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飛隨著謝玄和劉裕往城東舉步，心中思潮起伏。

謝玄說得對，他現(xiàn)在打的是一場永不會贏得勝利的仗。而一切全為了家族，而謝安的看法更是謝玄心中至高無上的權(quán)威。縱使他謝玄有截然不同的想法，最后他仍會遵照謝安的指示行事。

不過謝玄畢竟是謝玄，他敗也要敗得漂亮和光采。而事實上若撇開家族的牽累，南方包括桓玄在內(nèi)，無人是他的對手。更因淝水一戰(zhàn)的戰(zhàn)果，把謝玄在人民心中推上至近乎天神的位置，而民心歸向正是決定誰勝誰負(fù)的一個主因。

謝玄微笑道：“燕兄弟因何不斷朝我瞧來？”

燕飛嘆道：“我終于明白！為何玄帥能以八萬之眾，擊潰符堅的百萬雄師于肥水之濱。”

謝玄啞然失笑道：“我也終于明白，二叔因何這么看得起你。”

劉裕心內(nèi)一陣激動，謝玄和燕飛表面看像在各說各話，事實上兩人至少在才智上生出棋逢敵手、惺惺相識的感覺。

劉裕明白，燕飛是掌握到謝玄此行的意念，謝玄是要借此舉宣明謝家不容別人侵犯侮辱之心，且清楚顯示，憑他謝玄的實力，在建康他要殺誰便可殺誰！即使是司馬道子和王國寶也不例外。而根本沒有人奈何得了他，包括皇帝司馬曜在內(nèi)。

在此等形勢下，只要謝玄有一天命在，誰敢動謝家半根毫毛？劉裕自問，換了自己是司馬曜或司馬道子，亦不得不盡力維護謝家，免生沖突誤會，否則將是北府揮兵南下，攻打建康的可怕后果。

謝玄是無敵的統(tǒng)帥，他看穿司馬曜兄弟的弱點，遂對癥下藥，以雷霆萬鈞之勢鎮(zhèn)懾建康，為謝家所受挑戰(zhàn)作出報復(fù)。

燕飛則比身在局中的劉裕想得更遠(yuǎn)，謝玄雖接受謝安的指示，沒有叛晉作反。而事實上他正作出長遠(yuǎn)的安排，在北府兵將中挑出能者作為繼承人。

既不能求諸于謝家，只好求諸于外人，而劉裕正是給謝玄看中的人。

劉裕會是謝玄非常厲害的棋子，他的才智武功均無庸置疑，最妙是，當(dāng)人人把注意力集中在謝玄兩名心腹大將劉牢之和何謙身上，劉裕卻慢慢地于人的知感外冒起，成為北府諸將的新星。

如此高瞻遠(yuǎn)矚的策略手段，令燕飛由衷地佩服。

三人走出橫巷，切入一條大街，對街處有座宏偉的寺觀！寺觀前的廣場非常熱鬧，數(shù)十名小販擺地攤叫賣，擠滿趁熱鬧和光顧的人，像個露天的市集。可是寺門卻緊閉不開，人人不得其門而入。

劉裕目光落在廣場入口的石牌匾，念出匾上雕鑿的三個大字道：“明日寺”。

燕飛的目光卻給一個人吸引，聚在廟前廣場者沒有二百也有百來人，可是他一眼掃過去，偏偏只見到這一個人。

此人體魄高欣，負(fù)手在人堆中穿插，還不時饒有興趣地駐足觀看擺賣的貨物，而他停留的時間很短，轉(zhuǎn)眼他便出現(xiàn)在另一堆人里。

燕飛看不清楚他的長相，只知他須長及胸，可是其移動之勢忽緩忽快！暗合某種絕妙的至理，如此地只憑步法風(fēng)姿，便于人深不可測的高手感覺，燕飛尚是首次親眼得見。

那人移到廣場另一端！消失不見。

謝玄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道：“你看到他！”

燕飛望向謝玄，見他像自己般把目光投往那人消失的位置，點頭道：“是誰？”

謝玄露出凝重神色，緩緩道：“若我沒有猜錯，此人該是［天師］孫恩，他故意在我們眼前突然出現(xiàn)，是要測探我謝玄的深淺，想不到燕兄弟的眼力如此高明，亦能從他微妙的舉動，生出警覺之心。”

