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赫連文慶的婚事準(zhǔn)備告一段落,蘭傾旖從中抽身來關(guān)心自己的事時,已是七月初。
桌上整整齊齊擺著隱衛(wèi)送回的情報,報告譚郡那樁鹽商滅門案的調(diào)查情況,目前沒找到任何蛛絲馬跡,處理得十分干凈。
這個結(jié)果在她預(yù)料之中。
平康王世子的身份沒發(fā)現(xiàn)不妥。
這點她存保留態(tài)度。
王府護衛(wèi)隊實力了得,他們暫時還沒能查到太多消息,僅從已掌握的資料看,平康王府防范嚴密,外松內(nèi)緊,實力強大,不得不防。
意思含糊,卻表明平康王的確沒表面上這么安分。
她一目十行看完文書,瞟一眼玉瓏,吩咐:“將情報送一份給鐘毓晟。”
“是。”
次日下朝后,鐘毓晟很自覺地和她信息共享。都是聰明人,自然知道事情不簡單,兩人不敢僭越,二話沒說直接稟明陸旻,等著他示下。
陸旻接到報告,朱筆批紅,讓他們退下。雖一言不發(fā),但意思已顯而易見。
削藩政策,正式確立。
朝中開始不動聲色地軟刀子殺人,制定各種政策調(diào)換官員,再一輪清洗,再一輪黜落,再一輪升與降,這些都被控制在不至于太驚動朝局的基礎(chǔ)上——平康郡的事是暫時需要捂著不打算全盤掀開的秘密,畢竟平康郡雖有不軌,但反意不明,朝廷還需要準(zhǔn)備,此時并不是撕破臉皮的好時機。
佑玄二十四年的削藩整頓官員案被瞞得很緊,對和平康郡有涉及的官員的調(diào)查辦理,由刑部會同大理寺共同處理,所有審理查辦內(nèi)情都不對外公布,別說天下人懵然不知,就連朝中二品以下大員也沒資格知道其中內(nèi)情。二品及以上官員,消息不夠靈通的,也不可能知道!
只是聰明的官場老油子們,都從最近異乎尋常外松內(nèi)緊的氣氛,以及幾個敏感地點中嗅到硝煙氣息,好像看見陰霾在頭頂無聲無息聚集,隨時等著當(dāng)頭壓下,壓得他們尸骨無存。
誰也不知道已經(jīng)發(fā)生過什么,或者即將發(fā)生什么,不夠資格知道的整天竄來竄去打聽消息,揣摩著上司的臉色行事惶惶不可終日,夠資格知道的則整天進出頻繁,一個個陰沉著臉色腳步匆匆。
與此同時,燕都內(nèi)外的防衛(wèi)忽然加強,每天都有九城兵馬司、長林衛(wèi)、飛豹營輪班守衛(wèi)燕都,各路衛(wèi)士川流不息,不斷有相貌陌生眼神銳利的人員匆匆忙忙出入燕都各處,每天都有官員被秘密請去“喝茶”,有的人喝完茶就回來了,也有的喝完茶就失蹤了,這些零零碎碎讓人不安的消息,整得朝廷上下人人自危。
位于風(fēng)暴中心的蘭傾旖,更加忙得昏天黑地。
這種龐大工程要注意的事很多,各方面的調(diào)停不是易事,她因此十分忙碌,常常數(shù)夜不歸睡在官署。
刑部也十分熱鬧,不斷有人被請來做客聊天,和她展開親切會談,就削藩問題展開各種討論,談過后分門別類地甄別清洗……
忙忙碌碌的兩個月過下來,總算暫時告段落,蘭傾旖也松口氣,回家誰也沒理倒頭就睡。
七月末的風(fēng)已褪去熱意,吹到身上甚至微有涼意,睡滿一天養(yǎng)足精神的蘭傾旖,坐在院中吊床上,邊曬太陽邊看情報邊喝烏雞紅棗粥。
瞟了眼情報的字跡,她微微一怔,有些不信邪地用手指捻了下厚度,又掐指計算日期,心頭微沉。
“今天什么日子?”她轉(zhuǎn)過頭問玉瓏。
玉瓏一怔,主子這是怎么回事?忙暈了頭?還是沒睡醒?她下意識答:“七月二十九。”
“哦!”蘭傾旖懶洋洋點頭,面帶動人的微笑,目光卻冷了一冷,悠悠道:“真是個好日子!”
