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總統府出來,吳畏還是覺得不怎麼放心,不過想想也再沒什麼其它的辦法來補救,反正今天晚上船就到了,是福是禍就這一下子。
這個時候已經快到黃昏時分,冬天的北京城白天特別短,街道上很多人都趁著這最後的日光操持家務,人來人往的比白天時還要多一些。吳畏一向不喜歡司機仗勢欺人和平民搶道,所以他的汽車混在人流裡走得很慢。
百無聊賴之間,吳畏一眼看到街邊上一個認識的人正袖著手慢慢的走著。
看到這個人,吳畏心中一動,伸手拍了拍司機的肩頭,說道:“停車。”
車子停穩後,吳畏從車裡鑽了出來,揚聲說道:“南海先生留步。”
他看到的這個人正是共和國中大名鼎鼎的革命先驅、國會議員康南海。
吳畏國會述職之後,康南海就比平日裡消停多了,每天都是一幅心事重重的樣子,在國會裡也不怎麼願意出頭了,所以京城的清流當中,很是傳出一些風聲,說老康被人警告,再亂說話就讓他人間蒸發,也頗有一些熱血議員義憤填膺的要替康老前輩作仗馬之言,可惜老康一直不怎麼搭理這個茬,讓大家有力氣也沒地方用。
康南海家裡沒什麼資產,國會又是清水衙門,只是象徵性的給點茶水錢,康老藝術家的收入主要依靠金主捐助,順便也寫一些稿子發表出去,賺點稿費。這年頭寫文章,沒什麼附帶版權,老康又不是快槍手,下筆頗有一些妨礙,光靠稿費過日子不怎麼靠譜。
他自己花錢雖然從不大手大腳,但是京都居大不易,他又是有身份的人,有些地方也省不下錢。
以往年關將近,各方勢力都開始藉著這個機會廣撒金錢,拉攏人氣,老康名頭夠響,往年每到這個時候倒也能發一筆小財。不過最後京城裡的局勢不穩,總統府和政務院鬥得熱鬧,康南海的表現又有些沉寂,所以今年去他家的訪客就少了很多。
康南海就是吃注意力經濟這口飯的,哪裡還有不明白門前蕭條的原因?這幾天正琢磨著要不要站出來顯示一下存在,找個倒黴的傢伙秀一下肌肉,別老康不發威你們就都當病貓了。
不過那天接到的匿名信實在讓老康有些心驚膽戰,他實在想不到自己和鐵良偶而的書信往來居然會被其他人知道。偏偏最近一段時間,鐵良又不知所蹤,想問也沒有辦法。
康南海百思不得頭緒,怎麼也猜不出這個給自己送信的人是誰,又想幹些什麼,想來總不會是滿人。他心裡不落底,自然幹什麼都不能專心,生怕一不留神,就被人告密捉起來。到了他這個地位,共和國高層的很多密莘都聽說過,自然知道葉知秋在暗中的手段並沒有他表現得那麼清白。
今天康南海照例去國會轉了一圈,發現吳有利還在和葉知秋硬頂,心裡就有些詫異。吳有利的人脈再強,也不可能搬倒葉知秋,最多也就是噁心他一下。等到葉知秋緩過勁來,就是老吳倒黴的時候。這也正是康南海一向不敢太過得罪葉知秋的原因,他是靠和葉知秋唱反調過日子,說得明白一點,只是爲了混口飯吃,可不能爲了這個拼命。
康南海自己都能想到的事情,他纔不相信吳有利想不明白,所以他覺得自己猜不透吳有利的想法,也就沒敢站出來添亂。他老康雖然賺的就是攪屎棍的錢,但是也要知道哪些屎能撐哪些不能攪,萬一被人當做池魚殃及了,那可沒地方說理去。
他正一面走一面想心事的時候,就聽到有人叫他。連忙擡頭去看,心裡還有點高興,琢磨是不是過年的花銷有著落了。結果一眼看到叫他的人是吳畏,頓時滿腔希望全付流水,速度之快,落花來得晚都沒撈著。於是用鼻子哼了一聲,揚著頭繼續走,假裝沒看到吳畏。
吳畏當然知道康南海的作派,忍著心裡的噁心,追上前來笑道:“南海先生耳背,只怕是腎虛,冬天要注意進補啊。”
康南海一愣,心說你才腎虛,你全家都腎虛。這一下就不好繼續裝傻,只好停住腳步,看著吳畏勉強拱手道:“原來是吳將軍。”
吳畏笑著答禮,然後四下看了看,說道:“正有事情請教,不如我請先生吃晚飯吧。”
康南海心中一動,吳畏總不會無緣無故的向自己示好。最近聽說他要被派去俄國當大使。雖然同爲異國,但是去俄國和去日本那可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概念,後者是太上皇一樣的存在,前者可就只是普通的外交人員。而且吳畏身爲軍人,離了軍隊那就什麼都不是,失意之處在所難免。
想到這裡,康南海就覺得已經猜到了吳畏的想法,他和吳畏其實沒什麼直接的矛盾,只不過吳畏年青輕輕偏偏升官太快,放在清流的眼裡,那就是倖進佞臣兩樣都佔全了。你吳畏能打功勞大是不假,但是憑什麼佔這麼多好處,軍人不就應該是犧牲的嗎?沒看到這麼多老先生還在論資排輩呢,大家操勞一輩子,沒有功勞還有苦勞,當然應該排在年青人前面去。所以老先生小先生不老不小中先生們有志一同的對付起吳畏來,都想著以比吳畏升官更快的速度把他再踩下去,雖然各有理由,但是歸根結底一句話,那就是看著吳畏不爽。
就是因爲這個理由,所以吳畏很不幸自動成了靶子,估計連他自己都想不到自己生的居然是一張大衆嘲諷臉。
現在看到吳畏主動請自己吃飯,康南海心裡就活泛開了,要說起來,他和吳畏可沒什麼深仇大恨,而且吳畏現在的地位已經起來了,再倒他的成本太高,風險也大,只不過康南海從前的屁股坐得太穩,想換個方向就不容易。難得吳畏願意主動和解,何不趁著這個機會下臺?