劉裕嚇了一跳，失聲道：“孫恩？”

謝玄好整以暇的道：“孫恩不在建康才奇怪？他必須親來了解建康，以為將來作反做好準(zhǔn)備，因為若司馬皇朝排擠我謝家，他的機會便來了。我偏要不如他所愿。”

劉裕皺眉道：“我仍是有點糊涂，孫恩竟敢故意引玄帥去注意他，肯定存有陰謀，玄帥為何對他卻毫不善意呢？”

謝玄微笑道：“小裕眼前能否明白沒打緊。現(xiàn)在你持我之令，立即趕去與劉參軍會合，我要你為我兵不血刃的進駐石頭城。”

劉裕接過他交來的令符，苦笑道：“指揮的是參軍大人，我說的話他未必肯聽。”

謝玄凝視他片刻,淡淡道：“你不懂假傳圣旨的做法嗎？快去給我辦妥,否則軍法處置。”

劉裕向燕飛打個招呼，領(lǐng)命去了。

燕飛生出置身戰(zhàn)場的危險感覺，謝玄現(xiàn)在打的是一場有別于沙場對壘的另一類戰(zhàn)爭。誰能控制建康？誰便是贏家？且因各方關(guān)系微妙，絕不是蠻來便成，可以說是勇力和智謀的角力較量。

兵不血刃的占領(lǐng)石頭城更是關(guān)鍵所在。只要沒有人流血，戰(zhàn)事當(dāng)然尚未開始。

謝玄向燕飛笑道：“該是登門造訪的時刻了，不要教主人久候哩！”

燕飛隨他舉步橫過車馬道，朝寺前廣場入口走去，問道：“玄帥是否因?qū)Ψ剿麻T緊閉，一副準(zhǔn)備打硬仗的樣子，所以要調(diào)整先前策略，立即進占石頭城，兵脅建康？”

謝玄平靜答道：“和平是須武力去維持的。我今趟從前線趕回來，不是要向司馬皇朝搖尾乞憐，而是要向它顯示建康的安危只在我一念之間。坦白說，司馬道子既敢公然動手，我們也不用再留有余地。至于此事是否發(fā)展至國家的分裂，選擇權(quán)在他們手上，而非由我決定。”

兩人油然穿過牌匾，踏足廣場。

燕飛心忖，孫恩不知會否躲在某堆人中，伺機暗算行刺謝玄？這個念頭剛起，立即泥丸跳動，丹田生暖，體內(nèi)寒暖交融，說不出的受用，同時耳目的靈銳以倍數(shù)增加，廣場雖人頭涌涌，他卻似照單全收地一切了然于胸，無有遺漏。這種神通廣大的動人感覺，是他平生從未經(jīng)歷和體驗過的。

燕飛一震止步。

謝玄往他瞧來，臉上現(xiàn)出無可掩飾的驚訝，愕然道：“甚么事？你可知雙目神光凝聚？顯示你體內(nèi)真氣運轉(zhuǎn)，蓄勢待發(fā)。”

燕飛迎上謝玄的目光，茫然不解的道：“真奇怪！當(dāng)我想到廣場上或有危險，我立即變得耳目通靈，似乎沒有異動可以瞞得過我。”

謝玄欣然一笑,大有深意地瞥他一眼,歡喜的道:“恭喜燕兄弟功力盡復(fù)，且大勝從前。”

燕飛頹然道：“玄帥言之尚早，我的能力恐怕止于此，皆因我只知用以前的武功功法與人動手，而哪將會要掉我的小命。”

謝玄續(xù)往廟門緩緩而行，從容道：“早在我聽得燕兄弟救宋大叔回來的情況，我便猜到燕兄弟會有目前的情形出現(xiàn)，所以我特意邀燕兄弟同行，正是要使燕兄弟置身險境，好領(lǐng)悟劍道中難能罕貴的一種境界，那就是自然之道。”

燕飛劇震道：“自然之道？”

