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陌點頭答應,她把頭靠在張亭的肩膀上,似乎想尋找些安慰。張亭立刻挺直脊背,將紫陌摟在懷中,在江湖上漂泊了一年多,他已經習慣堅強,習慣爲身邊的人遮風擋雨。可誰能想到,去年中秋的他還在尚書府裡無所事事,做著無憂無慮的二公子,誰知道,他也能強大到今天這樣的地步呢?
張亭再一次上北沁嶺時,嶺上早已經落葉層層,枯藤老樹演繹著無盡淒涼和蕭索。山中寂靜,唯有秋蟲在繼續著生命中最後的鳴唱。千雲墳前,立著一道著深藍長袍的人影,頎長挺拔的背影在暮色下顯得無比孤獨,遠遠看見的瞬間,張亭幾乎以爲是千影回來了。
他走近前去,看見此人背上的玄鐵重劍,腦子裡似乎還有些印象,張亭問:“你是什麼人,爲什麼在雲兒墳前?”
“雲兒?”那人冷笑,“雲兒也是你叫的嗎?”
經歷過太多,張亭本不想招惹是非,可是藍衣人的語氣還是激怒了他,他壓抑著憤怒,淡漠道:“千雲是我妹妹,你若無事,便請離開,不要攪擾她的清淨。”
“妹妹?”那人轉過頭來,茫茫然問:“你也是千家的人。”
張亭搖頭,心中忽然起了一個大膽的猜測,他冷然問:“你是青冥還是薛子平?”
藍衣人點頭,答道:“我是青冥,也是薛子平。”看著張亭眼眸中燃燒著的怒火,他坦然道:“十八年前,吞雲殿殿主千鶴在江湖上游歷,他到了江南,卻對薛家長媳一見鍾情……”
說起來,當年的千鶴已有三十餘歲,早已經娶妻生子,卻仍不能改變風流的本性。他長身玉立,攜著一把玉骨紙扇,依仗著“追雲望月”的絕世輕功,無拘無束地行走在江湖上,玩賞著夕月王朝的名山大川,倒也瀟灑非常。千鶴喜歡美人,如俗人偏愛欣賞鮮花一般,喜歡還不能盡興,定要攀折在手方能釋懷,他一路上也不知壞了多少姑娘的清譽。有些女子,是真的將一片芳心繫在千鶴身上,心甘情願陪他遠走天涯,心甘情願被他玩弄拋棄,也有些女子本自清清白白,卻被他無端招惹,往往會落得自尋短見。
薛劉氏與千鶴的相遇,完全是一個意外,她只是回孃家探望年邁的父母,行在山路間,忽然看見風景怡人,便在面上蒙了輕紗,走下轎子想要自己走一段路。當時千鶴本橫臥在一棵樹的枝條上休息,聽著鳥兒鳴唱,心中自在歡喜,猛然間人聲嘈雜,千影還有些惱怒,撥開枝葉往樹下窺探,卻兀自被林間嫋娜的身姿攝取了魂魄。
千鶴擄走了薛劉氏,不在乎女子的驚惶和悲慼,也不理會女子的哭泣與哀求,就在山野上滿足了獸慾。薛劉氏悲憤交加想要跳崖,又被千鶴拘束著不能離開左右,生亦何歡,死卻無路。
後來,薛劉氏說想回家看看,她家中還有個一歲多的孩子,難以割捨。千鶴自命風流慣了,又想贏取佳人癡心,竟然答應下來,親自帶著薛劉氏回家。
薛家上下看見薛劉氏迴轉,都喜笑顏開。原來薛家長子薛潤澤和薛劉氏本是青梅竹馬,恩愛非常,因爲薛劉氏這幾日被人劫掠,薛潤澤日日到官府問詢消息,寢食難安,眼看此時已經支撐不住,奄奄一息了。
薛劉氏和衆人相望垂淚,倒也無人理會千鶴其人。最後,薛
劉氏回到屋中,從針線筐裡取出一把剪刀,然後走到夫君牀前,只說了聲:“妾對不住夫君,死在你身畔,還望你莫要嫌棄。”話音落,剪刀已然刺穿心臟。
薛潤澤望著妻子,想要笑卻已經沒有力氣,勉強將妻子的手握在手中,終於含笑逝世了。
薛家此刻才忽然想起千鶴本是罪魁禍首,一干下人圍住千鶴還未曾動手,千鶴卻已經大開殺戒,瞬間血洗了薛家。
那一日,薛家長孫薛子平因爲吵鬧著要找母親,被家奴抱著在街上玩耍,才堪堪留下了一條血脈。後來,薛子平被老家奴撫養長到了十餘歲,也牢牢記住了家裡的血海深仇。他偶然遇上了極光道人,被帶到了北域極寒之地,改名“青冥”,修習成武林高手,才又回到中原。
心中裝著恨與復仇,心思便狠絕。青冥到了中原後才意識到吞雲殿如今有多大勢力,他正在茫然之間,卻湊巧結識了到武寧籌備青陽門參加武林盟聚義的齊遠平。二人惺惺相惜,開始苦心謀劃挑起吞雲殿與青陽門的矛盾。
千雲,是這個陰謀的第一個犧牲者。齊遠平說:“千家這個女兒,貌美如花,你若是能動了小妮子的春心,豈不是報復了當年千鶴的荒唐混賬?”
