心細的道:“我已把幫主親筆簽押的信函,以飛鴿傳書送往壽陽,四天內可送抵紅子春手上。”
聶天還搖頭苦笑,道:“我昨夜未合過眼的想了整夜,為何我會這么溺愛雅兒呢?可以給她的我全給她了,更從來沒責罵她半句。你明白嗎?”
郝長車心忖這種事哪有道理可說的,不過幫中確有秘密流傳的謠言,說尹清雅不是聶天還自幼收養的徒兒,而是他的親生女兒,否則聶天還不會視她如命根子。
道:“清雅自幼討人歡喜,得人歡心,她撒起嬌來,更是令人憐愛,不忍苛責。何況她真的很孝順幫主,愛護幫主。”
聶天還仰望屋梁,露出茫然的神色,徐徐道:“我一生都活在刀光劍影里,過著刀頭舐血的生涯,桓沖主事荊州的期間,更有朝難保夕、危機四伏的感覺。所以我一直不想有家室之累,使我可以放手而為。”
郝長亨胡涂起來,不明白他現在說的,與尹清雅有什么關系,只好靜心聆聽。
聶天還沉聲道:“到江湖上來闖蕩,是要付出代價的,不是你殺人就是人殺你,對敵人仁慈便是對自己殘忍,絕對不能心軟。我之所以能熬至今時今日的地位,并不是偶然的,皆因我已練就一副鐵石心腸,凡不利于我的,均以鐵腕手法對付,故能把一個地方的小幫會,擴展至能爭霸南方的強大勢力,連桓玄也要和我稱兄道弟,盛極一時的大江幫更要退守邊荒。”
郝長亨誠心的道:“幫主雖然對敵人手下不留情,可是對我們這&m;m;#65533;追隨幫主的兄弟卻是有情有義。像胡大叔生出退隱之念,幫主便沒有絲毫留難,令幫中兄弟,人人心服。”
聶天還朝他看來,點頭道:“和長亨說話,確是一種享受。你超卓的外交手腕,亦令我幫屢次兵不血刃的令敵人臣服,兩湖幫之有今天的聲勢,長亨你功不可沒。”
郝長亨羞慚的道:“可是我最近連戰皆敗北,功難抵過。幫主愈不怪我,我愈感難過。”
聶天還道:“勝敗乃兵家常事,于建幫之初,我也曾屢受重挫,最后敵人還不是要俯首稱臣嗎?一時的挫折并不重要,最要緊是堅持下去的決心和意志。你輸給荒人是合理的,皆因我們是勞師遠征,深入敵境。不過這種不利的形勢會逐漸扭轉過來,在大江之上,誰是我聶天還的敵手?現在我幫的實力每天都在增長中,終有一天南方會落入我們手里。”
接著雙目射出緬懷往昔某一歲月的沉醉神色,悠然神往的道:“當時雅兒仍在襁褓之中,我和十七名兄弟在武陵城,被當時號稱洞庭第一大幫的洞庭幫幫主莫如是親率手下二百多人,于城內著名妓院的聽花閣以奇兵突襲成功,只剩我孤身突圍而出,身負大傷小傷不下十處,生死只懸于一發,關鍵處在我能否殺出城去。”
“我自時必死,只是失血已令我越來越虛弱,只能拼命往最接近的東門殺去。莫如是當時的功夫,實勝我一籌,而他正是追兵里追得最貼近我的人,那種感覺有些像被閻羅王追在背后般令人恐懼和震驚。就在這一刻,我聽到嬰兒的哭聲。那時街上的人全躲起來,除了一種人,就是走不動的人。”
郝長亨完全被他述說的往事吸引,仿佛正化身為聶天還,回憶他的經歷。他還是首次聽到有關尹清雅出身的事。
此時聶天還的眼神和表情完全反映出當時他的情況,他的人雖仍在這里,但他的魂魄精神卻回到了十多年前那一天的回憶夢魘里去。
聶天還續道:“就在這一刻,我看到了清雅,她躺在一個婦人身旁,出生應不足三個月,正放聲嚎哭,小臉完全漲紅了,裹在麻布裹。那婦人已斷了氣,衣衫單薄,那時天氣嚴寒,一時間我弄不清楚那該是雅兒的娘的女人,究竟是被凍死還是被激烈的追逐嚇死,但心神卻全被雅兒吸引,一時間竟忘掉了追在后面大&m;m;#65533;索命的兇神。”
郝長亨生出被千斤大石壓苦心頭、呼吸不暢的感覺,重重吁出一口氣。清雅和聶天還的師徒之緣,竟是在聶天還處于生命中最極端的處境下開始,是他作夢也未想及的。
