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奉三回到內堂,博驚雷和陰奇正在研究攤開桌面上的邊荒集詳圖,圖卷精細至標明所有店鋪的名稱,夜窩子的范圍更涂上一片淡黃色,清楚分明。
邊荒集的商號均是前鋪后居,前身是布行的刺客館共有三進,中進是貨倉,后進為居室,其主堂亦變為他們的議事堂。
屠奉三皺著眉頭在兩人對面坐下,嘆了一口氣。
陰奇開玩笑的道:“老大你接到第一單生意,理應高興才對。”
博驚雷笑道:“是否燙手熱山芋,令老大進退兩難呢?”
屠奉三現出笑意,從容道:“我的嘆息是欣慰的嘆息,在荊州我已難尋對手,現在第一天到邊荒集,立即遇上頑強的敵人,我是高興還來不及。”
陰奇和博驚雷聽得你眼望我眼,摸不清他的意思。
屠奉三掃視兩人,雙目精芒爍閃,輕輕道:“你道拓跋儀要買誰人的命呢?”
博驚雷猜道:“必是慕容戰無疑,慕容永兄弟因燕飛刺殺慕容文致勢成水火,而以慕容戰為首的北騎聯更是飛馬會在邊荒集胡族最大的競爭對手,干掉慕容戰,對拓跋儀當然有利。”
陰奇搖頭道:“邊荒集仍未從淝水之戰的破壞恢復過來,沒有人蠢得在元氣未復、陣腳未穩的狀況下大動干戈。所以諸胡肯容忍祝老大,慕容戰亦肯暫且撇下與燕飛的恩怨。照我看拓跋儀的目標該是匈奴族的赫連勃勃,此人若除,對拓跋族的復國有百利而無一害。假如赫連勃勃喪身邊荒集,匈奴幫將再沒法立足邊荒集,更休說要反擊飛馬會。”
只從兩人的猜測,可看出陰奇的智計實遠勝博驚雷,對邊荒集現時的形勢,有深入透徹的了解,而博驚雷的觀點則流于表面皮毛。
屠奉三聞言雙眉上揚,沉聲道:“赫連勃勃?”
陰奇訝道:“難道竟不是他嗎?”
屠奉三沉吟片刻,搖頭道:“確不是他,即使是這個人,我們也絕不可動他。先不說此人手底硬凈之極,更重要是留下他可讓燕飛頭痛,在邊荒集諸雄裹,赫連勃勃是不可小覷的人,盡管現在他在邊荒集沒有甚么影響力。”
博驚雷大感興趣的問道:“究竟拓跋儀要買誰人的命?請老大揭盅。”
屠奉三淡淡道:“是劉裕。”
博驚雷失聲道:“甚么?”與同是滿臉訝色的陰奇面面相覷。
屠奉三微笑道:“所以拓跋族雖好手如云,卻不能親自出手。拓跋儀雖沒有說出殺劉裕的理由,可是卻不難猜測得到,燕飛現在已成拓跋圭和謝玄兩方勢力竭力爭取的人,干掉劉裕,不但可以切斷謝玄輿燕飛的聯系,還可以令燕飛完全站到飛馬會的一方,使飛馬會成為邊荒集最強大的勢力。”
博驚雷冷哼道:“燕飛有這樣的本事嗎?”
