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飛不再出現(xiàn),雨鳳驟然跌落在無邊的思念,和無盡的后悔里。
日出,日落,月升,月落……日子變成了一種折磨,每天早上,雨鳳被期待燒灼得那么狂熱。風(fēng)吹過,她會發(fā)抖,是他嗎?有人從門外經(jīng)過,她會引頸翹望,是他嗎?整個白天,門外的任何響聲,都會讓她在心底狂喊:是他嗎?是他嗎?晚上,在待月樓里,先去看他的空位,他會來嗎?唱著唱著,會不住看向門口,每個新來的客人都會引起她的驚悸,是他嗎?是他嗎?不是,不是,不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把她陷進(jìn)一種絕望里。他不會再來了,她終于斷了他的念頭,粉碎了他的愛。她日有所思,夜無所夢,因?yàn)椋總€漫漫長夜,她都是無眠的。當(dāng)好多個日子,在期待中來臨,在絕望中結(jié)束,她的心,就支離破碎了。她想他,她發(fā)瘋一樣地想他!想得整個人都失魂落魄了。
云飛不知道雨鳳的心思。每天早上,白天,晚上……都跟自己苦苦作戰(zhàn),不許去想她,不許去看她,不許往她家走,不許去待月樓,不許那么沒出息!那么多“不許”,和那么多“渴望”,把他煎熬得心力交瘁。
這天早上,云飛和阿超又走在街道上。
阿超看看云飛,看到他形容憔悴,神情寥落,心里實(shí)在不忍,說:
“一連收了好多天的賬,一塊錢都沒收到,把錢莊里的錢倒挪用了不少,這虎頭街我去得真是倒胃口,今天換一條路走走好不好?”
“換什么路走走?”云飛煩躁地問。
“就是習(xí)慣成自然的那條路!”阿超沖口而出。
云飛一怔,默然不語。阿超再看他一眼,大聲說:
“你不去,我就去了!好想小三、小四、小五他們!就連兇巴巴的雨鵑姑娘,幾天沒跟她吵吵鬧鬧,好像挺寂寞的樣子,也有點(diǎn)想她!至于雨鳳姑娘,不知道好不好?胖了還是瘦了?她的身子單薄,受了委屈又挨了罵,不知道會不會又想不開?”
云飛震顫了一下。
“我哪有讓她受委屈?哪有罵她?”
“那我就不懂了,我聽起來,就是你在罵她!”
云飛怔著,抬眼看著天空,嘆了一口長氣。
“走吧!”
“去哪里?”阿超問。
云飛瞪他一眼,生氣地說:
“當(dāng)然是習(xí)慣成自然的那條路!”
阿超好生歡喜,連忙跨著大步,領(lǐng)先走去。
當(dāng)他們來到蕭家的時候,正好小院的門打開,雨鳳抱著一籃臟衣服,走出大門,要到井邊去洗衣服。
她一抬頭,忽然看到云飛和阿超迎面而至。她的心,立刻狂跳了起來,眼睛拼命眨著,只怕是自己眼花看錯了,臉色頓時之間,就變得毫無血色了。是他嗎?真的是他嗎?她定睛細(xì)看,只怕他憑空消失,眼光就再也不敢離開他。
云飛好震動,震動在她的蒼白里,震動在她的憔悴里,更震動在她那渴盼的眼神里。他潤了潤嘴唇,好多要說的話,一時之間,全部凝固。結(jié)果,只是好溫柔地問了一句廢話:
“要去洗衣服嗎?”
雨鳳眼中立刻被淚水漲滿,是他!他來了!
阿超看看兩人的神情,很快地對云飛說:
“你陪她去洗衣服,我去找小三小五,上次答應(yīng)幫她們做風(fēng)箏,到現(xiàn)在還沒兌現(xiàn)!”他說完,就一溜煙鉆進(jìn)四合院去了。
雨鳳回過神來,心里的委屈,就排山倒海一樣地涌了上來。她低著頭,緊抱著洗衣籃,往前面埋著頭走,云飛跟在她身邊。兩人默默地走了一段,她才哽咽地說:
“你又來干什么?不是說要跟我‘散了’嗎?”說出口,她就后悔了。好不容易,把他盼來了,難道要再把他氣走嗎?可是,她就是管不住自己。
他凝視她,在她的淚眼凝注下,讀出許多她沒出口的話。
“散,怎么散?昨晚傷口痛了一夜,睡都睡不著,好像那把刀子還插在里面,沒拔出來,痛死我!”他苦笑著說。
雨鳳一急,所有的矜持都飛走了。
“那……有沒有請大夫看看呢?”
