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長寧的周圍靈光流轉,七彩變換,腦中黑黑白白的景象變了又變,有的逐漸扭曲、化作虛無,有的愈發清晰、活靈活現。
到后來,眼前驀地一黑,緊接著,又是一束光亮亮起,空曠的地面上,盤膝坐著成百上千的人,這些人,都穿著一樣的服飾,有著同一張面孔,臉上的神情,周身的氣息,每一樣都那么熟悉。
她此時就像是一個旁觀者,看著無數這樣的穆長寧在盤膝打坐。
她穿梭在人群中,一張一張的面孔地看過去。
這些人,就像是她的復制體,完美刻畫,完美復制,每一個都長得一模一樣,找不出半點瑕疵不同。
她有種直覺,她被困在了這個地方,靈魂出竅,只有找到自己真正的軀體,才能從這里出去。
機會只有一次,這么多人里面,也只有一個是真的,其余都是假的。
她急得打轉,在尋尋覓覓間滿頭大汗,找得頭暈目眩,卻依然真假難辨。
她坐了下來,與這么多穆長寧一起,盤膝打坐。
神色漸漸放松,表情逐漸舒緩,內心緩緩變得平靜無波。她不再執著于尋找自己的身軀,而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腦中陣陣放空。
她成了這成百上千的穆長寧中的一員,仿佛與周遭融為了一體。然而在她眼里,周圍的一切卻在遠去,那些穆長寧,就像是破碎的鏡子,一片片地碎裂,一寸寸地瓦解。
無數人都化作了虛無,到最后,也只剩下唯一的一個。
她睜開眼,那個穆長寧也睜開了眼,兩人相視而笑,就像是一種與生俱來的默契。她霎時覺得渾身一輕,身子朝著那個穆長寧而去,兩人合二為一。
假作真時真亦假,真作假時假亦真,一靜一動,一虛一幻,破幻顯真,明心見性,自入無妄之境。
不知過了多久,穆長寧才從這種玄妙的狀態中出來,睜開眼的那一刻,眸中紫光瑩瑩流轉,靈動生輝。
她清晰地感覺到紫元訣的功法又進了一步,破妄眼也略有小成了。
驚喜還沒升起,穆長寧陡然看向一邊,甄鼎和望穿正齊齊站在邊上看著她,望穿一臉笑嘻嘻,而甄鼎卻顯得絕望而哀傷。
穆長寧站起身,地面是一面巨大的鏡子,光可鑒人,纖毫畢現,據甄鼎所說,這就是輪回臺。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直問道。
甄鼎垂眸不語,望穿癟癟嘴道:“也沒什么,我就是跟他打了個賭,賭你能從輪回臺里出來。”
穆長寧怔怔地發愣,望穿這才將前因后果跟她敘述了一遍。
原來所謂的輪回臺,其實不過就是一面幻象鏡,那點將臺上所記載的一切都是假的,根本沒有什么重來的機會,也根本不存在什么回到過去、改變未來。
輪回臺,只是反反復復的輪回,讓人一遍遍地經歷曾經發生過的慘劇,初時確實能讓人產生自己確實改變了曾經命數的錯覺,但到了最后,其實結局根本沒有一絲撼動。
就算走了和從前不同的路又如何,殊途同歸,這對未來的結局依然不會有分毫影響。
給了希望的曙光,到最后還是被人一腳踹下絕望的深淵。
可人哪,總是被各種不甘憤恨左右主導,他們終究是一遍遍地選擇重來,等到終于意識認清到現實,卻已經跳不出這宿命的糾纏了,只能在這無窮無盡的幻境里,承受著永生永世的折磨。
甄鼎是它的第一位體驗者,很遺憾的是,在他之后,隔了十數萬年,才迎來第二撥體驗者。
他一人,孤單地走過了無數個這樣的輪回。
“這輪回臺便是我的身體碎片所化,他在輪回臺里度過了十數萬載的歲月,也算是輪回臺的器魂了,想要把輪回臺收回來,就得先把他給收拾了。”望穿說得漫不經心,悠悠然道:“所以我跟他打了個賭,我不出手干預你的一切,若你能跳出這輪回,他便心甘情愿將輪回臺雙手奉上。”
“從你們捏碎綠珠的那一刻起,輪回便開始了,你所經歷的一切,都是這輪回臺中制造出來的幻象……”
穆長寧微微一愣,“那他們人呢?都被困在了輪回臺里?”
