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映亮天邊白云,鍍一層明麗的七彩流光,宛若刺繡精美的錦緞,肆意書寫著生命的華美燦爛。
然而曾擁有這種華美燦爛,艷絕天下的女子,卻即將面臨生命的凋落。
聞人嵐崢的目光落在段靈歌臉上,見她容色憔悴若風中殘荷,但依然殘留著曾經的艷光,不得不承認這位美人的確很美,沒辜負她多年的美名。
那個嬌弱,優雅,精致,高貴,女人味十足。
可惜這樣的美麗,注定不能長久。
他小心地退到安全距離,饒有興味地注視著段靈歌的眼睛,懶得費心去解讀她復雜的目光,抬頭看一眼天邊的云彩,他眼神略帶惋惜。
“如果你還有什么遺言,可以交代了。”
“你想要我殺顧澹寧,我殺了。你許諾的事,記得辦到。”段靈歌目光平靜,靜如死水。
聞人嵐崢怔了怔,怎么覺得這節奏有點不在調上。他很意外。“你難道不打算為你自己爭取一下嗎?”
這位姑奶奶那么喜歡蘇廣韜,卻不想活下去和他長相廝守?莫非是受過刺激?可她能受什么刺激?
“不用了。”段靈歌搖頭,努力支撐著爬起來,試圖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狼狽。
環視周圍的護衛,她無奈地發現這個惹不起的男人似乎沒打算讓自己立即走。
她想不到自己對他還能有什么利用價。
她這個女王一直是掛名的。即使后期爭取到權力,也因為身體健康不佳無法掌權,說句難聽的,她的影響力還比不上蘇廣韜。他抓住她不放干嘛?
但現在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她想逃也逃不掉,何況自己如今這半死不活的鬼樣子,身體狀況也跟不上逃命想法。
“跟朕走一趟。如何?”聞人嵐崢一副我很好商量的樣子,態度溫和,神情親切。
段靈歌苦笑,她有拒絕的余地嗎?
就近找到住處,聞人嵐崢還是很上道的請來大夫診治。
段靈歌瞅著忙里忙外的大夫,心里充滿違和感。
若非知道面前這位不是那種見色起意的,自己現在這病歪歪的樣子也讓人難以下口,她真要懷疑他是不是想見異思遷來著。
大夫滿臉嘆息地把脈診斷,開過溫補的藥方退下。
段靈歌心里充滿無事獻殷勤的感覺,也沒空管大夫的說法,只暗暗琢磨目前狀況,等著這個掌握住她生死的男人出招。
聞人嵐崢卻沒打算和她解釋。
“調伶俐點的婢子過來伺候好女王。”聞人嵐崢站起身,淡淡吩咐身后垂眉斂目當背景的容閎。
容閎低下頭,對他的潛臺詞心知肚明。知道主子這是不耐煩,要他們送信請蘇廣韜盡快趕到的意思。
任何事只要有心,都能很快辦到。
不出兩天,蘇廣韜已風塵仆仆地趕來,衣裳上仍沾染灰塵,臉色也顯得疲倦,只一雙眼睛越發的明亮。
聞人嵐崢好心地遞杯茶水到他面前,如今反而不著急了。
嗯,他的確不急。昨天收到自家夫人的親筆信,說她如今平平安安正趕來此處,心頭大石落地,覺得看什么都很順眼,所以也樂得給眼前這對皇室里難得一見的有情人一個真正走到一起的機會,就當是積點陰德。
蘇廣韜仔細看他一眼,眼神很有力度。“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黎皇陛下想要什么請直言。”
聞人嵐崢一笑而過,覺得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省事。不過他也不想這么快讓他如愿以償,好歹這人曾動過的那些念頭還是讓他很不滿意的。
要解除段靈歌身上所受的禁制,除開需要迷霧森林里獨有的藥材,最重要的藥引就是顧家嫡系的心頭活血。顧澹寧這一支即使沒斷絕也沒戲,所以蘇廣韜從一開始就沒指望他,而是將目標放在蘭傾旖這一脈身上。
家宴那晚他從溫九簫口中聽到這些事時就恨不得把這小子扒皮抽筋。
竟然打自己妻兒的主意,還想挖他們的心頭活血!他以為自己是死人嗎?
難怪聞人既明被俘時他會出現在濮陽城。
“你可以給朕什么嗎?”他不接茬,很有耐心慢慢磨掉他的耐心。
反正如今安國也要玩完了,蘇廣韜是聰明人,不可能看不出他們如今攔不住他的腳步。
想保全?那就拿出讓他滿意的籌碼。
“長寧皇后想必正在趕來的途中。”蘇廣韜眼神沉靜,輕聲道:“不知道憑榮陽長公主的薄面,能否換她對女王網開一面。”
聞人嵐崢不動聲色。“段輕旖?百年前的舊事,再重提有意思嗎?”
“陛下可知,帝師為什么那么恨蠱王?”蘇廣韜不答反問。
“殺師之仇?”心里知道蘇廣韜特意提出來,肯定不止這么簡單。
“還有殺子之仇。”蘇廣韜淡漠以對。
聞人嵐崢手指微抖,心里倒抽冷氣。
“說是子,也不盡然。因為長公主去時腹中骨肉不足三月,誰也不知男女。”蘇廣韜聲音清冷,“不然,帝師為什么要收一男一女兩個徒弟?”