於是青冥第一次上了北沁嶺,躲過了許多耳目,在山坳中和千雲邂逅。當時還是草長鶯飛的季節,北沁嶺四季中難得溫暖,千雲帶著個丫頭在山間撲捉蝴蝶,腳下不覺用了“追雲望月”的輕功步法,輕盈靈動宛如花中精靈一般,她和蝴蝶追隨,起起落落飛在花叢裡,漲紅的面容,被凌亂的青絲映襯,美得那樣生動。
青冥的心,彷彿被巨石壓著,痛苦而且壓抑,他從記事起,便被複仇的信念燃燒著,從未有過半刻的寧靜。但是,望見千雲,青冥的心臟,忽然漏掉了幾個節拍,跳著,跳著,快得讓他自己害怕。
千雲並不知道青冥的心思,她終日伴著母親唸經禮佛,滿眼都是好人。自從邂逅了青冥,千雲感到無聊的生活中多了幾分曼妙的色彩。她不在乎青冥的冷漠,她摘下了山間的繁花,做成了花環,給青冥戴上,笑話著青冥的模樣,然後熱烈的愛上了青冥。
青冥卻不敢愛,他知道自己是從地府來的,內心充滿了陰冷、黑暗,卻仍舊貪戀著千雲面上的明媚光彩。於是他退縮了,他準備換一種方式報仇,或者索性直面千鶴,也許心中會更有勇氣。
人生總是容不得後悔,青冥在魚躍峰上奪取了武林盟執事的位子後,他看見了千鶴與千影,看到了他們的得意,便忍不住想起了自己九泉下的親人。
青冥在梅真的幫助下,暗自擁有了屬於自己的勢力,他等待著機會,等待著千雲那一次到外祖家探親的機會。當時,他就埋伏在那一條山路上,等著千雲,等著此生唯一心動過的人,等著她的轎子經過,手中,玄鐵重劍已然出鞘。
恨蔓延,愛何處生?心決然,情何以堪?蒼天作弄,一寸相思成灰。
憶往昔觸手可及,算而今覆水難收。
吞雲殿的千金,在探親路上被偷襲,的確是件不尋常的事情。衆護衛一個個武藝高強,平日裡在武寧都是橫著走的主,驀然被個蒙面的青年殺得落花流水,著實恥辱。不過,他們並沒有來得及難堪便
都失去了性命。
千雲在轎子中感受到了外面的風雲聚變,她有些驚慌,急急忙忙出來想要逃走,卻看見青冥就在眼前。千雲睜大了雙眼,茫然去看青冥,幾乎在剎那間就忘記了身邊的血腥,她總會在看見青冥後感到莫名的安慰,爾後天地間萬物失色,只餘眼前人。
青冥的劍放在千雲頸間,千雲眼睛也未眨,更不覺害怕,她的眸子裡有著不解,更多的卻是無緣無故的信任。青冥心頭的壓抑更加沉重,他大口喘息著,眼前滿是血色,是一家老小倒在血泊中的景象。他似乎看見了母親,母親的悲哀難過,倉皇與祈求,可是,可是面前的容顏不是母親,而是千雲,神色恬淡,眸子裡純淨無瑕的千雲。
“你,要殺了我嗎?”千雲的聲音宛如來自天際,縹緲的幾乎捕捉不到。
“殺了我,你會開心嗎?”千雲又問。
開心?青冥從未有過開心的記憶,那是什麼味道?他從記事起,就揹負著復仇的信念,他的宿命就是復仇,活著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復仇啊。
殺了千雲,他會開心嗎?會嗎?他看著面前嬌憨的容顏,莫名疼惜,若是重劍斬斷那細長而美好的脖頸……啊,不,不能,青冥的心幾乎痛到窒息,他做不到,絕對做不到。
身後,齊遠平的聲音傳來:“千鶴風流,又最無情,當時在薛家數十口人面前,他的劍似乎沒有半分不忍。”
是啊,青冥不由得想起家奴的講述,不由得回憶起兒時的悽慘,父親和母親本是世人羨慕的佳侶,薛子平本該幸福地長大,安穩地生活,是誰奪去了這一切,給了他半生孤苦無依,半生顛沛流離,還有一腔怨怒?
青冥陰晴不定的面色,讓千雲看得難過。她自小就是個心細如塵的孩子,所以齊遠平只講了一句話,她已經明瞭所有的是是非非。父親欠下的債,是不是應該女兒償還?千雲也不太明白,記憶中的父親於她似乎只是個過客,她從不曾享受過父親給予的愛與親近。
“你是要報仇對嗎?”千雲鄭重道,“父親害了你們全家,所以你也要殺了他的家人,對嗎?”
青冥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的劍無奈垂下,再也不能舉起。
千雲忽然上前一步,緊緊抱住青冥,她哭道:“你報仇吧,你殺了我吧。如果報了仇你就會開心,會笑,你就殺了我吧。我知道,你還要殺了父親,我不敢爲他求饒,可是,你能不能放過我的孃親,她這麼多年來一直在佛前爲父親的殘忍行徑懺悔,她是無辜的,善良的。”
青冥僵直了身子,動彈不得,他也好想抱緊千雲,去汲取一絲溫暖和奢侈的愛情,可他不敢。
齊遠平笑了:“無辜,薛家上下誰不無辜,當年的薛夫人,難道不無辜,不善良嗎?”
青冥推開了千雲,喊道:“你走開,走啊,離我遠遠的,我是要報仇,我要你親眼看見我將千家上下殺得乾乾淨淨!”
“不能放她離開。”齊遠平大驚,“若是吞雲殿有了防備,你此生再也沒有機會復仇!”
“關你什麼事?”青冥怒吼著,他雙眼燃燒著血色,幾乎癲狂,“我復仇,難道還要憑藉一個女子?”
齊遠平被他的氣勢驚呆住,訥訥無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