玉瓏和玉瓊面面相覷,想不通哪里不對勁。這日子很平常啊!哪里出了問題?
玉瓊神色古怪,瞧小姐這古怪的反應(yīng),莫非是關(guān)于……那人?
“暗衛(wèi)的情報出了錯?我怎么沒看出來?”她莫名其妙瞅著蘭傾旖,問。
“消息量不夠。”蘭傾旖隨手翻開情報,一目十行地看完扔給她,神情疏淡,“我的暗衛(wèi)我了解,他們的實力不會這么差勁,更不會這么久還只傳回這些消息。若真如此,我這個做主人的,丟人也得丟死!按照消息量,憑他們的實力,這最晚也是半個月前的情報。那么這半個月,他們?nèi)ツ牧耍俊?
“小姐您的意思是?”玉瓏睜大眼睛,神色微微驚慌,心里驚訝、擔(dān)心、不安……種種情緒糾結(jié)成亂麻,她擰緊衣角。“平康王不可能有這么大的能耐,誰在幫他?難道是……”她偷瞄著蘭傾旖的神情,欲言又止。
“誰在幫他?誰在幫他!”蘭傾旖冷哼,似被肆意挑釁氣得炸毛的大貓。“除開那混帳,還能有誰?”
玉瓊縮脖子低頭不敢看她,小心地將自己的存在感降低再降低,生怕遭到池魚之殃。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這兩位主的交手她可惹不起。
“那我們現(xiàn)在怎么辦?”玉瓏想不通她為何發(fā)這么大脾氣,也懶得想。她關(guān)注的是結(jié)果。
“朝中變故,平康王不可能不知道。”蘭傾旖眉目沉靜,“以平康王的能耐智商,能發(fā)現(xiàn)我的暗衛(wèi),我就把腦袋割下來給人當(dāng)球踢。平康郡里必然有黎國高層下屬潛伏相助!這鐵定是他們下的手!可平康王朝中勢力被削弱,反擊的方法有很多,絕不會以殺我暗衛(wèi)作為報復(fù)。現(xiàn)在不是與我逞強斗狠的時候,即使平康王想犯傻,黎國人也不會答應(yīng)。”
“這么說暗衛(wèi)被殺,是因為查到什么大秘密,逼得平康王不得不殺人滅口?”玉瓏眼睛一亮。
“什么樣的秘密值得他求黎國勢力出手也要守住?”蘭傾旖似笑非笑,目光冷森森。
她從玉瓊手中接過信紙,對著陽光仔細看紋路字跡,又捻過質(zhì)感,從中扒拉出兩根極細的絨毛對準(zhǔn)陽光仔細看過,“字跡不平,紙張略黏,松樹上寫成,撇捺極快轉(zhuǎn)折僵硬,心中焦急,有重大發(fā)現(xiàn)……”又嗅氣味,“極淡的腥臭氣息,有狼出沒,微苦的花果香,有點像蘋果,植被……”
下人們對于主子通過觀察能力推斷事情經(jīng)過,毫不奇怪。主子心思之縝密細膩,世人莫及。
蘭傾旖的臉色忽然沉了下來,也冷了下來,充滿山雨欲來的陰霾,眼神更是殺氣騰騰。
有那么一瞬間,她不敢相信這個答案,希望是自己的推斷出錯。
但理智清楚地告訴她,她的答案沒錯。
她覺得自己的心都空空蕩蕩,穿過此刻清冷的風(fēng),聽見空蕩蕩的嗚咽般的回音。
玉瓏怔怔地看著她,看見她眼中燃起四射光芒,似野火,燎了草木葳蕤的山原。
她抿緊雙唇,不知道該怎么勸,畢竟她還沒弄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好在蘭傾旖的震驚失態(tài)僅僅須臾,她以最快速度跳下吊床進屋,步子不快,卻轉(zhuǎn)眼就走出老遠。火紅鑲銀螭邊的長衣微微飄拂,看起來似要將人心燒毀。