屠奉三淡淡道:“我這個人只看事實。你看不到燕飛回到邊荒集不到兩天的時間,已成功的把整個邊荒集的形勢扭轉過來嗎?他鎮壓祝老大那一手更耍得非常漂亮,震蕩了整個邊荒集,奪去我們不少光采。”
陰奇皺眉道:“這單生意確令人進退兩難,要殺劉裕,不能不把燕飛計算在內,要殺燕飛和劉裕,首先要除去高彥,去其耳目,更要考慮后果。”
屠奉三道:“拓跋儀并非蠢人,不會強我們之所難。今早燕飛去向拓跋儀借馬,好讓劉裕今晚動程回廣陵向謝玄求援,著我們在途中伏擊他。”
博驚雷動容道:“此確為搏殺劉裕的良機,錯過了實在可惜。”
陰奇點頭道:“拓跋儀看得很準,劉裕是我們非殺不可的人物之一,若讓他帶來一支北府軍的精兵,我們怕要卷鋪蓋離開。”
屠奉三再嘆一口氣道:“從任何角度去想,這單生意是非接不可。可是我并沒有直接答應拓跋儀,只告訴他若證實劉裕喪命,他便要付賬。”
陰奇訝道:“聽老大的口氣,對此事仍有猶豫。”
屠奉三雙目神光大盛,冷笑道:“表面瞧此單生意確不露任何破綻,可是我總感到是個陷阱。我們的到來,立成燕飛和劉裕這一股屬謝玄系人馬的最大敵人,我們在計算他們,他們當然也在計算我們。”
陰奇咋舌道:“誰人能想出如此高明的謀略?若老大猜測無誤,此計確是狠辣之至。”
屠奉三道:“我直覺是由劉裕的腦袋想出來的,亦只有他自己愿意,方肯以身犯險,燕飛不會迫他這么做,而拓跋儀更沒有逼他服從的資格。”
博驚雷道:“既是陷阱,他們當然是計劃周詳,布置了足夠對付我們的人手。”
屠奉三唇角逸出一絲笑意,道:“若拓跋族大規模的動員,怎瞞得過我們的耳目,現在邊荒集給花妖鬧得杯弓蛇影,人人自危,更是互相監視。燕飛最能助劉裕一臂之力,但又不敢離開紀千千半步,所以劉裕只有孤軍作戰,而我正從此點,確認劉裕是我的勁敵,絕不會因低估他吃上大虧。”
博驚雷和陰奇聽得發起呆來,因為屠奉三是第一次對敵人有這般高的評價。而他們更清楚自己的老大已占了上風,看穿第一單生意是個陷阱。
陰奇回過神來,道:“我們應否反過來利用這個陷阱殺死劉裕?”
屠奉三搖頭道:“此為下計,上計是不費一兵一卒,來個借刀殺人,達到同一的目標。”
博驚雷抓頭道:“誰肯做出手的蠢人?”
屠奉三長身而起,負手在桌旁踱步,漫不經意地欣賞著桌上的邊荒集地形圖卷,柔聲道:“除我們外,誰最想殺劉裕呢?”
陰奇正容道:“劉裕的冒起,只是三、四個月間的事,暫時仍未看出他可以起甚么作用,照道理該沒有人非要殺他不可。恐怕或只有任遙是個例外,卻是基于個人的私怨。”
屠奉三淡淡道:“孫恩又如何?他是謝安的死敵,如讓他曉得劉裕是謝玄看中的繼承者,絕不會任他活著離開邊荒集。幸好他老人家法身正在附近,陰奇你給我去向天師道在這裹的線眼放風,孫恩自會行動。當發覺劉裕果然于今晚偷回建康,你道我們的孫天師會怎樣做呢?劉裕啊劉裕,屠某謹在此祝你一路順風。”
就在此時,一名手下滿臉古怪神色的進來稟告道:“有位又自稱是邊荒公子的俊家伙,要來和老大洽談生意。”
以屠奉三的老練,亦聽得為之一呆,說不出話來。
羯幫和匈奴幫的勢力均被限制在東門大街和北門大街間有“小建康”之稱的區域,有建康城四、五個里坊的大小,位處邊荒集的東北隅。
由于小建康既接近碼頭區,又左靠陸運的主道和設施,故成為貨物的集散地,其重要性僅次于四條主街。
為對抗其他大幫,匈奴幫和羯幫組成松散的聯盟,共同管治此區,有聯營的生意,亦有各自獨立的業務。
像羯幫便以經營羊皮和牛皮買賣為主要收入的來源,輿匈奴幫合作的包括胡藥和胡人樂器。
南朝盛行仙道之說,又追求延生之術,令胡藥大受歡迎,在邊荒集的買賣中,胡藥僅次于牲口、兵器和糧貨之下。南方更流行胡樂胡舞,只是建康一區對胡人樂器便有大量需求,且有很高的利潤,亦非小生意。
小建康有三個市集,匈奴幫和羯幫各自經營其中一個市集,余下的一個由兩方聯手經營。如非兩幫聯手,其地盤怕早被其他幫會侵占控制。
小建康的主街名建康街,比諸四門大街是次一級的街道,仍可供四車并馳,東通碼頭區,西接北門大街,匈奴幫和羯幫的總壇,分別位處建康街西東兩端。
眾人沿穎水旁的官道直趨建康街東端入口,甫進城便感到異樣的氣氛,大批邊民正聚集在羯幫總壇大門外,議論紛紛,人人臉上掛著惶懼的神色。
紀千千的到來立即惹起哄動,稍減拉緊的氣氛,各方武士負責驅散民眾,讓各人可以暢通無阻地抵達總壇大門外。
車廷是掌管此區的兩大龍頭之一,首先躍下馬來,喝道:“發生甚么事?”