望穿看了眼甄鼎,翻個白眼,“你自己問他!”
穆長寧望了過去,甄鼎依然癱著一張臉,只是神色再也沒有先前的波瀾不驚了。
他伸手隨意一揮,輪回臺鏡面上頓時出現了一副景象,從點將臺一路走下來,那條長階梯的盡頭,許玄度付文軒他們,以及幾個魔修,都在那里橫七豎八地躺著,眉頭緊皺,神色痛苦。
“你們是這十數萬年里,頭一批進來的,而我被困了這么久,實在孤單,有你們過來陪我,往后多個人作伴,不是很好嗎?”
甄鼎牽起嘴角輕輕一笑,“一起墮入這永無止境的輪回里,享受無盡的生命……長生,不從來都是你們所求嗎,我免費送你們了,多好?”
穆長寧目瞪口呆,張了張嘴欲言又止:“你……”
“熟悉吧?”望穿抽抽嘴角道。
穆長寧狠狠點頭。
這人說的話怎么跟洛南柯如出一轍啊!難道這種活了十幾萬年的老變.態心理都這么陰暗扭曲嗎?
誰要你這種慷慨贈與啊?你不過就是想拉個人陪你一起下地獄罷了!
望穿搖搖頭,指著甄鼎道:“洛南柯就是他教出來的,換句話說,這個人是洛南柯的師父。”
穆長寧再次愕然,“他……怎么會?”
“他們都是上古之人,緣分到了什么不可能?上古時期仙魔大戰,他帶著三十萬仙修與魔修死戰,二重天界面崩潰,三重天時空不穩,打開許多空間氣旋,可不正巧卷著他寶貝徒弟進了那混沌之地的異度空間嗎?”
這,這還真是奇妙的緣分啊……真不愧是倆師徒,連想法都一樣,這算不算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這么說也不盡然吧,換了其他人,真要像甄鼎一樣在輪回臺中輪回無數次,絕望悲切了無數次,或是像洛南柯一樣不人不鬼地在混沌之地活了萬年,就算不瘋也得出點毛病,至少穆長寧不敢保證,自己若真的成了他們中的任意一個,還能不能保持正常。
只能說,無獨有偶,這倆師徒的經歷,驚人地雷同。
甄鼎定定看了會兒穆長寧,暗暗垂下雙眸。
洛南柯的一切,他都從望穿那里聽說了,阿柯素來有驚世之才,淪落到那般田地,委實可惜。
甄鼎苦笑了一下,便聽得穆長寧問道:“甄前輩,可否告知,二重天三重天,究竟是什么地方?”
這些東西,在望穿的記憶里都曾經存在過,可是他忘了,只有在不斷將碎片收回來,他才能逐漸想起來,可若是能從甄鼎這里獲取只言片語,無疑對他會有幫助。
甄鼎淡淡抬眸,淡色的唇輕啟,緩緩道:“你們是修真界的人,自然不會知道白靈界的事。”
白靈界!
穆長寧猛地睜大眼,她確實從沒聽說過有這樣一個界面,是比修真界更高層次的位面嗎?
再看向望穿,望穿的神情也是怔怔的,眸光復雜,眉心緊擰,好像一瞬間想起了許多事,又一時理不清頭緒。
甄鼎見穆長寧巴巴地看著自己,想著這個小丫頭和阿柯之間還有些緣分,阿柯的金烏木都到了她手上,便也多出幾分親近來,為她慢慢解惑。
“說說看,你所知道的修仙境界是什么?”甄鼎問道。
穆長寧老老實實地回答:“煉氣、筑基、金丹、元嬰、化神。”
“化神之上呢?”他又問。
穆長寧微微一愣,“化神之上……難道不是飛升成仙了嗎?”
她的師父是化神初期,師祖是化神大圓滿,也是修真界公認的第一高手,雖然十多萬年來,沒有聽過有誰真的得道成仙過,但每個修仙之人,心中都會有這么個目標,師祖涵熙真尊也不例外。
可以說整個修真界的人,都在盼著涵熙真尊飛升成仙,開創先河,也給無數后輩以鼓勵,而不是只寄希望于虛無縹緲的傳說。
甄鼎扯著嘴角搖頭,似是在笑她的無知:“化神之上,還有煉虛、合體、渡劫、大乘、飛升五境界,不過修真界受天地規則所限,卻是達不到煉虛境界的,而白靈界,便是可供修士往更高層次修行的界面。”
穆長寧這回徹底震驚了,愣了好半晌訥訥道:“所以,修真界的修士,哪怕修習到化神大圓滿,也終究只有隕落的宿命?”