云飛瞅著她。
“現(xiàn)在不是來看大夫了嗎?”
她瞪著他,不知道是該生氣還是該歡喜。
云飛終于嘆口氣,誠懇地、真摯地、坦白地說:
“沒騙你,這幾天真是度日如年,難過極了!那天晚上回去,跟家里大吵了一架,氣得傷口痛,頭痛,胃痛,什么地方都痛!最難過的,還是心痛,因?yàn)槲覍δ阏f了一句,絕對不該說出口的話,那就是‘散了’兩個字。”
雨鳳的眼淚,像斷線珍珠一般,大顆大顆地滾落,跌碎在衣襟上了。
兩人到了井邊,她把要洗的衣服倒在水盆里。他馬上過去幫忙,用轆轤拉著水桶,吊水上來。她看到他打水,就丟下衣服,去搶他手中的繩子。
“你不要用力,等下傷口又痛了!你給我坐到一邊去!”
“哪有那么嬌弱!用點(diǎn)力氣,對傷口只有好,沒有壞!你讓我來弄……”
“不要不要!”她拼命推開他,“我來,我來!”
“你力氣小,那么重的水桶,我來!我來!”
兩個人搶繩子,搶轆轤,結(jié)果,剛剛拉上的水桶打翻了,潑了兩人一身水。
“你瞧!你瞧!這下越幫越忙!你可不可以坐著不動呢?”她喊著,就掏出小手帕,去給他擦拭。
他捉住了她忙碌的手,仔細(xì)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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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天,怎么過的?跟我生氣了嗎?”
她才收住的眼淚,立刻又掉下來,一抽手,提了水桶走到水盆邊去,把水倒進(jìn)水盆里,坐下來,拼命搓洗衣服,淚珠點(diǎn)點(diǎn)滴滴往水盆里掉。
云飛追過來,在她身邊坐下,心慌意亂極了。
“你可以罵我,可以發(fā)脾氣,但是,不要哭好不好?有什么話,你說嘛!”
她用手背拭淚。臉上又是肥皂又是水又是淚,好生狼狽。他掏出手帕給她。她不接手帕,也不抬頭,低著頭說:
“你好狠心,真的不來找我!”
一句話就讓他的心絞痛起來,他立刻后悔了。
“不是你一個人有脾氣,我也有脾氣!你一直把我當(dāng)敵人,我實(shí)在受不了!可是……熬了五天,我還不是來了!”
她用手把臉一蒙,淚不可止,喊著:
“五天,你不知道五天有多長!人家又沒有辦法去找你,只有等,等,等!也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天?時間變得那么長,那么……長。”
他睜大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看著她,簡直不知身之所在了,他屏息地問:
“你有等我?”
她哭著說:
“都不敢出門去!怕錯過了你!每晚在待月樓,先看你有沒有來……你,好殘忍!既然這樣對我,就不要再來找我嘛!”
“對不起,如果我知道你在等我,我早就像箭一樣射到你身邊來了,問題是,我對你毫無把握,覺得自己一直在演獨(dú)角戲!覺得你恨我超過了愛我……你不知道,我在家里,常常為了你,和全家爭得面紅耳赤,而你還要坍我的臺,我就沉不住氣了!真的不該對你說那兩個字,對不起!”
雨鳳抬眼看了他一眼,淚珠掉個不停。他看到她如此,心都碎了,哀求地說:
“不要哭了,好不好?”
他越是低聲下氣,她越是傷心委屈。半晌,才痛定思痛,柔腸寸斷地說:
“我?guī)滓苟紱]有睡,一直在想你說的話,我沒有怪你輕易說‘散了’,因?yàn)檫@兩個字,我已經(jīng)說了好幾次!只是,每次都是我說,這是第一次聽到你說!你說完就掉頭走了,我追了兩步,你也沒回頭,所以,我想,你不會再來找我了!我們之間,就這么完了。然后,你五天都沒來,我越等越?jīng)]有信心了,所以,現(xiàn)在看到了你,喜出望外,好像不是真的,才忍不住要哭。”
這一篇話,讓云飛太震動了,他一把就捧起她的臉,熱烈地盯著她。
“是嗎?你以為我不會再來找你了!”
她可憐兮兮地點(diǎn)點(diǎn)頭,淚盈于睫,說得“刻骨銘心”。
“我這才知道,當(dāng)我對你說,我們‘到此為止’,我們‘分手’,我們‘了斷’,是多么殘忍的話!”
云飛放開她的臉,抓起她的雙手,把自己的唇,緊緊地貼在她的手背上。一滴淚從他眼角滑落,滾在她手背上,她一個驚跳。
“你……哭了?”