謝玄在離廟門丈許外停步，淡淡道：“老子有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自然之道乃一切道法的終極，天地人盡在其中。令早追擊你的人其中一個是［小活彌勒］竺不歸，另外的蒙頭劍手不是司馬道子便該是王國寶。以這兩人的心計武功，若你沒有點斤兩，怎能抱著一個人，還可以成功突圍，平安逃回烏衣巷，令敵人好夢成空，更陷于進退失據(jù)之局，當(dāng)時救你的便是自然之法。在全心全意逃走下，你體內(nèi)真氣隨心之所欲，令敵人無法沾到你杉角。假若你能以同樣的心法用諸于對敵上，把自然之道發(fā)展至極限，天下間豈還有能與相抗的

對手。”

燕飛再次劇震，朝廟門瞧去，忽然雙掌往前虛按，兩股若有如無的真氣脫越掌心而出，輕撞寺門，那種感覺與直接按門沒有任何分別，清楚感覺到門是上了閂的，至乎木門的重量質(zhì)地，亦一一有會于心，奇妙至極點。

謝玄欣然道：“告訴我情況。”

燕飛心中涌起莫名的狂喜，生出再世為人的感覺。現(xiàn)在雖在起步的階段，不過他已從謝玄的提點，掌握了活用體內(nèi)真氣的竅門，等若練成另一種比日月麗天大法更優(yōu)勝，又秘不可測的奇功。自從在邊荒集被任遙擊傷后的挫折感和頹喪失意，一掃而空。

點頭道：“真的非常奇妙，我心中剛在想，是否可以隔空推開木門，體內(nèi)真氣便自然運轉(zhuǎn)，真勁直趨掌心，不用著意便自然而然舉掌遙推向寺門，發(fā)覺寺門給上了木閂，沒法推開，真氣亦自然地斂收。”

謝玄沉思片刻，道：“以燕兄弟目前的情況，遇上真正高手，或嫌不足，保命逃走，卻是綽有裕余。”

燕飛目注緊閉的廟門，馳想門內(nèi)可能出現(xiàn)的情況，沈聲道：“玄帥有甚么指示？”

謝玄淺嘆一口氣，頗有感觸的道：“我是被迫走上這條與朝廷對抗的不歸路。當(dāng)我看到宋大叔身受重創(chuàng)，心中只有復(fù)仇之念，并不愿把建康變成一個戰(zhàn)場。可是再看到二叔因傷痛宋大叔而支持不住，我知道已沒有任何選擇。若一切如我所愿的進行，明早我將會和二叔離開建康！亦只有這樣，我家才可得保安寧。”

燕飛曉得，謝玄正在玩一個非常危險的游戲，稍有差他，南晉勢陷四分五裂之局。換過自己是謝玄，也沒有半分把握。惟有寄望謝玄憑他的不世兵法，達致近乎不可能的目標(biāo)。

謝玄柔聲道：“我不是要爭勝，也不是要求敗！而是希望在失敗和勝利間取得平衡點和立足點。否則，如果我們就那么悄然引退，此消彼長下，我謝家在建康將無立足之地。”

燕飛點頭道：“我明白！”

謝玄回復(fù)從容，微笑道：“敵人現(xiàn)在擺開陣勢，不怕我上門尋晦氣。孫恩又突然現(xiàn)身附近，全不是好的兆頭，所以入寺之后，將是九死一生的險局。”

稍頓續(xù)道：“若我鎮(zhèn)不住局面，燕兄弟不用理會我，立即趕回去通知二叔，他自會為我復(fù)仇。激怒我謝玄，肯定有后果回報；可是如惹翻二叔，更不是鬧著玩的。”

燕飛皺眉道：“敵人是有備而戰(zhàn)，我們因何明知是陷阱，仍要踏足進去呢？”

謝玄淡淡道：“因為只有這樣，方可以迫司馬曜兄弟心生忌憚和讓步。我不是說過，敗也要取得有光采嗎？”

接著大步踏前。

燕飛生出奇異的感覺，一絲不漏地感覺到謝玄每趨前一步，功力便增強一分，當(dāng)他抵達門前，功力將運行提升至巔峰的狀態(tài)，他不明白為何自己竟有此“神通”，如此通玄的境界，已超乎一般武技的范疇。