“也不全是。”甄鼎回答道:“相傳修真界和白靈界之間存在通天門,只要通天之門開啟,修真界的化神修士便可升至白靈界。”
穆長寧眼睛微亮,甄鼎卻又兜頭給她潑了一盆冷水:“只可惜,數十萬年來,我從沒聽過,有誰是通過通天門從修真界上來的。”
她一時怔忪不已,轉而一想又覺得不對:“既如此,那為何前輩所在的羅剎洞會出現在修真界?”
“這就是我要與你說的事。”
甄鼎平靜地說道:“白靈界分七重天,下三天,上四天,我所在的二重天,與阿柯所在的三重天都分屬于下三天,下三天相互牽連,往來頻繁密集,但要去到上四天,還是得通過三重天的幽冥之淵,相傳那里曾是金烏神木的生長地,只是金烏神木早已倒塌,僅僅三重天幾大家族手中各掌握著一塊金烏木,然而如何通過金烏木去到上四天,無人知曉。”
“十數萬年前,下三天爆發仙魔大戰,仙魔雙方兩敗俱傷,一重天二重天界面崩潰,三重天也搖搖欲墜,崩潰的界面四分五裂,輾轉于各個時空空隙之中,我收斂了無數仙修將士的骸骨進羅剎洞,本想通過輪回臺重新開始,可惜一遍遍經歷的,都是噩夢。而羅剎洞便是這樣剛剛好的,通過時空空隙來到了修真界,但饒是如此,也是過了良久,才等來第一批歷險者。”
說的這么惋惜,好像找不到人陪你進輪回臺很遺憾一樣。
不過甄鼎所說的一切,真是顛覆了她所有的認知。
天外有天,果然如此,修真界不過就是冰山一角。
這些事,她從沒聽誰說過,也不知師父師祖他們知不知道,即便知曉,暫時也不會跟她提,她修為低下,還遠不到了解這些事的程度。一步一個腳印,好高騖遠最要不得。
通天之門……通天之門不開,修真界的修士便永遠無法飛升白靈界吧。
穆長寧看向望穿,心想望穿既然聽說過白靈界的七重天,大抵他也曾屬于白靈界,說不定,還是上四天的……
甄鼎幽幽嘆息,“該知道的都告訴你們了,輪回臺你們拿走吧。”
他背過身去,不去看他們二人。
望穿走到輪回臺前,正欲動手,穆長寧打斷道:“甄前輩,可有什么交代的?”
“怎么,你當我上刑場,還要說一說遺言?”甄鼎話音一冷,其間滿滿的皆是嘲諷。
穆長寧訕訕道:“晚輩不是這個意思……”
甄鼎沉默了一陣,輕聲嘆道:“下三天支離破碎,興許三重天還在茍延殘喘,你們若有機會去到白靈界,替我和阿柯去看看三重天吧。”他背對著他們,穆長寧看不見甄鼎此刻溫柔的神情,但那冷硬的語調,卻已經放緩了不少。
他輕輕說道:“阿柯那個孩子,最念家了……”
竟跟洛南柯的心愿不謀而合。
穆長寧點點頭道:“若有機會,晚輩定當不負所托。”
望穿手中靈光大熾,地面上的輪回臺驟然升起、漸漸縮小,甄鼎的身形都淡了不少。
他彈出一道靈光至穆長寧的眉心,一聲輕嘆于耳邊響起,“我生前到達合體境,這是我畢生修行感悟體會,若你有緣踏上三重天的地界,這些便是給你的酬謝。”
最后一點意識消散的瞬間,甄鼎閉上了雙眼,想到很久遠很久遠的一件事。
出征那天,阿柯跑來為他踐行,他也保證自己會回來,那女孩便笑盈盈地說要等他。
在混沌之地,把自己弄成不死人,一等萬年,又有多少原因是為了當時這句承諾?
甄鼎垂眸無奈地笑笑。
那個傻丫頭,從來都是個傻的,好在,總算有他來陪著看著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