云飛狼狽地跳起來,奔開去,不遠(yuǎn)處有棵大樹,他就跑到樹下去站著。雨鳳也不管她的衣服了,身不由己地追了過來。
云飛一伸手,把她拉到自己面前,用手臂圈著她,用濕潤卻帶笑的眸子瞅著她。
“我八年沒有掉過淚!以為自己早就沒有淚了!”
她熱烈地看著他。
“你剛剛說的那些話,對我太重要了!為了這些話,我上刀山,下油鍋……都值得了!我沒有白白為你動心,白白為你付出!”
雨鳳這才祈諒地,解釋地說:
“那晚臨時改詞,是我沒有想得很周到,當(dāng)時,金銀花說你們父子三個全來了,我和雨鵑就亂了套……”
他柔聲地打斷。
“別說了!我了解,我都了解。不過,我們約法三章,以后,無論我們碰到多大的困難,遇到多大的阻力,或者,我們吵架了,彼此生氣了,我們都不要輕易說‘分手’!好不好?”
“可是,有的時候,我很混亂呀!我們對展家的仇恨,那么根深蒂固,我就是忘不掉呀!你的身份,對我們家每個人都是困擾!連小三,小四,小五,每次提到你的時候,都會說,‘那個慕白大哥……不不,那個展混蛋!’我每次和雨鵑談到你,我都說‘蘇慕白怎樣怎樣’,她就更正我說:‘不是蘇慕白!是展云飛!’就拿那晚來說,你發(fā)脾氣,掉頭走了,我追在后面想喊你,居然不知道該叫你什么名字……”
他緊緊地盯著她。
“那晚,你要叫我?”
她拼命點(diǎn)頭。
“可是,我不能叫你云飛呀!我叫不出口!”
他太感動了,誠摯而激動地喊:
“叫我慕白吧!有你這幾句話,我什么都可以放棄了!我是你的慕白,永遠(yuǎn)永遠(yuǎn)的慕白!以后想叫住我的時候,大聲地叫,讓我聽到,那對我太重要了!如果你叫了,我這幾天就不會這么難過,每天自己跟自己作戰(zhàn),不知道要不要來找你!”他低頭看她,輕聲問:“想我嗎?”
“你還要問!”她又掉眼淚。
“我要聽你說!想我嗎?”
“不想,不想,不想,不想……”她越說越輕,抬眼凝視他,“好想,好想,好想。”
云飛情不自禁,俯頭熱烈地吻住她。
片刻,她輕輕推開他,嘆口氣。
“唉!我這樣和你糾纏不清,要斷不斷,雨鵑會恨死我!但是,我管不著了!”就依偎在他懷中,什么都不顧了。
白
云悠悠,落葉飄飄,兩人就這樣依偎在綠樹青山下,似乎再也舍不得分開了。
當(dāng)云飛和雨鳳難分難解的時候,阿超正和小三小五玩得好高興。大家坐在院子里綁風(fēng)箏,當(dāng)然是阿超在做,兩個孩子在幫忙,這個遞繩子,那個遞剪刀,忙得不亦樂乎。終于,風(fēng)箏做好了,往地上一放,阿超站起身來。
“好了!大功告成!”
“阿超大哥,你好偉大啊!你什么都會做!”小五是阿超的忠實(shí)崇拜者。
“風(fēng)箏是做好了,什么時候去放呢?”小三問。
“等小四學(xué)校休假的時候!初一,好嗎?我們決定初一那天,全體再去郊游一次!像以前那樣!小三,我把那兩匹馬也帶出來,還可以去騎馬!”
小五歡呼起來。
“我要騎馬!我要騎馬!我們明天就去好不好?”
“明天不行,我們一定要等小四!”
“對!要不然小四就沒心情做功課!考試就考不好,小四考不好沒關(guān)系,大姐會哭,二姐會罵人……”
雨鵑從房里跑出來。
“小三,你在說我什么?”
小三慌忙對阿超伸伸舌頭。
“沒什么!”
雨鵑看看阿超和兩個妹妹。
“阿超!你別在那兒一相情愿地訂計(jì)劃了,你胡說兩句,她們都會認(rèn)真,然后掰著手指頭算日子!現(xiàn)在情況這么復(fù)雜,你家老爺大概恨不得把我們姐妹都趕出桐城去!我看,你和你那個大少爺,還是跟我們保持一點(diǎn)距離比較好!免得下次你又遭殃!”
阿超看著雨鵑,納悶地說:
“你這個話,是要跟我們劃清界線呢?還是體貼我們會遭殃呢?”