“鏘”！

九韶定音劍脫鞘而出，來到謝玄手上，以快至肉眼難察的驚人高速，照門縫疾劈而去。

劍鋒像破入薄紙般沒入門縫去，接著是破斷木閂的響聲。就在九韶定音劍回到鞘內(nèi)的那一刻，門閂掉到地上。

謝玄兩掌似輕實重的按上兩扇寺門，寺門立時洞開，現(xiàn)出寺門內(nèi)的乾坤。

附近的群眾對這邊的突變已生出驚覺，駭然下紛紛往遠(yuǎn)處退開。一片混亂。寺門前人影憧憧，一時那看得清楚有多少人。

謝玄別頭向走近他的燕飛微微一笑，道：“燕兄弟請隨我來，為我謝家作人證。”

言罷哈哈一笑，神態(tài)悠閑的舉步人寺。

在主殿彌勒大殿的石階上，密密麻麻站著百多人，─半是光頭僧服的彌勒教徒，─半是身穿武士服的大漢，為首者有五人，人人形相突出，燕飛認(rèn)識的只有竺雷音和竺不歸，前者手持禪杖，胖若彌勒佛像般的體型雖然觸目，卻遠(yuǎn)及不上竺不歸身旁的年輕女尼引人注目。

此女尼剃盡頂上青絲，穿上尼姑袍服，卻絲毫不予人有出家人的感覺，她既有一副煙視媚行的艷麗臉容！更有惹火誘人、顛倒眾生的誘人體態(tài)。她手持塵拂，與竺雷音重達百斤的禪杖一輕一重，相映成趣。

竺不歸立于正中處，神態(tài)冷漠，像看著與他沒有半點關(guān)系的事。

他左旁還有個高昂英偉的男子，腰掛長劍，穿的是皇族的服飾，華麗高貴！神態(tài)既傲慢又自信，不用謝玄提點，燕飛也猜到必是瑯琊王司馬道子。只看他出現(xiàn)在這里，便知事情不但難以善罷，謝家與朝廷的關(guān)系，更瀕臨在公然決裂的邊緣。

司馬道子另一邊是位年約二十七、八的武士，神態(tài)陰鷙冷靜，用的也是長劍。燕飛從他的體態(tài)一看,便認(rèn)出是與竺不歸聯(lián)手襲擊宋悲風(fēng)的蒙臉人，從而推測出他是謝安的女婿王國寶，建康最有權(quán)勢的吸血鬼。

燕飛隨謝玄油然舉步，直抵離石階二十步處止步。

階頂處的司馬道子踏前一步，戟指謝玄厲聲喝道：“大膽謝玄，竟敢擅自回京，疏忽職守，還不給我立即下跪受縛，等待皇上發(fā)落。”

謝玄好整以暇的微微一笑，道：“今次回來的非止我謝玄一人，還有劉參軍和五千精騎，現(xiàn)正駐扎石頭城內(nèi)。敢問瑯琊王他們是否亦該一并依你的意思處置。”

司馬道子和王國寶登時色變，可知他們對謝玄這著奇兵竟是一無所知。

謝玄仰天一陣長笑，喝道：“司馬道子！你給我少說廢話，單打獨斗，又或齊上圍毆，只要你一句說話。”

司馬道子雙目厲芒劇盛，瞪著謝玄。手按到劍把處去。

劉裕飛騎奔上朱雀航，他接令后立即趕返烏衣巷，通知謝家全面戒備，然后取馬出城。

他心中仍在盤旋著謝玄“假傳圣旨”四個字，心中佩服。

謝玄的“假傳圣旨”指的不單是他可假謝玄之令以指揮劉牢之的部隊，還可以同樣的手法誆騙石頭城的守將入轂，以求能兵不血刃的進占石頭城。

由于石頭城的守軍全無心理準(zhǔn)備，兼之劉牢之本身不但是當(dāng)朝名將，又挾謝玄的聲威，只要報稱是奉皇命回京，定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一舉制住石頭城的守將，再從容置石頭城于絕對的控制下。

此等若叛亂的行為，一個拿捏不好，建康將立即化為殘酷的戰(zhàn)場。

劉裕心中充滿激烈的情緒，在他心中的謝玄再沒有任何缺陷，因為他終于體會到謝玄的處境，非是他甘于作南晉之叛臣，而是他有說不出來的苦衷。

他心中更充滿對謝玄的感激！明白謝玄對他另眼相看，是希望若自己不幸被謝安言中，英年早逝，劉裕仍可以繼承他的遺志，統(tǒng)一南北。

他是不會讓謝玄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