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白頭,從此豪傑老去,任是英雄也經(jīng)不起歲月的苦熬。須彌嶺上人心更加惶惶,卿久江冷眼看著稀星門長老和新秀子弟爭先恐後排除異己,互相拉攏或者陷害。他當(dāng)然明白衆(zhòng)人的心思,知道大家等著卿久江傳承卿久江多年來開創(chuàng)的門派地位,還有多年來積攢的功夫心法以及一應(yīng)財富。卿風(fēng)是真的不可能再上須彌嶺的,也許卿久江只能選擇將一生的積蓄全都拱手讓人吧。
也許沒有人可以明白,在卿久江心中,他並不是當(dāng)年的戚坤,卿久江是有兒子的人,雖然不成器,卻永遠是唯一的骨血,血脈親情,怎能割捨?所以任由須彌嶺亂得沒有章法,卿久江卻始終不肯表明態(tài)度,既然一切不能由卿風(fēng)承繼,便也沒有意義。看著多年的心血一點點沒落,心中滋味也許無人明瞭。
卿風(fēng)從來未曾感受到卿久江對他的關(guān)愛,生下來就沒有習(xí)武的天賦,縱然用功,父親也會冷眼相看。成年後卿久江也從來沒有把稀星門交給他的打算,無奈,卿風(fēng)只好沉迷酒色,排遣心頭的失落。他被人劫掠,父親未曾親自營救;他被人放回,父親不許他再上須彌嶺;他心中滿是仇恨,父親竟然禮遇仇敵……
爲(wèi)什麼,難道卿久江從來不曾愛過他?
卿久江督促卿風(fēng)從小苦練武功,不過是希望他將來能在江湖中保護自己;每一次卿風(fēng)出門荒唐行徑,身邊保護的門人許多高手都是卿久江精心挑選;爲(wèi)了營救卿風(fēng),卿久江違背了一貫做人的信義,將齊遠平和御劍門親近的消息告知千影;爲(wèi)了保護卿風(fēng),卿久江狠心斷絕了父子間最親近的關(guān)係;爲(wèi)了維護稀星門岌岌可危的地位,卿久江纔會聽從梅如雨的要求禮遇千影張亭;如果可以手刃蓮心,卿久江必定不會猶豫,他也在想辦法,將謀殺做到不露聲色;甚至於當(dāng)著梅如雨給了卿風(fēng)一個響亮的耳光,也是因爲(wèi)不想他落到烏龍一樣的下場……
愛一直都在,只是最後卿風(fēng)也未曾看見,也許自古父子多成仇。等到兒子能夠懂得父親的時候,往往自己也有了兒子吧。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事不關(guān)風(fēng)與月。
一碗湯滋味萬千,品人生酸甜苦辣。
因爲(wèi)張亭的捨身相助,蓮心渺茫的願望重新熱烈起來,她癡想著,或者日久總會生情,或許每日煙火繚繞總能纏繞住一顆漂泊不定的心。對於紫陌,蓮心是知道的,她從未想過自己一個煙花女子能夠獨佔張亭,她想,或者做個隨身丫頭,自己也是情願的吧。
每一日,蓮心都會換著花樣做各式點心,素心滿月珍珠包,玲瓏巧鎖小云吞,簪花翠玉香米團……每一樣都精緻得讓人無端憐惜,吃得時候總怕不小心咬碎了誰的一片癡心似的。
每一天,蓮心都會尋來不同的材質(zhì)熬煮補湯,黃芪燉老母雞時候放些許竹蓀,便更加鮮香,豆腐燉鯉魚的時候需要些酸菜便更加開胃,豬蹄煮透後,去掉骨肉只留下奶白的湯汁,放入蓮藕和海域神草據(jù)說最是養(yǎng)身……最後濃郁的滋味已經(jīng)不只是補湯,喝下去便品味了滿腹的慰藉。
蓮心用了最虔誠的態(tài)度做這些事情,她恨不得將滿腹心事一同喂進張亭的五臟六腑。做了,總還念著紫陌,所以巴巴送了些往覺心殿過去,每一次卻只討了紫陌不冷不熱的臉色,和毫不猶豫的回絕。可是她還是要去,愛成癡,低
賤便好似塵埃,陪著笑臉,帶著小心,雙手都被滾燙的湯汁燙紅,也不在意。
今日,恰好是梅如雨見了她,本來冷冷的面色反而流露出些許溫暖,道:“有勞蓮心姑娘,這樣我們怎麼好意思消受呢?”