雨鵑一怔,被問住了。阿超就凝視著她,話鋒一轉(zhuǎn),非常認(rèn)真而誠摯地說:
“雨鵑姑娘!我知道我只是大少爺身邊的人,說話沒什么分量!可是,我實(shí)在忍不住,非跟你說不可!你就高抬貴手,放他們一馬,給他們兩個一點(diǎn)生路吧!”
“你在說些什么?你以為他們兩個之間的阻力是我嗎?你把我當(dāng)成什么?砍斷他們生路的劊子手嗎?你太過分了!”雨鵑勃然變色。
“不要生氣,不要生氣!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動不動就生氣!我知道他們之間,真正的阻力在展家,但是,你的強(qiáng)烈反對,也是雨鳳姑娘不能抗拒的理由!”
雨鵑怔著,睜大眼睛看著阿超。他就一本正經(jīng)地、更加誠摯地說:
“你不知道,我家大少爺對雨鳳姑娘這份感情,深刻到什么程度!他是一個非常非常重感情的人!他的前妻去世的時候,他曾經(jīng)七天七夜,不吃不喝,幾乎把命都送掉。八年以來,他不曾正眼看過任何姑娘,連天虹小姐對他的一片心,他都辜負(fù)。自從遇到你姐姐,他才整個醒過來!他真的愛她,非常非常愛她!不管大少爺姓不姓展,他會拼掉這一輩子,來給她幸福!你又何必一定要拆散他們呢?”
雨鵑被撼動了,看著他,心中,竟有一股油然而生的敬佩。半晌,才接口:
“阿超!你很崇拜他,是不是?”
“我是個孤兒,十歲那年被叔叔賣到展家,老爺把我派給大少爺,從到了大少爺身邊起,他吃什么,我吃什么,他玩什么,我玩什么,他念什么書,我念什么書,老爺給大家請了師父教武功,他學(xué)不下去,我喜歡,他就一直讓我學(xué)……他是個奇怪的人,有好高貴的人格!真的!”
雨鵑聽了,有種奇怪的感動。她看了他好一會兒。
“阿超,你知道嗎?你也是一個好奇怪的人,有好高貴的人格,真的!”
阿超被雨鵑這樣一說,眼睛閃亮,整個臉都漲紅了。
“我哪有?我哪有?你別開玩笑了!”
雨鵑非常認(rèn)真地說:
“我不開玩笑,我是說真的!”想了想,又說:“好吧!雨鳳的事,我聽你的話,不再堅(jiān)持就是了!”就溫柔地說:“進(jìn)來喝杯茶吧!告訴我一些你們家的事,什么天虹小姐,你的童年,好像很好聽的樣子!”
阿超有意外之喜,笑了,跟她進(jìn)門去。
這真是一個奇妙的轉(zhuǎn)機(jī)。
當(dāng)雨鳳洗完衣服回來,發(fā)現(xiàn)家里的氣氛好極了,雨鵑和阿超坐在房里有說有笑,小三和小五繞著他們問東問西。桌上,不但有茶,還有小點(diǎn)心。大家吃吃喝喝的,一團(tuán)和氣。雨鳳和云飛驚奇地彼此對視,怎么可能?雨鵑的劍拔弩張,怎么治好了?雨鵑看到兩人,也覺得好像需要解釋一下,就說:
“阿超求我放你們一馬,幾個小的又被他收得服服帖帖,我一個人跟你們大家作戰(zhàn),太累了,我懶得管你們了,要愛要恨,都隨你們?nèi)グ桑 ?
云飛和雨鳳,真是意外極了。雨鳳的臉,就綻放著光彩,好像已經(jīng)得到皇恩大赦一般。云飛也眼睛閃亮,喜不自勝了。
大家正在一團(tuán)歡喜的時候,金銀花突然氣極敗壞地跑進(jìn)門來。
原來,這天一早,就有大批的警察,其勢洶洶地來到待月樓的門口,把一張大告示,往待月樓門口的墻上一貼。好多路人,都圍過來看告示。黃隊(duì)長用警棍敲著門,不停地喊:
“金銀花在不在?快出來,有話說!”
金銀花急忙帶著小范、珍珠、月娥跑出來。
黃隊(duì)長用警棍指指告示。
“你看清楚了!從今晚開始,你這兒唱曲的那兩個姑娘,不許再唱了!”
“不許再唱了,是什么意思?”金銀花大驚。
“就是被‘封口’的意思!這告示上說得很明白!你自己看!”