燕飛與劉裕交換個眼色,均感事不尋常。
幾名混在民眾中的匈奴幫武士迎將上來,帶頭的向車廷報告道:“長哈老大把女兒火化后,率領過百手下領著骨灰離開,說再沒有顏面留在邊荒集。”
在場各老大或老板,人人現出震動的神色,想不到愛女慘遭辱殺,竟對長哈力行造成如此嚴重的打擊,致心灰意冷,自動把自己淘汰出局。
慕容戰躍落車廷身旁,眉頭緊蹙的道:“羯幫有甚么人留下來?”
那匈奴幫頭目恭敬的道:“是羯幫的第三把手冬赫顯,現在仍有數十名兄弟跟著他,他剛到了我們總壇去,等待我們老大回去輿他商議。”
夏侯亭的目光朝燕飛瞧來,現出憂色。燕飛心中明白,長哈力行的離開,最大和即時的得益者便是匈奴幫。羯幫勢力轉弱是必然的事,沒有長哈力行的羯幫再無關重要。匈奴幫則有赫連勃勃親來主持,彼衰此盛下,匈奴幫的坐大會再不受規范和限制,若成功吞并羯幫,其實力更足以輿其他大幫抗衡,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紀千千失望的道:“如此豈非無法查證是否花妖的暴行?”
燕飛暗嘆一口氣,先翻下馬背,正要侍候紀千千下馬,姬別早先他一步扯著紀千千的馬頭,請她下馬。
車廷道:“我們暫借羯幫的大堂繼續會議如何?”
卓狂生一聲“同意”,有風度的向紀千千道:“請千千小姐移步羯幫大堂。”
劉裕向赫連勃勃瞧去,后者木無表情,絲毫不透露內心的神色,但劉裕可肯定他暗暗高興。
眾人魚貫進入羯幫主壇。
屠奉三從屏風轉出來,一眼瞧去,立從對方長而秀氣的眼睛,認出眼前的邊荒公子與在刺客館開張時搗蛋的虬髯漢是同一個人。
他雖見慣各方超卓人物,亦不得不暗贊一聲如此風流俊俏的人物,是平生僅見。他的名士儒服設計特別,高領口,灰色襦衣,還于頸項扎著紅絲巾,說不盡的溫文爾雅,男人見了也動心,更不要說愛俏的娘兒。
“邊荒公子”宋孟齊見屠奉三出迎,立即起立施禮道:“宋孟齊拜見屠老板。”
屠奉三有點沒好氣的道:“宋兄不用多禮,請坐!”
兩人隔桌坐下,四目交投,眼光立即似刀刃般糾纏交擊,各不相讓。
宋孟齊笑道:“屠老板真材實學,功力深厚,佩服佩服!”