“哎呀。”蓮心見人肯理會她,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忙獻寶似的將湯放在桌上,道:“姑娘嚐嚐,若是不嫌棄,我每日送來。”
梅如雨搖頭道:“不敢,無功不受祿,我們本來不甚相熟,怎肯不知羞恥勞動於你。”
“舉手之勞,不過多添一碗水的事情。”蓮心笑容可掬解釋著。
“哦?”梅如雨頗有些玩味此話的意思,“添一碗水,湯不是會寡淡些嗎?如此倒是不美,只怕淡薄了姑娘一片癡心啊。”
蓮心聽此話似乎有些深意,也望著梅如雨一笑,道:“若是怕寡淡,便多放些食材,有些時候鹽下得多了,還只好水多些才能調(diào)和。”
“食材總是有限,水多了若是隻憑著鹽來著味,卻少了些厚重。”梅如雨凝眉思索。
看她認真,蓮心撲哧一笑,道:“那再放些其餘調(diào)料。”
梅如雨疑惑,問:“其他調(diào)料,比如?”
“多些醋也使得。”蓮心終於忍不住,扶著腰笑將起來。
“你肯在這樣濃淡適宜,完美至極的湯中再多放些醋嗎?”梅如雨輕輕嗅了嗅撲鼻的濃湯,又看向蓮心,更加認真問道。
蓮心不敢直視她的目光,太過於純粹,偏又咄咄逼人。是啊,自己哪一次下廚,食材、調(diào)料和水不是算計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什麼時候肯隨意半分呢?一份真心才能烹調(diào)得一份美味,那麼,感情呢?張亭的真心早已經(jīng)交付她人,自己又該以什麼角色出現(xiàn)在這裡呢?只是,一碗水那樣簡單嗎?
不再多話,蓮心施禮告辭,臉上不如來時的小心翼翼,也不再好似剛纔說笑間的綿裡藏針。不過是幾句閒話,蓮心就帶著滿臉悲愴落荒而逃,正主還不曾交鋒,便被她人先滅了威風(fēng)。
裡屋走出來一抹身影,卻是紫陌,她問:“姑娘何苦同不相干的人說這許多閒話?”
梅如雨笑而不答,自取了碗著、湯匙,舀了些湯,啜了一口,道:“味道真的很好,是用了心的。你也嚐嚐?”
紫陌冷然道:“看也能看出,倒不需品嚐便知是動了心的。”
“你明知道,卻還要等到何時?”梅如雨笑問,“等得人家百煮方知真滋味,等到人家爐火純青化柔情?”
“已然是柔情萬狀了。”紫陌哂笑,“你不見他那一日,奮不顧身的模樣?說什麼山盟海誓,竟抵不過口腹之慾。”
梅如雨點頭道:“哎,不過是偶爾義氣相救,已然有人願意用細水長流回報。卻不知人家當(dāng)初是爲(wèi)何上了北沁嶺,又爲(wèi)什麼捲入江湖紛爭?紫陌姑娘,你卻準備如何回報呢?”