金銀花趕緊念著告示:
“查待月樓有駐唱女子,名叫蕭雨鳳、蕭雨鵑二人,因?yàn)槌~荒謬,毀謗仕紳,有違善良民風(fēng)。自即日起,勒令‘封口’,不許登臺……”她一急,回頭看黃隊(duì)長,“黃隊(duì)長,這一定有誤會!打從盤古開天地到現(xiàn)在,沒聽說有‘封口’這個詞,這唱曲的姑娘,你封了她的口,叫她怎么生活呢?”
“你跟我說沒有用,我也是奉命行事!誰叫這兩個姑娘,得罪了大頭呢?反正,你別再給我惹麻煩,現(xiàn)在不過只是‘封口’而已,再不聽話,就要‘抓人’了!你這待月樓也小心了!別鬧到‘封門’才好!”
“這‘封口’要封多久?”
“上面沒說多久,大概就一直‘封’下去了!”
“哎哎,黃隊(duì)長,這還有辦法可想沒有?怎樣才能通融通融?人家是兩個苦哈哈的姑娘,要養(yǎng)一大家子人,這樣簡直是斷人生路……而且,這張告示貼在我這大門口,你叫我怎么做生意呀?可不可以揭掉呢?”
“金銀花!你是見過世面的人!你說,可不可以揭掉呢?”黃隊(duì)長抬眼看看天空,“自己得罪了誰,自己總有數(shù)吧!”
金銀花沒轍了,就直奔蕭家小屋而來。大家聽了金銀花的話,個個變色。
雨鵑頓時大怒起來。
“豈有此理!他們有什么資格不許我唱歌?嘴巴在我臉上,他怎么‘封’?”
“這是什么世界,我唱了幾句即興的歌詞,就要封我的口!我就說嘛!這展家簡直是混賬透頂!”說著,就往云飛面前一沖,“你家做的好事!你們不把我們家趕盡殺絕,是不會停止的,是不是?”
云飛太意外,太震驚了。
“雨鵑!你不要對我兇,這件事我壓根兒就不知道!你生氣,我比你更氣!太沒格調(diào)了!太沒水平了!除了暴露我們沒有涵養(yǎng)、仗勢欺人以外,真的一點(diǎn)道理都沒有!你們不要急,我這就回家去,跟我爹理論!”
金銀花連忙對云飛說:
“就麻煩你,向老爺子美言幾句。這蕭家兩個姑娘,你走得這么勤,一定知道,她們是有口無心的,開開玩笑嘛!大家何必鬧得那么嚴(yán)重呢?在桐城,大家都要見面的,不是嗎?”
阿超忙對金銀花說:
“金大姐,你放心,我們少爺會把它當(dāng)自己的事一樣辦!我們這就回去跟老爺談!說不定晚上,那告示就可以揭了!”
雨鳳一早上的好心情,全部煙消云散,她忿忿不平地看向云飛。
“幫我轉(zhuǎn)一句話給你爹,今天,封了我們的口,是開了千千萬萬人的口!他可以欺負(fù)走投無路的我們,但是,如何去堵悠悠之口?”
雨鵑怒氣沖沖地再加了兩句。
“再告訴你爹,今天不許我們在待月樓唱,我們就在這桐城街頭巷尾唱!我們五個,組成一支合唱隊(duì),把你們展家的種種壞事,唱得他人盡皆知!”
阿超急忙拉了拉雨鵑:
“這話你在我們面前說說就算了,別再說了!要不然,比‘封口’更嚴(yán)重的事,還會發(fā)生的!”
雨鳳打了個寒戰(zhàn),臉色慘白。
小三、小五像大難臨頭般,緊緊地靠著雨鳳。
云飛看看大家,心里真是懊惱極了,好不容易,讓雨鳳又有了笑容,又接受了自己,好不容易,連雨鵑都變得柔軟了,正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時候,家里竟然給自己出這種狀況!他急切地說:
“我回去了!你們等我消息!無論如何,不要輕舉妄動!好不好?”
“輕舉妄動?我們舉得起什么?動得起什么?了不起動動嘴,還會被人‘封口’!”雨鵑悲憤地接口。
金銀花趕緊推著云飛。
“你快去吧!順便告訴你爹,鄭老板問候他!”
云飛了解金銀花的言外之意,匆匆地看了大家一眼,帶著阿超,急急地去了。
回到家里,云飛直奔祖望的書房,一進(jìn)門,就看到云翔、紀(jì)總管、天堯都在,正拿著賬本在對賬,云飛匆匆一看,已經(jīng)知道是虎頭街的賬目。他也無睱去管紀(jì)總管說些什么,也無暇去為那些錢莊的事解釋,就義憤填膺地看著紀(jì)總管,正色說:
“紀(jì)叔!你又在出什么主意?準(zhǔn)備陷害什么人?”