屠奉三知他是明捧暗諷自己早前向他出手刺探,他城俯陰沉,不會因而動氣,淡淡道:“宋兄能抵我一擊,當非無名之輩,可是屠某搜遍枯腸,仍想不到從何處忽然冒出宋兄般人物來,宋兄可否指點一二?”
說話時目光不由落在放在桌上的羊皮囊處,重甸甸的一大袋,若不是放滿石頭便該是邊荒集最流通的金元寶。
宋孟齊欣然答道:“我仍是那句老話,英雄莫問出處,對邊荒集來說,這更是基本法規。事實上我只是剛出來胡混的無名之輩,要說只好從家嚴家慈說起,卻怕屠老板沒有聽的興趣。”
屠奉三呵呵笑道:“宋兄怎會是無名之輩,只是貴屬下便足以與驚雷平分秋色。若我沒有看錯,貴屬該是在巴蜀大大有名,人稱‘夜盜千里’的顏闖,對嗎!”
宋孟齊微笑道:“原來屠老板這么愛查根究底,顏伯以前干甚么勾當在下不太清楚,只曉得懂事以來,顏伯便是我的貼身忠仆。說過閑話哩!我們來談正事如何?”
屠奉三心中暗懔,顏闖是橫行巴蜀的響當當人物,若照宋孟齊的說法已當他家仆多年,那宋孟齊的家世在巴蜀應當非常顯赫,為何自己卻從未聽過巴蜀有甚么姓宋的豪強大族呢?淡淡道:“請宋兄指點。”
宋孟齊謙虛道:“怎敢!怎敢!我今次來,是真心誠意請屠老板代我殺一個人。”
接著拍拍桌上羊皮囊,發出“鏗鏘”響音,俯前少許神秘兮兮的道:“這里是二百兩黃金,事成后便是屠老板的哩!”
屠奉三為之氣結,此正是他強買布行的代價,現在對方又以同樣價錢來聘他辦事,滿帶著挑惹鬧事的意味。
沉著氣道:“這是筆大數目,足供普通人揮霍多年。不過刺客館有刺客館的規矩,不是有錢便可使我們為公子效力。”
他是老江湖,而直至此刻仍摸不清宋孟齊的底子,所以說話婉轉客氣。
宋孟齊故作恍然道:“對!首先是此人是否該殺?這方面屠老板不用擔心,對屠老板來說此人更是罪該萬死,因為他要砸掉屠老板的刺客館。在邊荒集,阻著別人做生意已大大不該,逼人關門更是犯了天條,所以我要殺的人,完全符合刺客館的條件。除非屠老板尚有別的條件,例如對方太過棘手,屠老板接不下也不敢接,諸如此類。哈!我這個人就是太坦率,爹也常因此罵我個狗血淋頭。”
以屠奉三的沉著也要有點承受不起,眼前可惡的家伙分明在指桑罵槐,責自己強買布行,逼人關門結業。
屠奉三雙目殺機大盛,不過卻是針對眼前此君,一字一字的緩緩道:“我的時間很寶貴,若你再不說出真正的來意,請恕屠某失陪。”
宋孟齊搖手道:“我并沒有其他意思,真的是來重金禮聘屠老板給我宰掉一個人。”
屠奉三沉聲道:“殺誰!”
宋孟齊雙目神光驟盛,輕描淡寫的道:“我請屠老板殺的人便是小弟自己!”
屠奉三愕然道:“請我殺你!”
宋孟齊從容笑道:“正是如此,金子我留下,當然不是立即動手,而是等我安然離開貴館的三天內進行,若三天內干掉我,金子當然是你的,因為我已完蛋,再沒有人向你討回金子。這三天我將不離邊荒集半步,還會四處玩樂享受,不過如屠老板莫奈我何,不但要把金子嘔出來,還要把刺客館送給我。坦白說,哪時你要干下去亦沒有甚么意思,一個像我般的無名之輩也莫奈之何,早聲譽掃地,還如何在邊荒集混下去呢?”
屠奉三雙目殺機劇增,精芒電閃,手往劍柄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