聶天還似陷身在那一刻的時空里,臉上散發苦神圣的光輝,道:“我從來不是行俠仗義的人,一切的著眼點均在利益之上,凡擋著我的,一律殺之無赦,一切都是為了掙扎向上,和反對我的人比比誰的命更長。可是在那一刻,我卻像被勾動了心底久被埋藏、差點忘掉了的某種情緒,或許是一點惻隱之心,我竟然沒法就那從雅兒身邊溜過,以最快的速度街出城門去。其時把守城門的兵衛,已被當時的場面嚇得像其它人般作鳥獸散,街上除了正斗個你死我活的敵我兩方外,就只有變得孤零無依的小雅兒。”
“當時從雅兒轉弱的嘶啞哭聲,我心中清楚知道,如果再沒有人予她溫暖,她會失去她的小生命。這個念頭來到我腦子裹,我已用腳把她挑起,摟在懷抱里。同一時間,我心中的恐懼完全消失,她脆弱的血肉在我懷抱裹顫抖著,觸動了我心里沒法形容的一種奇異感覺,令一向自認無情的我,產生出肯為她作出任何犧牲的心態。而就在那一刻,我感到傷疲的身體似被注入了新的力量,一切都清晰起來,所有以前想不通的武學難題,在那剎那豁然而悟,潛藏的力量被釋放出來。我不用回頭去看,便如目睹般曉得莫如是迫近至我背后丈許處,他手中的長鞭正往我脖子卷來。于是我抱著雅兒滾倒地上,反手擲出最后一柄飛刀。”
郝長亨“呵”的一聲叫了起來,接著的部分是兩湖幫眾津津樂道的事,武陵一戰,聶天還擊殺莫如是,把兩湖幫一直處于下風的形勢完全扭轉過來,群龍無首的洞庭幫,不到半年便在聶天還全面討伐下冰消瓦解,令聶天還成為兩湖一帶繼莫如是之后的新一代霸主。
聶天還道:“之后我當然成功抱著雅兒溜掉。”
再朝郝長亨瞧去,眼神回復平日的精明,只是眼內充滿傷感的神色,輕輕道:“你現在該明白我為何如此寵縱雅兒,她不但是我的幸運神,更是可以讓我把心中的慈愛傾注的唯一對象,打從開始便是如此。那種愛是沒有保留的,所以我從不說她半句不是,而她亦從沒有令我失望。可是我并不懂如何去愛她,更不明白她,只懂用我自以為是的方法。”
郝長亨自謝善于言辭,更對捉摸別人心意極具自信,可是聽到聶天還的剖白后,他竟沒法說得出能安慰聶天還的只字片詞。只能硬咽道:“幫主!”
聶天還舉手阻止他說話,嘆了一口氣,回復平靜的道:“說出來好多了。我現在最渴望的是雅兒回到我身邊來,我不單不會怪責她,還會求她原諒由我一手鑄成的恨事。”
燕飛立在黃河北岸,心中涌起無以名之的奇異感覺。
他感到另一個心靈在呼喚他,但絕不是紀千千,也不是孫恩。
直至目前為止,能與他生出心靈感應的只有三個人,就是紀千千、孫恩和尼惠暉。后者已埋骨天穴,當然沒有可能是她。
此人會是誰呢?
那是一種非言語所能形容的感應,奇妙動人,便像和風從某一方向吹來,吹拂苦心靈大地的草原河川,令青草隨風搖拽,水面泛起波紋。
他隱隱感到對方在前方某處,卻沒法掌握確實的位置。
燕飛開放心神,一聲長嘯,投進充滿秋寒的河水里去。
劉裕被宋悲風的足音驚醒,從床上坐起來,宋悲風推門而入,見他醒了,欣然道:“王弘來找你。”
劉裕記起約見一事,知該是與此有關,離床穿衣道:“老屠呢?”
宋悲風道:“他天未亮便出門,該是去看邊荒集是否有響應。”
劉裕梳洗更衣后,到客廳去見王弘。
坐好后,王弘贊道:“這地方挑得很有心思,坐艇來只要進入青溪,可輕易知道是否有人跟蹤;從陸路來,則是里巷交纏,亦可借形勢撇下跟蹤者。不過仍以水路最方便。”
劉裕道:“除司馬元顥方面的人外,王兄是唯一曉得我們居所的人。”
王弘深感榮幸的道:“我會加倍小心,為劉兄保守秘密。”
劉裕笑道:“是否定下約見之期哩?”