“你這說的是什么話?”紀(jì)總管臉色一僵。
祖望看到云飛就一肚子氣,“啪”的一聲,把賬本一合,站起身就罵:
“云飛!你連基本的禮貌都沒有了嗎?紀(jì)叔是你的長輩,你不要太囂張!”
“我囂張?好!是我囂張!爹!你仁慈寬厚,有風(fēng)度,有涵養(yǎng),是桐城鼎鼎大名的人物,可是,你今天對付兩個弱女子,居然動用官方勢力,毫不留情!人家被我們逼得走投無路,這才去唱小曲,你封她們的口,等于斷她們的生計(jì)!你知道她們還有弟弟妹妹要養(yǎng)活嗎?”
祖望好生氣,好失望。
“你氣極敗壞地跑進(jìn)來,我以為發(fā)生了什么大事,以為錢莊有什么問題需要商量!結(jié)果,你還是為了那兩個姑娘!你腦子里除了‘女色’以外,還有沒有其他的東西?你每天除了捧戲子之外,有沒有把時間用在工作和事業(yè)上?你虎頭街的業(yè)務(wù),弄得一塌糊涂!你還管什么待月樓的閑事!”
云飛掉頭看紀(jì)總管。
“我明白了!各種詭計(jì)都來了,一個小小的展家,像一個腐敗的朝廷!”他再看祖望,“虎頭街的業(yè)務(wù),我改
天再跟你研究,現(xiàn)在,我們先解決蕭家姐妹的事,怎樣?”
云翔幸災(zāi)樂禍地笑著。
“爹!你就別跟他再提什么業(yè)務(wù)錢莊了!他全部心思都在蕭家姐妹身上,哪里有情緒管展家的業(yè)務(wù)?”
云飛怒瞪了云翔一眼,根本懶得跟他說話。他邁前一步,凝視著祖望,沉痛地說:
“爹!那晚我們已經(jīng)談得很多,我以為,你好歹也會想一想,那兩個姑娘唱那些曲,是不是情有可原?如果你不愿意想,也就罷了!把那晚的事,一笑置之,也就算了!現(xiàn)在,要警察廳去貼告示,去禁止蕭家姐妹唱曲,人家看了,會怎么想我們?大家一定把我們當(dāng)作是桐城的惡勢力,不但是官商勾結(jié),而且為所欲為,小題大做!這樣,對展家好嗎?”
天堯插嘴:
“話不是這樣講,那蕭家姐妹,每晚在待月樓唱兩三場,都這種唱法,展家的臉可丟大了,那樣,對展家又好嗎?”
“天堯講得對極了,就是這樣!”祖望點(diǎn)頭,氣憤地瞪著云飛說,“她們在那兒散播謠言,毀謗我們家的名譽(yù),我們?nèi)绻湃蜗氯ィl都可以欺負(fù)我們了!”
“爹……”
“住口!”祖望大喊,“你不要再來跟我提蕭家姐妹了!我聽到她們就生氣!沒把她們送去關(guān)起來,已經(jīng)是我的仁慈了!你不要被她們迷得暈頭轉(zhuǎn)向,是非不分!我清清楚楚地告訴你,如果你再跟她們繼續(xù)來往,我就不認(rèn)你這個兒子!”
祖望這樣一喊,驚動了夢嫻和齊媽,匆匆忙忙地趕來。夢嫻聽到祖望如此措辭,嚇得一身冷汗,急急沖進(jìn)去,拉住祖望。
“你跟他好好說呀!不要講那么重的話嘛!你知道他……”
祖望對夢嫻一吼:
“他就是被你寵壞了!不要幫他講話!這樣氣人的兒子,不如沒有!你當(dāng)初如果沒有生他,我今天還少受一點(diǎn)氣!”
云飛大震,激動地睜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著祖望,許多積壓在心里的話,就不經(jīng)思索地沖口而出了。
“你寧愿沒有生我這個兒子?你以為我很高興當(dāng)你的兒子嗎?我是非不分?還是你是非不分?你不要把展家看得高高在上了!在我眼里,它像個充滿細(xì)菌的傳染病院!姓了展,你以為那是我的驕傲嗎?那是我的悲哀,我的無奈呀!我為這個,付出了多少慘痛的代價(jià),你知道嗎?知道嗎?”
祖望怒不可遏,氣得發(fā)昏了。
“你混賬!你這是什么話?你把展家形容得如此不堪,你已經(jīng)鬼迷心竅了!自從你回來,我這么重視你,你卻一再讓我失望!我現(xiàn)在終于認(rèn)清楚你了,云翔說得都對!你是一個假扮清高的偽君子!你沉迷,你墮落,你沒有責(zé)任感,沒有良心,我有你這樣的兒子,簡直是我的恥辱!”