於是康南海故意遲疑了一下,這才矜持的點了點頭,算是答應和吳畏共進晚餐了。
此時兩人身處鬧市,兩邊酒樓林立,按康南海的想法,吳畏在日本搜刮了一個多月,早就盆滿鉢滿,成了不差錢的主。怎麼也要選個檔次高一點的地方,就算沒有滿漢全席,也要弄個全豬館,正好可以犒勞一下五臟廟,臉大一點,還可以帶回去宵夜。
沒想到吳畏一轉身,居然就拉著康老藝術家進了一家包子鋪,挑了一張油漬麻花的桌子坐了下來。
能在這個地段開包子鋪的,走的就是個數量,來往的大多是賺了幾個大錢的苦力漢子們,下了工吃一頓肉餡包子既解饞又管飽,也算是個奢侈享受。
裡面也有一些跑生意的人,圖意的自然也是實惠。總的來說這裡的顧客都是注意裡子多過面子,根本不會注意衛生條件,而且這年頭也沒有衛生部門來檢查收罰款,夥計擦桌子的勤快程度和客人的數量成反比。
康南海也是在平民堆裡混出來的,當年一樣蹲馬路牙子上捧著破碗喝粥,本身是沒什麼小資情調的,不過這些年養尊處優下來,也開始講究個吃飯的地方了,被吳畏拉進熱氣騰騰的包子鋪,頓時就有點不高興,心說有請客吃包子的嗎?這得虧是晚上,要是早上遇到了,是不是來套煎餅果子就打發了?也不知道這傢伙豆腐腦喜歡甜的還是鹹的。
大冬天的,包子鋪裡瀰漫著一層濃厚的水蒸汽,好在蒸汽都在頭頂上,倒也不會弄到對面不見人的地步,只是偶爾會有凝結的水珠從天而降,是不是甘露就要看心情了。
吳畏心情不錯,拉著康南海找了張桌子坐下,小二已經殷勤的跑了過來伺候著。
包子鋪應該算快餐,雖然中式從來就沒有自助的習慣,但是常來常往的客人自己動手也都是常態,無所謂新舊。只不過小二看出這兩個人身份不同,康南海一身長袍雖然看不出面料,裁剪熨燙得可很是板正。吳畏一身軍裝就更不要說了,腰間還彆著一支轉輪手槍,雖然小二不認識軍銜,也知道這樣的軍爺不能惹,要小心伺候著。
吳畏很熱情的向康南海說道:“先生喜歡吃什麼?都是我請。”
小二看了看他,心說您二位都混到吃包子的地步了,就別端著架子叫先生了,實的惠的來點肉餡大包子算了,最多再加一盤芥菜炒肝。
康南海又不是第一次進包子鋪,當然知道行情,不過人家也是有身分的人,剛纔答應了讓吳畏請飯,總不能一看是包子鋪拔腿就走,這時候的文化人雖然不一定有良心,至少風骨還是要的。
於是他向小二擺手說道:“貴店都有什麼啊?”
老北京市井那個時候還是相當敬業的,就算跑堂小二那也是師傅徒弟一代一代傳下來的,包子鋪的小二放到吳畏穿越前那個時代,也夠個行業精英的水平,所以聽了康南海的話,二話不說,一張嘴就報出一串餡名來,聲音乾脆吐字清晰,惜乎包子鋪裡菜式太少,沒有相聲裡慣口的效果。
吳畏當然就驚了個呆了,心裡給小二口舌功夫點讚的同時,努力回想剛纔這小子都說什麼了——剛纔光聽個脆快一條鞭了。
康南海在北京城裡吃過好幾年包子,壓根就不用聽,隨口吩咐了,就向吳畏問道:“吳將軍盛情,不知道有什麼事要吩咐。”
吳畏就當沒聽出康南海話中的嘲諷含意,給自己結結實實要了十個豬肉餡大包子,還加上一碗粥,看著小二離開之後,這才含笑說道:“不瞞先生,只是想打聽一下鐵良將軍的下落。”
康南海一驚,差一點跳起來,指著吳畏說道:“你不要血口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