迅疾的命令疾風(fēng)般傳出。
“拿關(guān)于平康郡的最精細的地圖。”
“通知鐘毓晟過府,有要事相商。”
“傳令密探,加大力度,增加對肅親王的扶持。”
“通知我們潛藏在黎國的人手,針對聞人行云的計劃,立即實行,務(wù)必要攪亂渾水,讓他疲于奔命。”
“嚴密監(jiān)視黎國掌兵將領(lǐng)的動靜,最好抓住他的把柄將他拿下。”
“密令封邑私軍,給我守好封邑,許進不許出!嚴加監(jiān)視最近入境的可疑人群,隨時待命。”
滿院的人目瞪口呆地看著主子一邊不停嘴地吩咐,一邊快速地走進書房,腦筋完全跟不上這步調(diào)——這發(fā)生了什么大事?主子怎么突然大動干戈?要變天還是怎么了?
訓(xùn)練有素的下屬們,震驚不解也只是一瞬間,隨即該干嘛干嘛。
主子做事不需要向他們解釋,主子說的永遠是對的,主子的決定他們只需擁戴照辦,其他的,他們都不用管。
畫制精細的地圖在桌子上攤開,蘭傾旖袖手盯著地圖仔仔細細看過幾遍,提筆圈出三個地點。
白石山,塵煙谷,沙灣河。
從地理位置和地質(zhì)上看,也就這三個地方的可能性最大。
“再派精通地理的人去,仔細勘察這三個地點的植被生長情況和地質(zhì)礦源,檢查……”她目光深邃如玉潭倒映明月般閃著粼粼波光,說話的聲音格外森冷,“檢查這三個地方的是否藏有豐富實用的礦藏。比如,鐵礦,金礦之類。”
“小姐你是說……”玉瓊長長倒吸一口冷氣,驚得眼眸都大了一圈。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平康郡境內(nèi)發(fā)現(xiàn)這種關(guān)乎國運的礦藏卻不上報,反而偷偷隱瞞,到底想干什么?豬都知道其中的不對勁,都會懷疑平康王的用心。皇帝再蠢也知道此事的嚴重性,何況他們的皇帝可從來不算是蠢人。
“這只是猜測。還做不得準(zhǔn)。”蘭傾旖放下狼毫筆,神色沉凝:“我倒寧愿自己猜錯了。平康王好大的心,莫非就是這樣才將他的心縱大了?他當(dāng)我是泥捏的不成?”
錢財……靳濤定背后的人果然平康王!果然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膽子夠大,心夠狠,可惜就是腦子不怎么好使,定力也不怎么樣。還是等待太久,已失去耐心想放手一搏?
她雙唇抿成一線,眸光閃動如星火迤邐。
“以最快速度找到二小姐,帶她回來!”
別人猜不出前因后果,她和那人絕對猜得出。她會改變計劃,他肯定也會做出相應(yīng)防范。赫連無憂這顆可以用來牽制她甚至殺了她的絕妙棋子,他要是不用,絕對是傻瓜!
燦爛的陽光從碧紗窗透入室內(nèi),落進她流波浮淼的眸子里,如承載日月般清亮得驚人,她的聲音聽起來也清亮得驚人,卻彌漫著騰騰殺氣。
“若遇阻攔,格殺勿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