“我無可回報。”紫陌冷笑一聲,扭頭去看外面樑間雀兒打架。
“好。”梅如雨莫名嘆息,“我本不喜多話,今日倒空淘了許多力氣,你且好自爲(wèi)之吧。”
看著梅如雨身影離去,覺心殿重新空空當(dāng)當(dāng),紫陌感到心中莫名難過。煩亂的思緒一直堆積在心中,從未嘗試去整理,近些日子忽然被牽扯的難受。當(dāng)日,聽說張
亭身受重傷之時,紫陌曾經(jīng)心痛,她念及那些莫名煩躁的時光,恍惚想要提醒自己面對。
一路上風(fēng)餐露宿趕往洛城,便著急想要見到張亭,很想問他:你爲(wèi)什麼要如此多事,爲(wèi)什麼到吞雲(yún)殿中,爲(wèi)什麼要捲入這一場紛爭!很想罵他:你就是個白癡,知不知道做的事會帶來多少麻煩,什麼都不懂,把事情都弄糟了!其實,更加想看一看他到底傷得怎樣,一個尚書府的公子,何苦要到江湖上吃這樣的苦頭,倘若他真的有了什麼三長兩短,紫陌又該如何難過呢?
結(jié)果,沒有道理詢問,沒有立場罵人,甚至也不用關(guān)心張亭的傷勢,人家的身邊竟然又多了位如花似玉的可人。或許,張亭本來就是招人喜歡的吧,那麼好的家室,那麼俊俏的模樣,還有那樣好的性子,怎麼當(dāng)初就不曾看見呢?
從白日西斜一直坐到了星月東昇,紫陌還是沒有理清思緒,肚子終於忍不住提出了抗議。此刻錯過了晚飯的時間,客中也不願給他人多添麻煩,略略遲疑,紫陌倒是不管桌面上鮮湯涼透,就著大碗狼吞虎嚥起來,將蓮心的一番示好之意全部納入肚腑。
半夜,紫陌就開始感到翻江倒海的不適,先是吐,然後是腹瀉。她暗恨蓮心設(shè)計自己,可是梅如雨明明吃了卻無事,難道湯也識人?她許久纔想明白,溫?zé)岬臏匀荒軌蜃屇c胃舒適,可是涼透的湯,卻會讓五臟受傷。或者當(dāng)初張亭對自己的情感真摯熱烈時候未曾及時接受,到了此刻事過情遷,再沸騰的癡情也早已冷卻,再想接受卻來不及。
紫陌性情素來爽利,自以爲(wèi)想明白之後也就不甚在意,只嘆今生無緣罷了。胸中不再掛礙,一夜卻也睡不安穩(wěn),或是噩夢,或是腹痛,折騰得紫陌臉色蒼白。多少年身子硬朗不曾生病,忽然如此,還真感覺吃不消,再去了一次茅房,紫陌感到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光了,連眼睛也睜不開來。她好容易睡去,梅如雨卻百般感慨:不知情爲(wèi)何物,卻如此傷人情懷。看天光漸亮,便吩咐紅香去請張亭。
張亭自見到紫陌後,心頭便如湯鼎沸騰,他瞬間歡喜,魂牽夢繞終在眼前,可難免灰心,曾經(jīng)埠州崀山上,紫陌的話他一直不曾忘懷。是以見到紫陌後竟然只敢躲著,怕唐突佳人不喜,怕再勾起紫陌心中的委屈和難堪。本來傷勢未曾痊癒,又添了許多心事,張亭竟然更加不好起來,蓮心的湯只能補身,到底不能補心,滿腹惆悵真是無人訴說。
忽見紅香來請,張亭驚疑,不肯前去,哀求道:“姐姐先回說我病著,等大好了,立時離開你們眼前可好?”
紅香驚詫:“你果然是喜歡了蓮心?竟然巴巴不得離我們遠些?”
“姐姐哪裡的話?只是紫陌她,她不願見我,我是知道的。”張亭平日口齒伶俐,此刻竟也囁嚅起來,好個風(fēng)流兒郎,悲情所困也會如此,豈不可嘆?
紅香看他模樣,忍不住要笑,又憐他癡心,好言道:“虧你將心思放在她身上也不是一日,還不懂她是個什麼人?屬鴨子的,身子煮爛了,只有嘴還硬著。自從聽見你受傷,口中雖不說,心裡面比誰都著急,一路上急火攻心,嘴上都是燎泡。”
張亭滿腹猶疑,堅決不肯相信。
紅香只好道:“她如今病著,好多年不曾如此,你還不肯去看她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