沉默。
“這些都是皇家流傳最深的秘密。誠敬帝能有后來的風光,和這位嫡親姐姐也分不開關系。當然,如今說這些也沒意思。不過以您對皇后的在意,應該不會看她愧對師門才對,尤其是恩師為救她而亡后。”蘇廣韜笑意淺淡,信心滿滿。
聞人嵐崢的瞳孔微縮。
“皇后歸來時,在下秘密遞給遠房堂兄的消息,想必您已知道。顧家的分魂術,主體滅,附庸亡。顧澹寧很早就在皇后身上動過手腳。伏闕宮里的確有解救之法,但必須一命換一命。”蘇廣韜面無表情。
聞人嵐崢想起那日和赫連文慶拼酒時聽他提起的事,沉默。
那天他一反常態地被灌到酩酊大醉,借著裝酒瘋糊弄過精明的夫人,至少沒讓她問出口,內心一直在擔心這件事,去信給帝師見他答有解除之法也放下心,卻沒想到代價這么大,如此一來,這人情債他即使不想背也得背了。
“段明斐是何時知道她的身份的?”他沉默良久,淡淡問。
他問得含糊,蘇廣韜卻一聽就懂。“二十二年前,皇后剛崛起之時。”
嗯?完全出乎意料的答案,聞人嵐崢覺得自己不能不震驚。如果那時候知道……難道不該斬草除根嗎?即使蘭傾旖最恨的是顧家,段明斐在她的事上也不清白。
蘇廣韜平和地笑了笑,端過茶水潤喉,很耐心地和他解釋,“赫連若水崛起時,很多人都研究過她。先帝不過是其中之一,這沒什么好驚訝。相比其他人,先帝只不過多知道一些,比如顧家曾有過龍鳳胎,而且那鳳的下場還不怎么好,還比如蘇家和赫連家的淵源。所以他很大膽地做出赫連若水就是顧家小姐的猜測。為了這個猜測,他派出過很多人,以各種不入流的身份出現在赫連若水身邊,什么也不用做,只要得到她容貌就行。當然,這是很難的,赫連大小姐非常謹慎,幾乎從不在外人面前露出自己的容貌,但面具再完美也有戴舊戴破的時候,何況長身體的孩子不可能一直戴著不合適的面具。畫像帶回來,和顧澹寧一對比就成。”
聞人嵐崢有點想不通,“抓住這么大的把柄,不是該先下手為強嗎?”
勛貴人家不同于普通宗族,非常注重血脈的純潔性,混淆血脈的事曝光,足夠赫連家喝一壺,何況還是一個和赫連家半分關系都沒有的陌生人?
“帝師不是那么好惹的,何況要對付尊夫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蘇廣韜苦笑。
聞人嵐崢嘆口氣,老實說他很羨慕。“女王她很有福氣。”
她的一生有父親和夫君傾盡全力的維護,即使面臨困境,也永遠不缺真正疼愛她對她好的人。相比他夫人難以解脫的噩夢要強得多。
都是聰明人,很多事一點就透。既然段明斐那么早就開始關注蘭傾旖,他和她之間的那段感情必然也瞞不過他,所以他留下這一切,安排好蘇廣韜——只為保女兒一命。
老王駕崩時,他和蘭傾旖的婚事已傳遍天下,他也知道女兒不會是他們的對手,何況還有顧家在旁邊虎視眈眈?所以他不要女兒死守江山。老而彌辣的老王,以自己的過人心計留下重重布局層層謎題,只為如今換女兒一個安穩平淡的余生。
一番深愛苦心都包含其中,即使他不是一個合格的君王,卻是世間最偉大的父親。
感嘆畢竟是感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軌跡,他很快恢復平靜,也不會去嫉妒別人有個好父親。“心頭活血是不可能的,你別指望。”
“顧澹寧曾給過皇后一顆暤蛇內丹。”蘇廣韜提醒,“不知皇后可否割愛?”
聞人嵐崢搖頭,“那東西已沒了,太子和朕一人一半。”
蘇廣韜默然。
追尋過多年,到頭來一場虛幻嗎?如果注定要絕望,又何必給一個希望?
“還有一個辦法。”清亮的聲音,忽然從門口傳來。
兩人詫異轉頭。
蘭傾旖正倚在門口看他們,神色淡漠無悲無喜,眸子里滿是看盡風雨流年的通透。
她看遍世間芳華的眼睛,容納紅塵悲喜愛恨,也容納一生的風雪。
……
掌心微光涌動,如涓涓細流,順著垂死女子的百會穴涌入她的身體,修復受損的經脈,溫暖充血的肺腑,挽留流失的生命。那些屬于顧家子弟的力量,她選擇,送給她。
如今顧澹寧離世,再也沒人能用這個約束她,但她不喜歡屬于顧家的一切,將這些力量送給女王,救她一命,也成全自己,兩全其美。
女王不是顧家血脈,即使得到這些,也不會有后患。
她成全她,也成全自己,成全師父最后的心愿,成全這荒蕪人生中僅有的一點光和熱,成全這人世間飄搖的情愛。
荒野沉寂,人間初雪,誰在紅塵傷痕中銘記最后一點溫暖,留給自己愛過的證明?
希望世間的有情人能更多一點,不要再重復那些愛而不得天人永隔的故事。
紅塵中萬千燈火,愿那盞屬于自己的,你我都不曾錯過。
一路走好,各自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