這時,品慧和天虹,也被驚動了,丫頭仆人,全在門口擠來擠去。
云飛瞪著祖望,氣得傷口都痛了,臉色慘白:
“很好!爹,你今天跟我講這篇話,把我徹底解脫了!我再也不用拘泥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了!我馬上收拾東西離開這兒!上次我走了四年,這次,我是不會再回來了!從此之后,你只有一個兒子,你好好珍惜吧!因?yàn)椋以僖膊恍铡埂 ?
品慧聽出端倪來了,興奮得不得了,尖聲接口:
“喲!說得像真的一樣!你舍得這兒的家產(chǎn)嗎?舍得溪口的地嗎?舍得全城六家錢莊嗎?”
夢嫻用手緊緊抓著胸口的衣服,快呼吸不過來了,哀聲喊:
“云飛!你敢丟下我,你敢再來一次!”
云飛沉痛地看著夢嫻。
“娘!對不起!這個家容不下我,我已經(jīng)忍無可忍了!”他再看祖望,“我會回來把虎頭街的賬目交代清楚,至于溪口的地,我是要定了!地契在我這里,隨你們怎么想我,我不會交出來!我們展家欠人家一條人命,我早晚要還她們一個山莊!我走了!”
云飛說完,掉頭就走。夢嫻急追在后面,慘烈地喊:
“云飛!你不是只有爹,你還有娘呀!云飛……你聽我說……你等一等……”
夢嫻追著追著,忽然一口氣提不上來,眼前一黑,她伸手想扶住桌子,拉倒了茶幾,一陣乒乒乓乓。她跟著茶幾,一起倒在地上。
齊媽和天虹,從兩個方向,撲奔過去,跪落于地。齊媽驚喊著:
“太太!太太!”
“大娘!大娘!”天虹也驚喊著。
云飛回頭,看到夢嫻倒地不起,魂飛魄散。他狂奔回來,不禁痛喊出聲:“娘!娘!”
夢嫻病倒了。
大夫診斷之后,對祖望和云飛沉重地說:
“夫人的病,本來就很嚴(yán)重,這些日子,是靠一股意志力撐著。這樣的病人最怕刺激和情緒波動,需要安心靜養(yǎng)才好!我先開個方子,只是補(bǔ)氣活血,真正幫助夫人的,恐怕還是放寬心最重要!”
云飛急急地問:
“大夫,你就明說吧!我娘有沒有生命危險(xiǎn)?”
“害了這種病,本來就是和老天爭時間,過一日算一日,她最近比去年的情況還好些,就怕突然間倒下去。大家多陪陪她吧!”
云飛怔著,祖望神情一痛。父子無言地對看了一眼,兩人眼中,都有后悔。
夢嫻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黃昏了。她悠悠醒轉(zhuǎn),立即驚惶地喊:
“云飛!云飛!”
云飛一直坐在病床前,著急而悔恨地看著她。母親這樣一昏倒,蕭家的事,他也沒有辦法兼顧了。聽到呼喚,他慌忙撲下身子。
“娘,我在這兒,我沒走!”
夢嫻吐出一口大氣來,驚魂稍定,看著他,笑了。
“我沒事,你別擔(dān)心,剛剛只是急了,一口氣提不上來而已。我休息休息就好了!”
云飛難過極了,不敢讓母親發(fā)覺,點(diǎn)了點(diǎn)頭,痛苦地說:
“都是我不好,讓你這么著急,我實(shí)在太不孝了!”
夢嫻伸手,握住他的手,哀懇地說:
“不要跟你爹生氣,好不好?你爹……他是有口無心的,他就是脾氣比較暴躁,一生起氣來,會說許多讓人傷心的話,你有的時候,也是這樣!所以,你們父子兩個每次一沖突起來,就不可收拾!可是,你爹,他真的是個很熱情、很善良的人,只是他不善于表達(dá)……”
母子兩個,正在深談,誰都沒有注意到,祖望走到門外,正要進(jìn)房。他聽到夢嫻的話,就身不由己地站住了,佇立靜聽。
“他是嗎?我真的感覺不出來,難道你沒有恨過爹嗎?”云飛無力地問。
“有一次恨過!恨得很厲害!”
“只有一次?那一次?”
“四年前,他和你大吵,把你逼走的那一次!”