王弘道:“正是如此,不必見的我都幫你推了,要見的五個人,都是建康新一代中的表表者,且大多有官職在身,若能和他們修好,對我們將來會有很大的幫助。”
劉裕深切感受到王弘的誠意,只聽他說話的語氣,便知他完全投向自己的一方。要這樣一位身分崇高的高門公子視自己這布衣為領袖,絕非易事。
王弘續道:“我安排劉兄去見的五個人,是郗僧施、諸葛長民、朱齡石、毛修之和檀道濟。他們都與我有很深的交情,朱齡石更是自幼與我相識,此人文才武藝,均不在我之下,是個人才。檀道濟則精善兵法,只是不獲朝廷所用,難以一層所長。他們五人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對司馬氏皇朝非常不滿,唯安公和玄帥則推崇備至。”
坦白說,在現時的處境下,劉裕根本沒興趣去會見這群公子哥兒,純是看在王弘的情分上,更不愿對王弘的熱心潑冷水吧!根本不想深究他們其實是怎樣的一個人。
點頭道:“一切由王兄拿主意好了,何時與他們見面呢?”
王弘道:“見面的地點是千千小姐雨枰臺對面的淮月樓,屆時要委屈劉兄扮作我的隨從。這樣的清議聚會每晚都舉行,在建康是最平常不過的事,沒有人會生疑的。”
劉裕笑道:“你怎么說辦便怎么辦吧,我信任王兄的安排是最恰當的。”
心中不由泛起當日到雨枰臺見紀千千的動人情景,淮月樓高聳對岸,樓起五層,宏偉壯觀。
如果能在頂層欣賞秦淮河的風月,確是賞心樂事,只恨自己根本早失去這種情懷。
王弘的聲音傳入他耳內道:“這幾天臨近出征,當官的大有大忙,小有小忙,大家都忙得不可開交。所以我定下于大軍出發后的晚上,舉行聚會。”
劉裕點頭答應,心中想的卻是待會輿任青?的約會,那是昨夜約好的。
現在殺死干歸的希望,已完全寄托在這善變難測的美女身上。
黃河被拋在后方遠處,燕飛心中忽然又浮起,安玉晴那令他永難忘懷神秘美麗的眼睛。
奇怪!
為何這兩天會不住想起她呢?
此時奇異的心靈感應已消失無跡,心湖一片平靜,無憂無喜,整個人如融入天地造化里,與腳下的大地和頭上的青天混為一體,偏是這個不該有任何雜念的時刻,安玉晴的眸子浮現心湖。
難道心靈的奇異感應竟是與她有關?
細想又覺得沒有道堙,他并非第一天認識她,以前又沒有發生過這方面的事。不過他亦不敢完全排除這個可能性,或許是因自己“進步了”,以前不可能的事現在變為可能,誰敢肯定呢?
他全速朝淮水的方向掠去,在移上中天的秋陽灑射里,他心中涌起一個古怪的念頭。他之所以能和紀千千建立心靈的聯系,是因為他們之間的熱戀,強烈的愛火筑起了一道能超越任何距離、貫通一切阻隔的心靈橋梁。這是可以理解的。
假設這幾天心靈的奇異現象,是因安玉晴而起,那是否代表他們之間,亦存在著相近他與紀千千之間的互相愛戀呢?
燕飛為這個想法感到驚詫。
自第一次在邊荒遇到安玉晴,無可否認的她便在他心底裹留下深刻的印象,令他禁不住思念她,渴望再見到她,更回味與她相處時的每一刻。
在建康烏衣巷謝家的會面,令他與她的關系得到進一步的發展,當時他的心神全被她獨特的思想、談吐和氣質吸引。
她的每個神情都是那么動人,與她在一起時,他恨不得能把時間留住。
最迷人的是她予人那種若即若離的感覺。便像下凡不食人間煙火的女神,紆尊降貴的到人間來與他這個凡夫俗子說話。她的一顰一笑,總能觸動他的心弦。
而她的遽然離開,也令當時的他感到若有所失,心中迷惘。
不過亦在那天晚上,他遇上紀千千,安玉晴的位置迅速被紀千千取代。
可是他不會自己騙自己,他對安玉晴確曾經生出愛慕之意。
但對安玉晴的仰慕已是過去了的事,他現在的心全被紀千千占據,再容納不下其它事物。
情況真的是這樣嗎?
為何自己現在偏偏不斷地想起她呢?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就在這刻,他心中浮現另一個圖像,在美麗的山區里,有一片黝黑的焦土,中心處是個深廣達數十丈的大坑穴。
白云山區的天穴。
忽然間,他感應到令他心靈出現異動的來源,是來自天穴的位置。
接著天穴的圖像被安玉晴神秘的眸神代替。
就在此刻,他醒悟到安玉晴正在天穴附近。他完全不明白為何會有這種奇異的感應,但卻清楚自己必須先趕往天穴。
不拋開一切去見這位俏佳人,他是不會安心的。雖然沒有可能因她而移情,但除男女之愛外,他肯為她做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