云飛很震動。
“其他的事呢?你都不恨嗎?我總覺得他對你不好,他有慧姨娘,經(jīng)常住在慧姨娘那兒,對你很冷淡。我不了解你們這種婚姻,這種感情。我覺得,爹不像你說的那么熱情,很多時候,我都覺得他很專制、很冷酷。”
“不是這樣的!我們這一代的男女之情,和你們不一樣。我們含蓄、保守,很多感覺都放在心里!我自從生了你之后,身體就不太好,慧姨娘是我堅(jiān)持為你爹娶的!”
“是嗎?我從來就不知道!你為什么要這樣呢?感情不是自私的嗎?”
“我們這一代,不給丈夫討姨太太就不賢慧。”
“你就為了要博一個賢慧之名嗎?”
“不是。我是……太希望你爹快樂。我想,我是非常尊重他,非常重視他的!丈夫是天,不是嗎?”
門外的祖望,聽到這兒,非常震動,情不自禁地被感動了。
云飛無言地嘆了口氣。夢嫻又懇求地說:
“云飛,不要對你爹有成見,他一直好喜歡你,比喜歡云翔多!是你常常把他排斥在門外。”
“我沒有排斥他,是他在排斥我!”
“為了我,跟你爹講和吧!你要知道,當(dāng)他說那些決裂的話,他比你更心痛,因?yàn)槟氵€年輕,生命里還有許多可以期待的事,他已經(jīng)老了,越來越輸不起了。你失去一個父親,沒有他失去一個兒子來得嚴(yán)重!在他的內(nèi)心,他是絕對絕對不要失去你的!”
夢嫻的話,深深地打進(jìn)了祖望的心,他眼中不自禁地含淚了。他擦了擦濕潤的眼眶,打消要進(jìn)房的意思,悄悄地轉(zhuǎn)身走了。
他想了很久。當(dāng)晚,他到了云飛房里,沉痛地看著他,努力抑制了自己的脾氣,傷感地說:
“我跟大夫已經(jīng)仔細(xì)地談過了,大夫說,你娘如果能夠拖過今年,就很不錯了!云飛……看在你娘的分上,我們父子二人,休兵吧!”
云飛大大地一震,抬頭凝視他。他嘆口氣,聲音里充滿了愴惻和柔軟,繼續(xù)說:
“我知道,我今天說了很多讓你受不了的話,可是,你也說了很多讓我受不了的話!好歹,我是爹,你是兒子!做兒子的,總得讓著爹一點(diǎn),是不是?在我做兒子的時候,你爺爺是很權(quán)威的!我從來不敢和他說‘不’字,現(xiàn)在時代變了,你們跟我吼吼叫叫,我也得忍受,有時候,就難免暴躁起來。”
云飛太意外了,沒想到祖望會忽然變得這樣柔軟,心中,就涌起歉疚之情。
“對不起,爹!今天是我太莽撞了!應(yīng)該和你好好談的!”
“你的個性,我比誰都了解,四年前,我不過說了一句‘生兒子是債’!你就悶不坑聲地走了!這次,你心里的不平衡,一定更嚴(yán)重了。我想,我真的是氣糊涂了,其實(shí)……其實(shí)……”他礙口地,“有什么分量,能比得上一個兒子呢?”
云飛激動地一抬頭,心里熱血沸騰。
“爹!這幾句話,你能說出口,我今天就是有天大的委屈,也咽下去了!你的意思我懂了,我不走就是了。可是……”
祖望如釋重負(fù),接口說:
“蕭家兩個姑娘的事,我過幾天去把案子撤了就是了!不過,已經(jīng)封了她們的口,總得等幾天,要不然,警察廳當(dāng)我們在開玩笑!她們兩個,這樣指著我的鼻子罵了一場,懲罰她們幾天,也是應(yīng)該的!”
“只要你肯去撤案,我就非常感激了,早兩天、晚兩天都沒關(guān)系。無論如何,我們不要對兩個窮苦的姑娘,做得心狠手辣、趕盡殺絕……”
“我能做到的,也只有這樣了,我撤掉案子,并不表示我接受了她們!”祖望皺皺眉頭,“我不想再聽她們和展家的恩怨,如果她們這樣記仇,我們就只好把她們當(dāng)仇人了!就算我們寬宏大量,不把她們當(dāng)仇人,也沒辦法把她們當(dāng)朋友,更別說其他的關(guān)系了!”
“我想,我也沒辦法對你再有過多的要求了!”
“還有一件事,撤掉了案子,你得保證,她們兩個不會再唱那些攻擊展家的曲子!”
“我保證!”
“那就這么辦吧!”他看看云飛,充滿感性地說,“多陪陪你娘!”
云飛誠摯地點(diǎn)下頭去。
(本章完)